“殷氏,我乃过路仙神,有话问你。”直至此刻,哪吒的神色已有几分浮躁。
殷温娇只觉在梦中,恍惚瞧见了一个姝色妍姿的红衣少年郎,不由睁大眼睛:“你......”
比起她上次在梦里见到的老仙翁,这少年郎虽年轻,却浑身上下没有半分稚气,反倒冷冽异常。
“你丈夫是遭歹人刘洪所杀,是也不是?”
被少年这样直截了当询问,殷温娇心头一痛,但也老实回答:“......是。”
“你生下幼子,送入江中以求保他性命,是也不是?”
殷温娇再次沉默一瞬:“......是。”
经他入梦回溯往事,及亲历者的亲口确认,此事究竟如何,人灾还是妖祸,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哪吒默然半晌,最终还是承认是自己错算了。他呼出一口气,决定将此事了结,不再多管。
“好,既是歹人作祟,我替你报下此仇罢。”
一挥手,梦境倾刻破碎,哪吒转头要去寻歹人刘洪,又忽听见虚空之中有一老翁焦急喊他——
“三太子,你且慢,这可使不得啊!”
哪吒一顿,眉眼渐沉。
混沌之内云雾弥漫,刺史府上空忽地又出现了一位老仙人,正是急忙赶来的南极星君。
哪吒微一挑眉,好整以暇看着这老寿星,侧首询问:“奇了,我本以为不过一出凡间惨案,却又与你有何关系?”
南极星君将仙袍理整好,闻言一噎。
这分明摆着要他将事一条条说清楚了,不然这三太子是不会罢休的。
“这...三太子嫉恶如仇,老道明白,不过此事.......”南极星君无奈摇头,“三太子不可多管啊。”
这哪吒三太子是天庭元帅之首,玉帝亲封的三坛海会大神,统率三军,但一向又不太服天庭管,让他们这些老臣感到很为难。
“这殷温娇之子乃是佛老二弟子金蝉子的转世,将要奉灵山之命西行取经,普济东土大唐之众生。”
此事,其实早在三百年前便开始布局,原本只有西方佛老与玉帝陛下及天庭一些老臣知情。
倒并非刻意不告诉哪吒,毕竟哪吒怎么都算天庭重臣里排得上号的人物,只是他太张扬肆意,离经叛道,众仙都很怕届时他晓得了实情,不是后援副手,而是拦路虎......
毕竟当年花果山大战,其实很多老神仙都看出哪吒在浑水摸鱼了。
只是因着那孙悟空在天庭人缘也还算好,众仙都喜闻乐见哪吒放水——咳,想到此处,与孙悟空交好的南极星君自己先心虚地咳了一声。
“此次西行兹事体大,无论灵山还是天庭都极为看重,金蝉子途中将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得成正果。”南极星君继续解释道。
难怪那遗腹子佛缘如此深厚,果真是佛子转世。哪吒抿唇,思索消化着南极星君话里的信息。
少顷,他才开口。
“金蝉子虽是佛祖二弟子,如今却只为肉体凡胎,九九八十一难......”少年轻呵一声,眉尾微挑,“何以保证,他定能安然无恙取到西经?”
南极星君就知道哪吒性格倨傲强横,没那么好糊弄,只得陪上一点笑,又想笑得云淡风轻。
“三太子无需挂心。”他捋了捋胡须,“既然天庭与灵山二圣有此安排,自是早已物色好护送之人。”
哪吒薄唇轻勾,漫不经心反问道:“天蓬,抑或卷帘?”
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的南极星君,嘴角僵了一僵。
“或许两个都是吧。”哪吒扫过他面上的表情,哼了一声,“本太子怎说如今四洲皆是妖魔横行,果真是有心为之。原该是一条取经路,却不知赔上多少人。”
南极星君脸色大变,擦了擦额间莫须有的汗,低声道:“三太子,这可不兴说啊。这、这圣人之圣举,你我身为仙官总要听从不是?”
哪吒只是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江流儿此事,您就莫要多管了。”见哪吒不配合,南极星君垮了脸,循循劝道,“他命中该有此劫,您若扰了他的劫数,反倒乱了缘法。不说陛下,如来大法也是一番苦心,想普渡东土......”
桀骜恣意的三太子,不大服天庭管,但灵山的面子总会看几分。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哪吒的脸色稍霁。
南极星君觑着哪吒,自己也后怕地缓了一口气,还好他藏了点话在心里,没有将灵山那只小老鼠精也被卷入此局之中的事说出来......
他也没想到哪吒这样灵心惠性,一点就通啊,本以为含糊几句此事便能过去了——
“不影响金蝉子的劫数。”哪吒又开口了,笑意冷煞,“但奸恶之辈,本太子就是看不惯。”
言罢,没等南极星君阻止,少年掌心浮现一点金光,就朝着信步走进庭中的刘洪打去。
瞧着就贼眉鼠眼的刘洪,顿时浑身一震,身影迅速佝偻下去又重新挺起胸膛,不过一瞬间,就似脱胎重生换了一个人。
也确然是换了个......傀儡人。
眼见刘洪的魂魄飘荡升入空中,又被从地缝中突现的勾魂使者勾去魂魄,南极星君大惊失色:“三太子,你这......”
好一招偷梁换柱。
但他也明白,至少这样,被占为妻的殷温娇能少受不少苦楚。傀儡随人操控,不会再对殷温娇做什么唐突之事。
“可、可三太子,这......”南极星君叹息一声,苦笑连连,“还是冲动了啊。”
此事到底由天庭与佛门一同牵头,半点闪失不容,若因此举生出什么变故,他和哪吒可都要受罚。
纵使哪吒是三坛海会大神,是天庭委以重任的三太子,但他也听说,前不久灵山就有一位不顾佛祖法令遭了罚的......
“杀人偿命,自古有之。”哪吒斜睨了南极星君一眼,对自己方才的举动并不算在意,“昔年东海之畔,本太子不也同样偿还了。”
南极星君一愣,方才的思绪被打断,见哪吒仍盯着成为傀儡的刘洪看,手中还漫不经心地划着诀,忙不迭上前阻止。
“三太子,三太子,真的够了。”老星君心神一动,“老道还有一件事要禀三太子。”
哪吒是什么心性,别的神仙或许只能说两句场面话,但他可是深有体会。昔年孙悟空大闹天空,就因为他在瑶池走得慢了些,挡住了哪吒追孙悟空的路,冷不丁就被他踹了一屁股墩。
张扬又嚣张,做事从不计较后果——还是抓紧先转移他的注意力再说。
“何事?”
见哪吒收回了掐诀的手,南极星君趁空擦了擦额汗,眼神飘忽又故作高深道:“三太子,那陈光蕊如今还在洪江口的龙宫之中......”
哪吒微皱起眉:“那又如何。”
不同于风风火火跑来江州的行径,哪吒对此事显然兴致缺缺。
南极星君一噎,又咳一声:“他好歹是金蝉子凡俗的父亲,与金蝉子也有一道渊源。但洪江口的龙王顶多保他尸身不腐,魂魄不散,却无力叫他还魂矣。你看......”
“不去。”哪吒果断拒绝。
来江州是因为怀疑妖邪作祟,既然没有妖邪,又了解完了这所谓西行取经之路,此事对哪吒来说便已了结。
“不是,这、三太子......”
“怎么,你难道没有能耐让他还魂。”哪吒瞧着他心急的模样,反倒轻笑一声,“此事与我何干?老星君,你又算计到我头上了,平白要叫我牵扯一番因果。”
南极星君面色一僵,又擦了擦虚汗,才开口笑着:“三太子误会老道了,岂敢算计?”
即便有也不能说明着说有啊,毕竟哪吒从始至终就表情不太爽的样子。
但这一路西行,哪吒身为天庭重将,自然是被安排了。而要他名正言顺为取经路出力,可不得有个名头,有点因果牵扯。
如今可就是大好的机会。
这样想,南极星君只得又堆上笑,劝说道:“其实这缘,早便有的。老道晓得三太子有个义妹,她便曾救下江流儿,你若再帮忙救下陈光蕊,岂不是同心之举,一桩美谈。”
哪吒原本还含着点笑意的眸子,忽而沉下些许,声音也冷了几分。
“看来这一桩事,你也很是了解?”
喜恰救了金蝉子,被天庭知晓,算不得一件好事。
西行不知牵扯了多少人,如今南极星君能打着算盘,要他也在其中出份力,难保没将他的小灵宠也算进去过。
但他肯定不能允许——
“三太子。”南极星君忽地端正了神色,先是叹息一声,又一脸高深地捋了捋胡须,“世间诸人皆有途,诸法皆有解。你的义妹是纯善之人,自有善缘福报,佛祖大法要她在这世间历练,她终有自己要走的路,要遇见的人。”
“你也不能扰了她的道,物极必反啊。”言罢,老星君小心翼翼瞅了一眼哪吒的脸色。
哪吒沉默着,面色仍不算好。
只是他细细回想着喜恰曾经的一言一行,又难得怔忡好一会儿。
他的小灵宠,的确很心善,性格很柔软。
从前,她是热衷于结交仙友的。上至七仙女与嫦娥这样有品级的女仙,下至披香殿的侍女,甚至被压在五行山下不知何日能翻身的孙悟空,也能成为她的朋友。
也因此她结了许多善缘,是因她从不区别对待任何人,可是......
“三太子?”
见哪吒不说话,南极星君只得揣测不安地再次开口。
哪吒转动了一圈手腕上的金镯,应了声:“本太子晓得了。”
可是,他告诉她,她没那么多需要关心在乎的事,只需要在乎他。
先前,他不理解她为何要救一只杏妖......他微微垂眸,如今好似有些懂了。
众生于她而言无区分,这原本是佛性。
也难得她是灵山天生地养出来的小老鼠精,从前能一语道破佛祖让他在天庭历练的天机,但他又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好好历练,叫她前方也是大道坦途。
哪吒一时看不清,也不大想看清。
南极星君得他允诺,便不再多言,施施然乘云而去。哪吒并非优柔寡断之人,既然决定帮忙,也利落收了手,转道回洪江口。
......
洪江口湍急,黄浊浪花之下,却又是另一番清波明澈之景。
鱼儿漫游,沙砾泛光,几颗硕大蚌珠缀在水晶宫前,随着水波粼粼的晃动,折射出不输于海底龙宫夜明珠的耀眼。
另有几根水澜丝帛系在宫柱之上,曼舞轻摇。
哪吒微侧目瞧上一眼,见丝绦似生了灵性,颤栗着缩了回去,晓得这是去给龙王报信去了。
少顷,龙宫门开,一身着金华麟袍的半老仙人气喘吁吁赶来,作揖道:“三太子大驾,有失远迎啊。”
“......龙王多礼了。”哪吒有几分别扭。
自千年前与东海那一场恩怨后,他从不与水族有任何牵扯。是以先前见了鳖精,也没有什么要动手的意思。
千年之后又见上一位龙王,还能和和气气说上话,哪吒自己都没想到这出。
“不多礼,不多礼。”老龙王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抬手引哪吒进殿,“三太子登临陋室,实在让此处蓬荜生辉,叫人喜不自胜......”
哪吒步履微顿,瞧着四下珍珠折射出的耀目辉光,虽比不上东海龙宫,但说陋室,实在过了。
寒暄话说太多便没意思,小少年起初别扭,此刻倒也平静不少,刚要开口直奔主题,老龙王自己终于说了出来。
“不知三太子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啊?”
哪吒瞧着龙王紧张的目光,眼前忽然闪过的,却是昔年喜恰惊慌的抱怨。
——她说上一个惹怒他的被抽筋扒皮了,她会不会也被如此对待。
那都是年少轻狂时了,难道如今他在旁人看来,依旧这样张扬骄恣吗?
“龙王不必紧张。”从回忆中抽身,小少年难得语气和缓起来,“先前我遇上你的家臣,听闻你救下了一个蒙遭冤屈的凡人陈光蕊,还好心留他在江底当差。此番善意难得,特来相助于你。”
龙王愣神,这哪吒三太子是什么人物,昔日凭一己之力将东海老大王的地盘搅得天翻地覆,今日却跑来说助他......
嘶,龙王不太敢信,瞧了一眼哪吒的脸色,“不过一桩凡俗小事,岂劳三太子大驾......”
“他有冤在身,命不该绝。你龙宫有定颜珠保他魂魄不散,却无法叫他还魂。”
想来哪吒是知悉了所有事,龙王沉默一瞬道:“确然如此。”
而后一路进龙宫,都分外沉默。
龙王不说话,两侧的虾兵蟹将也屏息不语,偶有胆大的抬起头看了一眼红衣小少年,又连忙垂下头,甚至身子都有些抖。
真有这么怕他?
意识到这一点,哪吒先前压下去的那点不自在与烦躁,又重新生了出来。
终于到了陈光蕊住的蚌壳边,蚌壳未开之前,哪吒瞧了一眼龙王,忽而问道:“龙王,你为何会救他?”
定颜珠并非常见之物,当年他闹了东海龙宫,复又去海藏之下玩闹,那偌大的海藏都没有几颗,洪江口未必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