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沉默住了,在喜恰看不见的地方,他正在无意识揪着自己袖角,纠结又迷茫。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原本是用来摘星指月的,生来就可翻江倒海,法力高强,战功卓著的小战神,自小就站在同龄人望尘莫及的高度,无人比肩而立。
虽是得了天上地下千百年的敬畏,可相应的,并没有人教会他何为敬爱包容。
幼时因东海一事和李靖生了衅隙,双方都心存芥蒂,无以为言。母亲娴雅不理世事,在他投身佛门后不久就带着幼妹下凡去了,几个哥哥也相隔万里,相处甚少。
甚至,与他关系最要好的杨戬——也留在了灌江口,无事不上天庭。
“还要彼此照拂眷顾,不能自己意气用事,不顾对方情绪。”
哪吒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照拂眷顾他倒是明白,他照顾了喜恰三百年,他会做好的。
他也不会再不顾她的情绪了。
于是他点点头,认真又笃定:“好。”
“这可不是说一说的事,要做到哦。”喜恰偏头看他,想不到他竟这样好说话。
哪吒看着她潋滟清澈的双眸,没有丝毫犹豫,再次重复:“一定。”
该说不说,这样坚决果断的认错态度叫人再生不出气来。
“好啦,我不生气了。”喜恰本来也是好说话的人,拍了拍少年的肩,温和道,“天色已晚,我让将离为你留好了房,你快去休息吧。”
“......好。”
听闻喜恰还给他留了房,少年原本沉重的心情好了不少。
他一直紧抿的唇终于扬起弧度,越发将少年衬得更加明灿,犹如秾丽绮艳的画作,只看一眼就会被深深吸引。
喜恰舔了舔嘴角,又突兀地想起万圣的话,忙与哪吒挥手:“哪吒,明天见。”
......
翌日晨晓,山中露重,向来风风火火的小少年不怎么需要休息,一大早便站在无底洞前。
云楼宫来信——杨戬再次到访水华苑,有事相商。
才和喜恰关系缓和一点的哪吒打心底不太想离开,但本身是个讲义气的神,又思及喜恰所说的朋友该互相照应,杨家二哥当然是朋友,终于劝说好自己。
临走前,他给喜恰留了信说不久将归,又为无底洞设下数道法力无边的法咒,才放心离去。
一眨眼到了南天门,足踩风火轮的明艳小太子却在天门前遇到了另一个兄长。
“哪吒,怎得独身一人回来?”木吒手持观音圣诏,衣袂翩翩,气定神闲地与他打着招呼。
哪吒步履一顿,面上不算自在。
天庭的三太子爷威名广甚,向来张扬高调,众人都晓得他每每出天庭必定点兵三千,浩浩荡荡除妖。
可自从喜恰离开,他忙着找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这是要回云楼宫去?”见哪吒不说话,木吒犹自说了,“义妹近来还好吧。”
上次与木吒见面还是喜恰仍在天庭的时候,木吒还不知道她被贬下凡的事。
哪吒一怔,不同于曾经对金吒展露出的剑拔弩张,也不似面对杨戬时有过的冷目相对,这一次,少年只是垂眸尽敛光华,轻轻嗯了一声。
但他这样的安静,反倒让木吒怔愣一瞬,诧异起来。
“咦,三弟转性了?”
这还是那个嚣张肆意,张扬高调的三太子么,竟然这么乖的模样。
木吒又试探道:“三弟,你没和我打招呼。”
哪吒的好脾气绷不住了,清俊的眉忍不住跳动,最后选择踏上风火轮,抓紧告别。
“二哥,我回云楼宫还有事,先不说了。”
言罢,哪吒似逃一般回了水华苑,从头至尾没注意到木吒手中的观音圣诏。
水华苑内,一向气定神闲的杨戬真君难得神色凝重,眉宇间还有一丝焦急,他早早在此等待,一见到哪吒,便问道:“你可有找到软软?”
“怎么了?”哪吒微愣。
“哮天不知所踪,我找了他许多日,他从前不会不告而别。”杨戬手中的折扇敲击声渐急,“玉兔也不见了,我猜测......他们是一同下界去找软软了。”
哪吒抿唇沉吟,回答道:“我已找到软软了,哮天和玉兔没有和她在一起。”
杨戬无意识以手抵扇柄,扇柄在他手间摁出了一个印子,他看上去有些发愁。
“杨二哥勿急。”见状,哪吒安慰他,“他二人既是结伴,至少互有个照应。之后我会一直与软软在一处,倘若他们前来,我定然知会二哥。”
杨戬看了哪吒一眼,轻叹一声。
既然是特地来找哪吒相商,便是他已用尽了许多方法依旧无果,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你如今总在下界,虽说我也不常来叨扰你,但一找你便找不见。”杨戬复又提起这个小苦恼,“你和软软如今身在何处呢,小姑娘才五百来岁,过得还好吧?”
当经历失去,复又得到,又被喜恰开解过后,哪吒忽然发觉,曾经耿耿于怀的只是一点小事。
“她在凡间陷空山当大王,过得倒是自在。”讲这话时,哪吒竟是和缓的。
无论金吒木吒,还是杨戬,其实他们不过是与他寒暄。这世上不该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关心她,喜恰那样好的小姑娘,应该要有很多分关心才对。
“那届时,我去陷空山找你?”杨戬微一迟疑。
哪吒嗯了一声。
“何以不回云楼宫。”这可不似哪吒的性格,杨戬沉思,“哪吒,我那舅舅行事贯有深意,不轻易出手。贬软软下凡是他亲召,这近来......”
“近来凡间西行取经闹得轰轰烈烈,三界皆在观望。”哪吒对答道。
杨戬点头:“只是给你提个醒,九九八十一难非是寻常劫数,天庭灵山定然皆有部署。”
哪吒早有猜想,甚至有所证实。
比起身在净土枕山栖谷的杨戬,哪吒因下凡这几年,所了解的甚至更多。
“我在她身边,一定护好她。”首先,不能叫她接触取经人。
一说到这个“护好她”,杨戬倏尔想到的是那个嵌刻同心咒的玉镯,“呃,哪吒,你那镯子虽好,但......”
哪吒沉默了一瞬。
并非只有修为能看,少年天资聪颖,想通一件事,就常能将许多事融会贯通,他听懂了杨戬的言下之意。
再开口,哪吒神色严肃几分,也不再如上次那般扭捏。
“上次二哥所言,我皆认真听了,不敢说全然通彻......但一定有听进去的,想明白的。”
他红衣被微风吹起,恰似心泛起涟漪,眉目清冽的少年,正色之际,显出几分不同于外貌的别样稳重。
当日,他的心是一团乱,因此不言,妄言。
明明应当听懂的话,懂得了明悟了,后知后觉生出的是懊悔与不甘,逞强的小少年又想装作不在乎一般压在心中,这样就不会心慌无措,不会有茫然四顾。
因为他还要紧忙去找她,不能将时光浪费在纠结难明的情绪上。
直至再见喜恰,终究无法自欺欺人——他喜欢她,情不知所起,却是久已。
“对了二哥,软软是我昔日给她取的名,取得不够好。”哪吒又道,“她的名字,其实叫喜恰。”
往后他都会好好叫她的名字,认真端正,与之相应的是她也喊他哪吒,不再是什么小主人。
他还会告诉所有曾误会的人。
杨戬抿唇,心急带来的浮躁褪去后,思绪变得清晰起来。
他正了神色瞧面前的小少年,明明还是那样眉眼恣意,清灵端秀,容貌没有一丝改变,心境却似乎变了不少。
“这个名字,确然好听。”杨戬笑得欣慰起来,“你啊、你啊......认真听了就好。”
哪吒的心跳得很快,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在告诉他,他一定要做到他所说的。
而后,哪吒忽然又发觉一丝不对,侧目看向杨戬:“二哥,是嫦娥仙子告知你玉兔失踪的?她托你帮忙?”
哮天犬不见了,杨戬知晓,这是自然。
但广寒宫与灌江口相隔万里,哮天既然不告而别,怎得玉兔不见了他也晓得。
脑海里忽然掠过回忆,先前赴广寒宫时嫦娥曾异常发问,事主如今就在面前,哪吒坦诚相告。
“有一次喜恰发风疹,我带她去广寒宫取药,嫦娥仙子向我问起过你。”他看着杨戬,不明所以,又觉得倏尔明朗,“她问我近来有没有和你见面,你们俩——”
开窍的人,就是这么容易寻到端倪。
“她没有说。”杨戬缓缓摇头。
“那你怎么......”知晓?
言止于此,哪吒又蓦然想到喜恰与他讲的“别人不想说的不要追问”,再看杨戬垂目不语,看上去确实不太想讲。
他复也噤了声。
好半晌,周遭寂然,杨戬才从回忆中惊醒。
一眼瞧去哪吒正是满脸“你到底怎么回事”的表情。
他似乎憋得很难受,叫杨戬不由一噎,长叹一口气:“我与嫦娥曾有情义,却因许多分歧走至今日。如今我身在灌江口,与她相隔万里,她不会再见我了。”
原本以为是好事一桩,没想到是往事已逝。
哪吒先是面露震惊,旋即却露出一分疑惑的神色,似乎没太懂。
“有可为她做的事,至少做到吧。”杨戬声音轻且带着刻意的释然,看向哪吒,“你与软软......”
哪吒却忍不住先打断了他的话,“可嫦娥仙子分明都向我问起你了,你为何不能去问问她呢?”
杨戬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将这事说起来,是心中郁结难以排解,更是对难得坦诚的哪吒也提个醒,切莫留了遗憾。
“明明她还在身边,相隔万里于你而言也不过咫尺,又为何止步不前。”
哪吒又想起了奎木狼。
奎木狼回归二十八星宿,罪责是其亲口应下的,承诺不再离开天庭。他觉得百花羞不会再喜欢他,可分明凡间初见时,奎木狼还说着“我已转世投胎,不再是天庭的奎木狼了”。
放弃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吗?
不,哪吒抿唇,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放弃的。
于是他也问杨戬,“难道就这样放弃?”
向来气定神闲、姿态闲雅的真君,此刻看起来一双桃花目中却落得黯然,再抬眸,眼底思绪复杂万千。
“执着是好事,执念却不是......”
杨戬本是说给自己听的。
谁曾想哪吒反倒脊背一僵,紧抿启唇,下意识反驳:“我没有执念,我只是想与她在一起——”
在一起,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
杨戬看着哪吒如此反应,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他这才发觉,哪吒并没有自己面上表现得那般明悟。
天庭的天色一成不变,三十三根天柱如喜恰离开前一样光华流转。
二人一时皆没了什么说话的兴致,只说好有哮天犬消息一定互为通信。
最后杨戬临别前,看着哪吒犹不自知的模样,还是不由得提点了一句,“我知你想要好好与她在一起,可莫要从曾经的执念,变成了另外的执念。”
哪吒曾经的执念是什么呢?
杨戬猜测,是他喜欢却不自知时,固执己见的要喜恰做他的灵宠,眼中心中唯有他一人。
那如今呢?
——认定了一件事就不大听得进旁人劝的少年,迫切想要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有时反而适得其反。
......
哪吒目送杨戬离去,沉默了好一会儿,一声不吭离开了水华苑。
他才不会再如从前那样呢,他心道。
只是,心中总难免有了几分纠结,他想与喜恰在一起,是如何在一起?从没喜欢过一个人的少年,即便察觉了自己内心的情意,却苦于没有经验可言,只能绞尽脑汁,捶胸顿足。
正当烦躁时,有人撞上枪口。
“这下我与大哥可有得清闲了。”
“可不是嘛,奎木狼来得真及时。炉子将将补好,近来火烧得太旺,将我都熏得不行。”
是太上老君的两个守炉童子。
哪吒还记得他二人曾说过让他不爽的话,微眯起眼,不由得认真听了两分。
“咦,大哥觉得燥热?这天庭无甚我二人能去纳凉的地方,不如去凡界瞧瞧。”银炉童子看起来兴致颇高,提议道,“那奎木狼虽灰头土脸回来,但据我所知,凡界可多了灵山秀水,左右是他不懂享受罢了。”
“当真?可我见下凡去的也没好下场啊。”
“怎没好下场?天蓬卷帘虽说下去吃了苦头,但如今西行取经,往后定然得莫大好处。”银炉童子忽而一顿,促狭地看向自己大哥,“哦,我晓得了,你是说哪吒三太子的灵宠啊.....”
哪吒一双凤眸倏然沉了下来,目色寒若冰霜。
金炉童子感慨一声,“那小老鼠精早没听得音信,谁知如今是死是活。”
“那必然是死了,她在天庭修练这么些年还只是个妖精,想来才下凡就被别的妖吃了吧——”
银炉童子的话还没说完,天边乍然漫开触目的红,哪吒的混天绫从袖中飞出,一下将两人打出几丈远。
“三、三太子!”
两人脸色骤然惨白,吱哇大叫。
不过是被掀飞了,但哪吒下手没留一点情,二人撞在玉栏上皆是鼻青脸肿。才想求饶,混天绫又将他们紧紧束缚起来。
这一次,二人挂在南天门外,双脚无落地之处,只能在广袤的天际间瑟瑟发抖。
红衣少年玉面凛然,双眸中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开口亦如切冰,叫人胆寒:“多来两句,叫本太子再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