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恰一愣,只觉得他越来越奇怪。
随着在凡间待的时日变长,总是在脑海里的记忆也越来越淡。
初入凡间时记得的如今也快记不清了,也很久不曾冒出过新的回忆,只是记得从前仿佛和这位义兄接触过,也没有生出当下就要打发人走的心思。
但原来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吗?那看来从前也不是很熟。
“我名喜恰,号地涌夫人。”
哪吒微微皱眉,下意识道:“谁给你取的名字?你该是叫软软——”
“软软?”喜恰笑了一声,偏头看他,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有点意思,但没多评价,“义兄,我从未改名换姓过,一直名唤喜恰。”
喜恰是初开灵识的化名,由金蝉子所取,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哪吒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一些,他再次一言不发起来,也没了食欲。
直至喜恰客套着说了一句“不再吃点吗”也不见他动筷,有眼力的小妖们见席上这样沉寂,连忙利落收拾干净起来。
饭毕,便要履行先前说带他去走走的话了。
哪吒并没有他说这话时所表现的兴致,抑或者说从始至终也没真的有兴致过,他只是想看看自家小灵宠这些年究竟过得好不好。
事实证明,简直不要太好。
转过前厅石洞,往后是一条法术凿出来的清浅溪,沿流摆了不少长豆灯,将溪水照得金光盈盈。
再走过雅致的木桥,又进一室,便见溪水汇聚成一汪小潭,潭中养了几尾锦鲤与粉莲,一侧还扎了一个青藤秋千。
看见秋千,哪吒一怔,问她:“自己做的秋千?”
“算不得亲手,是洞府里的小妖与我一块儿做的。”喜恰不知道他怎么瞧上这个了,迟疑道,“义兄想玩?”
那勉强给他玩玩吧,毕竟他是贵客。
“我可以在后面推你。”作为主人也要有点待客之礼,喜恰诚恳提议。
哪吒一噎,沉默片刻:“......不必。”
溪水潺潺声不绝于耳,碧波轻晃,波澜折射在喜恰身后不远处花青绘牡丹的画屏风上,却见后方青烟袅袅飘然而出。
那里似乎别有洞天,哪吒侧目,一下被吸引了注意,径直往那处而去。
喜恰微一顿,她正要和哪吒介绍呢,那里放的就是她特地为云楼宫两位义亲设的牌位,让他晓得她可是有好好供奉他的。
“你奉的什么香?”
谁晓得原本平静缄默的少年转过屏风后,忽然就扬起声,似乎起了怒意。
喜恰随之而入,不明所以。
“这样的香用来敬奉我。”小少年对此异常不满,艰难从唇间蹦出字,“软软,难怪我是一点没察觉——”
这怒意生得极快,哪吒自己都没料到会这么生气,但又确实很不甘心。
若她从未敬奉他便罢,偏偏敬奉了,按理来说他自然能感受到,可又偏偏用得这样差的香。
心想着她召回双股剑偏偏他正好错过,去找孙悟空还受那孙猴子嘲讽,经年风雨兼程四洲寻遍——但明明,只要她换再好一点点的香,他早就能找到她了。
“这香怎么了?”偏偏,喜恰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并且指正他的话,“对了义兄,我不叫软软,别再叫错了。”
哪吒所有不明就里的怒意,在那一瞬间冲上心头,却在要开口前用力掐紧手心,强迫自己平缓下来。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罢了,你现在就随我回天庭,也不用再敬奉我什么了。”
才下意识要去牵喜恰的手,却又一次被她躲过,哪吒抬头,却见她神色没什么起伏,只是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义兄,你也看出来了,我已不记得从前的事。”她微顿,一字一句说得极为平静清晰,“你说随你回天庭,但我不记得我去过天庭,你说我叫软软,我也不记得我叫软软。不管你我从前是否相识,如今我已被贬下凡,怎样都不好回去了。”
“我不管这些。”哪吒只觉心头堵得慌。
喜恰的连声反驳,让他心情差到极点,向来我行我素的人说起话来也不容拒绝:“随我回去,天庭的事我会处理好,叫玉帝收回惩令。”
原来她是被玉帝贬下凡的,不是佛祖大法?
喜恰胡乱发散着思绪,但见哪吒仍坚持着要拉扯,又再次躲开。
“义兄,我真不想回去。”这下,她语气都没之前那么客气了。
并且没太想明白,连她名字都不知道的哪吒为何要这样执着?
被贬下凡的妖精,怎么也不好再回灵山或什么天庭。
况且,说实在话在凡间当妖王挺自在的。如今金蝉子也已转世为唐僧,恩人尚在凡间,他处又何好去,她还要去助恩人一臂之力呢。
“义兄?”哪吒冷哼一声,她的疏远终于在此刻叫他丧失理智,他语气渐沉,“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叫我。”
就算她被贬下凡了,就算她失忆了,就算她不觉得自己是他的小灵宠了......但是从前的一切就不存在了么?
“那我该叫你什么?”喜恰真切发问。
哪吒盯紧了她那双丝毫看不出情意的平静双眸,一字一顿,“叫我小——”
“大王大王!杏仙大王来信了!”
他的话被门外的小妖精打断,空旷的石洞里回荡着高昂的声响,回响一遍又一遍,叫他的脸色越来越铁青。
喜恰对着哪吒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立刻转身,往发声处走去。
“将信呈上来。”
与杏瑛分别才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这就传了信来,喜恰隐隐有点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拿了信展开看,说的是劝不听万圣,倔脾气的万圣已然被铁扇激出了怒火,是夜便要直上天庭去盗王母娘娘的灵芝草。
喜恰不免头大,月黑风高夜,但天庭也不分什么昼夜啊。
嘶,不对,她怎么又知道了。
一抬眼,玉面凛然的少年板着一张脸向她走来,喜恰顿了顿,释然了——她从前应当是真在天庭待过,也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义兄有过交集。
“还未问过义兄,此番来人间可是有何要事?”
哪吒紧盯着她那双眸子,开口道:“带你回天——”
又没等他说完,原是小老鼠精根本不在意他来做什么,只客套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如今天色太晚,妹妹此处洞府大都是女眷,不方便留宿您。若您还有要事,妹妹送您一程吧。”
寂静一瞬,哪吒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他呼出一口气,手指向报信的小妖,“他不是男妖?”
“呃,他才是个一百岁的小孩儿。”喜恰错开哪吒的视线,含糊道。
“你又大他很多?”
“我是他大王啊。”
哪吒冷笑了一声,不知是气笑,亦或是笑她说话幽默,更可能是笑如今的自己还要与小灵宠这样辩驳。
喜恰客套完,见义兄仍不愿走,只得无奈道:“不瞒义兄,我也有要事在身,这便要出去了。”
原来还可以更生气。
哪吒抿了抿唇,脱口而出:“多大的鼠,这么晚了还跑出去?”
喜恰不赞同他这话,侧目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别样威严,“义兄这是担心?倒也不必担心,我本是陷空山之主,方圆十里的小妖由我差遣,况且如今也不算晚。”
月上重山,不过戌时而已。
哪吒面色差的可以,此番耐心消失殆尽,不欲再与她争辩,“我不许——”
喜恰皱了皱眉,她也没有耐心争了,漆黑如墨的瞳仁瞧向哪吒,闪过些许冷淡与抗拒。
殊不知这样的眼神落在哪吒眼里,忽而叫他一顿,他的话转了个弯。
“.......我不许你自己出去。”他沉默一瞬,“我随你一起去。”
喜恰不太想,可放任一个天庭大神在自己洞府里也不妥,又好歹是自己义亲,只得应道:“行吧。”
......
出了门,夜风露重,陷空山的树影在风露中梭梭作响。
喜恰沉默着,想要自己腾云。
温暖炽热的手却搂上她的腰,小少年脸色还残余不快,又想装作自然,“我用风火轮带着你。”
但她不大自在。
少年应当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并没有再多询问她,风火轮生于足下,一瞬息直上九天。
呼啸风声与他干净清冽的音色一同在她耳畔,他随口问她:“杏仙是谁,你的朋友吗?”
她刚要说是,心中却蓦地泛起没由来的涩意,最后选择缄默不答。
身下炽烈的三昧真火在夜空中犹如金乌璀璨,一下照亮了大片晦暗,足踏星河,天地亦黯然失色。
哪吒察觉到她的沉默,换了个问题:“我们要去哪儿?”
“我来引路就好。”喜恰含糊其词。
他一顿,嗯了一声,显然还有心事。
喜恰更是有心事,她供奉云楼宫的义亲数年,自然不可能一点不去了解义亲的来历。
据她所知,李哪吒是玉帝亲封的三坛海会大神,年少时的战绩便有法降九十六妖洞,再联系上先前蜈蚣精说过的红衣大神——十有八九就是他。
这样的人物,虽是她义亲,说实在话她也很是顾忌。
何况万圣此番是头脑热想去天庭盗取王母的灵芝草,难保这位义亲大神知情了不会发怒。
她才不能直接带他下碧波潭。
“......红孩儿也是你的朋友?”他又问她了。
喜恰还在认真琢磨怎么提防他,没太留心他问这话的含义,下意识回答:“倒也不算。”
她都没见过红孩儿。
“不是朋友是什么?”谁晓得一句话勾起了少年的警惕,“几时认识的,是个妖精?”
这样的语气在喜恰现有的记忆中分明不甚熟悉,她却仿佛听过很多遍,言犹在耳一般。
一瞬间,心中来不及细想便警铃大作,她看着他,脱口而出:“与你没关系。”
夜空之中,少年被三昧真火点亮的凤眸倏然沉了下来。
“与我没关系?”他轻声重复,反复咀嚼,冷笑了一声。
能与经年不曾相见的义亲有什么关系,喜恰点头,还嫌自己没说明白一般,再次笃定道:“对。”
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内心深处想要说给自己听。
哪吒这样被呛声,怒火一瞬间被放大数倍,电光火石间无数个想法,挑了个眼下最令他生气的问。
“你叫那个什么红孩儿‘哥哥’,却只喊我‘义兄’?”
喜恰一愣,莫名其妙反问:“那该喊你什么?”
不似昔年在云楼宫的讷口少言,做了多年陷空山妖王的她显然能言会道的多,没等哪吒反应,自己做了决定改口。
“喊三太子?”这样确然要尊敬些,喜恰想着。
“......”
见少年一张脸薄红,与明艳的红袍将要一个颜色,她一顿,忆及无底洞中他未尽的话,忽然又有了另一个答案。
他说从前她会喊他“小”什么来着。
这......虽说她是看上去比他大些,但也有点于礼不合吧。
“我晓得该喊你什么了。”虽然是这样想,但真要喊出来还是有点古怪,“......小、小哪吒?”
“......”
容色昳丽的小少年脸上出现了天崩地裂的神态,他皎亮的凤眸中怒火几乎燃成实质,憋得双颊通红。
“软软,你——你好大的胆子!”
看来又猜错了,喜恰心虚地摸了摸耳朵,被夜风吹得冰凉的金镯磕在颈间,叫人几分讪讪。
“我找了你这么许久,见了面却将我认错。”他气极了,搂在她腰间的手也不觉收紧,直是叫人逃不开的力度,“认错便罢,还尽胡吣浮词,待回去天庭后,我定要好生管教你——”
她知道他是哪吒后,甚至对他的态度不如以为他是红孩儿上心,只要这样想了,他越来越生气。
喜恰被搂得不舒服,听闻他言,眉目也不爽起来。
“我已说过,我不去天庭。”她反驳,扭回头丝毫不虚与他对视,“而且,常言事不过三,叫错你三次是我不对,反之这也是我提醒你第三次,我叫喜恰,不是什么软软。”
从第一次听到起,她就不大喜欢软软这个名字。
听着像是个什么随口乱取的宠物名......这可配不上她地涌夫人的名号,要是给手下的小妖们听见了,还不笑掉大牙。
呼出一口气,她语气平缓下来:“现下,义兄可以告知我,从前都是如何称呼你的呢?”
虽然她语气平缓,但借着皎洁月光,哪吒还是能从对视中察觉她眸中逐渐凝聚的暗红赤色。
她那双眸子其实生得尤为好看,杏目明媚,瞳色却犹如墨玉般纯粹,在心绪不稳时,才会裹挟着如红浪一般诡谲的妖纹。
曾经,他就是这样看着她眼中的妖纹翻腾,掩盖住原本灵动的神色,无尽的红浪漫上晶莹,一寸寸光被吞噬。
“小主人”,存了一丝报复不甘的念头,这个他心念着要她喊出口的称谓,忽然就这样哽在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