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前,凋残荷叶却拂过他的衣角,枯黄与浓烈的丹雘色形成鲜明对比,叫他不由一怔。
这片莲花原本开得茂盛无比,正中的金瓣莲由他和喜恰一同养护了许多年。
可自从他下界去找喜恰,水华苑中的宫娥虽也会照常打理,但将开的金瓣莲却在不断汲取其余粉莲的灵力,让一池莲花都渐渐凋零。
如今,枯黄一片的莲池再没有繁茂可言,正中那一朵金瓣重莲也快要挹取不到灵力,花将落败。
若有香花宝烛为引,或能救活......但是,哪吒微垂双眸,昔日最后的光景,正是因香花宝烛与喜恰渐行渐远。
他想将香花宝烛还给她。
再将目光转回莲池,哪吒神色平静,手间以灵力凝出一柄利刃,刀起刀落,凤眸未眨一下,已将另一只手划开长长血痕。
鲜血四溅,零星溅在他的眉心,眼尾,为少年的玉容清绝更添一分妖冶。
汩汩稠血顺着白皙手腕落下,又都流向一片枯枝败叶的莲池。血腥气浓重,与馥郁的莲香萦绕在一起,晕染出别样的诱人气息。
“嘶——”刚到水华苑的李靖震惊住了,“李哪吒,你这是又在玩命吗?”
不过是难得想念这个自喜恰离开后也几乎不在云楼宫的小儿子,李靖好容易逮住机会,才风驰云走赶来,就撞见这么惊悚的一幕。
哪吒瞧见他,神色未变,好歹回了话,“看不出来我在养护莲花?”
“......”这谁看的出来。
李靖唏嘘不已,千年过去,这个叛逆孩儿还是这么不叫人省心。
“莲池里头都是仙花灵物,即便此刻看着枯败,你多施些灵力,几百年也就缓过来了。”见哪吒还未停手,他上前两步,“何必非要用鲜血去浇灌?”
几百年也太久了,哪吒抿着唇。
与仙神而言,几百年不过转瞬,诸事转头空。他也曾如此认为,可他与喜恰的三百年却并非如此,回忆镌刻在灵魂深处,相伴的岁月原是那样深刻。
“精血之中灵力最盛,不比每日施咒来得快些?”哪吒瞥了李靖一眼,见他要上前拦,侧身避开。
喜恰如今还在下界,不知何日才能成仙,这片莲花本是为她而栽,正中的金瓣莲亦是她成仙的最后一步,他已经不太等得及了。
“这法子伤及灵体——”
哪吒不想听李靖唠叨,见血放得差不多,抚过手腕上的伤痕,猩红血迹立刻消了下去。
“行了,我要走了。”来去如风的少年踏上风火轮,回首看李靖,却发觉老父亲眼中满是担忧,不由一愣,不自在地接了下一句,“......父亲可还有事?”
仙人何以会苍老。
可哪吒定睛看向李靖,却觉得李靖似乎比起千年前在陈塘关要颓虚了不少。扎着总角的孩子长大,系发的混天绫给了心上人,父者也不再是记忆中那般严肃讨人厌了。
东海前李靖的失言,早成了往事。
哪吒抿了抿唇,主动交代了接下来的行程:“我听二哥说起大哥受了佛祖罚,正要去灵山看望,父亲可要一起?”
李靖一怔,这他并不知道,忙焦急道:“金吒出何事了?”
哪吒将木吒的话如数转告,心中又过了一遍,察觉出一份怪异来,又暂且压下。
“金吒行事一向稳妥,为人淡泊,几乎不离开灵山。”李靖发出和先前哪吒木吒一样的疑问,“他怎会擅自行事?”
就是不知道才要去问,哪吒又开始不耐烦了,抬头望天:“要不要一起?”
李靖叹了一声,近来实在是忙的焦头烂额,西行取经一行人时不时上天找帮手,玉帝本想叫哪吒坐镇,但哪吒都跑没影了,只好他自己领了这差事,不敢随意离开天庭。
“为父还有事要忙,你若见了金吒,且传封信回来云楼宫吧。”
哪吒如今心在凡界,留在天庭的时刻都是挤出来的,他自然点点头:“那我便去了。”
少顷,红袍少年落至灵山。
无论凡界如今是何风云诡谲,仙山之中依旧安谧宁静,长在灵山的仙兽们通常也安逸得很,通彻,淡然,无谓骄躁欲念。
喜恰也曾是如此么?
哪吒怔怔想,恍惚又想起初见她的那一日。白绒绒一小团,一双漆黑眸子竟也亮晶晶,拢在手心里温暖又柔软......
——不,他其实在见她第一眼起,就窥见了她的法相真身,见过她杏眸如星,明媚娇艳的模样。
那时,他已经对她生了欢喜。
他抿着唇,尽量叫自己先不去想这些,快步走去大雷音寺,一路问过不少僧人,得到的答复却是皆不知金吒身在何处。
“三太子,三太子你别找啦!”
草丛里忽然冒出几只小狐妖,与他说话。
哪吒一侧头,看着这群灵智已开的小灵兽,微微拧眉不解道:“为何?”
“佛祖大法命前部护法静心思过,特为他开辟了法界。”另一只狐妖回答道,“你在灵山是找不见他的。”
“你们如何得知?”哪吒不大信。
连灵山之上的僧人都不知此事,几只灵兽还能晓得这么清楚。
小妖们无所谓他的猜疑,理所当然答:“又不是什么秘辛,佛祖大法也没瞒着谁,我们整日在灵山,难道这点事还不清楚吗?”
哪吒微怔,心细如发的竟是灵兽而非人,山中一举一动,唯有心人能探查。
“三太子,鼠鼠过得好吗?”小妖们并非闲得发慌与他打招呼,是有事想问,“她有没有变厉害,有没有成仙呀?”
少年的神色忽而几不可察的挫败愧疚一分,刚要回答,小妖们又犹自说了起来。
“鼠鼠不是已被灵吉菩萨带回灵山了吗?”
“什么呀?那是黄风大哥,我说的是喜恰,当年被三太子带走的小白鼠。”
“啊,我怎么记得三太子当初带走的是黄毛貂鼠?”
它们意见不合,越发七嘴八舌说着,哪吒皱了皱眉,“黄毛貂鼠是哪个妖怪?”
他不过一句话,众妖面面相觑,答案已然揭晓,被他带走的是喜恰而不是黄风怪。
“哎呀,黄风大哥也是我们灵山的一只鼠鼠,他先前也离开了灵山,好似去助金蝉长老历劫了。”一只狐妖向哪吒解释着,“不过如今又回来了。”
另一只狐妖恍然道:“原是我记错,是前部护法带走了黄风大哥,不是三太子。三太子和护法长得太像了,我一时才认错了。”
哪吒更是疑惑,心中的不对劲越发明显起来,神色渐沉,没有接话。
两只自灵山而生的鼠精,两个李家的神仙,狐妖们众说纷纭,好一会儿才将结果争论出来——
带走喜恰的是哪吒毋庸置疑,但金吒后来也带着黄风离开过灵山,又一人而归,不见黄风踪迹,再之后便是金吒被佛祖罚过。
哪吒微垂眼眸,眼底不觉划过复杂的情绪,陷入沉思。
大哥带走黄鼠精,原是为了助金蝉子渡劫么?可这是擅自经手,佛祖不允,大哥这是何必呢......
“你们有件事儿不知道。”冷不丁,有个从头至尾没说过话的狐妖开口了,“黄风说他是下界去帮喜恰的——”
哪吒顿住,理不清的思绪似乎在一瞬间清明了——大哥不是帮金蝉子,帮的是喜恰。
从前那些不算愉快的记忆又重新回想起来,初见喜恰前大哥的告诫,喜恰为大哥偷盗的香花宝烛,还有她身在天庭也不忘回灵山看望大哥......
一桩桩,一件件,原本早已压在心底,此刻却全然清晰深刻,让潜藏在心里的怒意也浮躁起来。
他倏尔抬眼,却见狐妖们也疑惑看着他。
“三太子,为何喜恰也在凡间,她不是跟在你身边么?”
此话一出,他的怒意又蓦然消弭大半,是他将她逼下界......
“说起来,此番我们灵山下界的有喜恰,黄风,还有常在前殿打转的蝎子精,他们都是去助金蝉长老历劫的吗?”
不是历劫。
哪吒怔愣一瞬,神色也逐渐复杂又笃定起来,凡间诸妖,皆是要助金蝉子等人渡劫的九九八十一难......喜恰也是。
从她下凡起,抑或是更早,结识孙悟空、天蓬等人起,她早已绕进了这一段劫难中。
大雷音寺此刻紧闭,佛祖正在与众徒讲法,会有一阵子不让人前去叨扰。
灵山静谧,唯有禅院钟声恍若隔世而来,一声声穿透心灵。
金吒此刻也见不到,少年掐紧手心,将灵山的消息传信转告李靖之后,决定先赶回陷空山。
第059章 重话
陷空山前, 喜恰正与杏瑛话别。
她二人一同去过碧波潭,只是万圣不算听劝告,竟又起了心思去天庭偷盗灵芝草。
此举将杏瑛气得狠了, 几乎闹得不欢而散。喜恰劝架劝得心急, 最后嘴比心快, 言说回头问问自己义兄, 如何习得这令潭水光明之法,看看能不能再帮到她。
说完她又有几分后悔......仙神之法且不说她能否学会,哪吒虽是义亲,也没有理由什么都要偏帮她。
她在犹自懊恼, 万圣也哼了一声:“你这软性子, 遇事就晓得找别人。若不是自行能解决的事儿,总有一天又出差错, 难道次次都要依赖他人吗?”
碧波潭中千娇百宠长大的水族公主,说起话来娇横又直接。方才与杏瑛吵了架, 此刻又说起喜恰。
她这话说得重了些,喜恰愣住了。杏瑛冷了脸, 挡在两人之间,呵斥了万圣一声。
“你这是什么话?喜恰分明说的是去问一问, 看看自己能否学会, 又没说非要央那三太子来。好心帮你, 你却曲解她。”
万圣不算开心,见杏瑛也不帮她,更是气愤,拂袖离去。
临走前还又说了句气话。
“总之, 我见她这番遇见事了便想着找人帮忙,料想她从前也总找那三太子帮忙吧。”
是这样吗?
喜恰怔愣好一会儿, 一路回了陷空山还有些不舒服,说不出来是因为万圣的发难,还是她惶恐不安着的曾经真如万圣所说。
“万圣胡言,你切勿多想。”杏瑛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你看,陷空山皆是你一手打理出来的,你早有服众之能,本事过人,哪里有依赖旁人。”
喜恰还在沉思,一时没有回话。
“喜恰。”杏瑛复又唤了她一句,“你已立足陷空山,既然往事已逝,便不必再想。”
喜恰反牵住了杏瑛的手,沉默好一会儿,忽然笑了。
她一双黑瞳,总在心绪不定时漫上一点赤艳,但此刻杏瑛望向她的眼睛,丝毫看不见嫣红。
如墨的眸子竟也能是清透澄然的,明媚的姑娘扬起笑,如春杏骄阳。
“十多年来在凡间,我做成了什么事,自己还不清楚么?”
她没有再心生迷茫,反而笃定坚明。
昔年天庭之上杏瑛瞧见的愁容不复有,喜恰又想了想,认真道:“确是不该心想着依赖他人,我自己也可以好好修行,自成金仙,习得无上之法。”
杏瑛微愣住一会儿,而后也轻笑了声,笑意温柔清浅。
结缘三百年,彼时懵懂稚拙的小灵鼠,原也悄悄成长起来,并非浊染尘世,反而是一点点磨砺,那面心镜便更加澄然纯粹。
有一颗纯粹的心本是好事,杏瑛点了点头,就此与喜恰道别。
目送杏瑛离开,喜恰也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该到用晚膳的时候了。说起来,孙悟空送来的桃子她都还没吃上一口呢......
才进洞,小妖们皆围了上来,尤其昨日带出去过的不夜,如今更是殷勤。
“夫人忙了一日,可要先喝盏茶润润喉?”不夜问她。
将离更加了解喜恰,掩唇打趣道:“夫人想必早等不及要用膳了,哪里还有心思喝茶。”
将离说的没错,喜恰笑语嫣然,笑问她晚膳好了没有。
早前出门时也和将离打了招呼,差不多时回来,近来小潭中的几尾锦鲤将要化形,她得稍微盯着些,不能出什么差错。
“当然好了,少什么也不能少夫人的饭呀。”
洞中其乐融融,小妖们将热腾腾的饭菜呈上来,纷纷端坐桌前,欢笑一堂。不过喜恰又下意识看了一眼洞府门口处,受了伤的义兄竟还未回来吗?
“昨日夫人好友送来的桃子还剩些,要现在端来吃吗?”将离又问了她一句。
喜恰一顿,原本还留了一份给哪吒的,待饭后吃也不迟,于是道:“先放着吧。”
将离点点头,山间本也栽了不少果树,桃子也是尝个鲜,昨日都分过一回了,眼下吃饭最为要紧。
酒饱饭足后,喜恰躺在美人榻上当挺尸鼠,琢磨着哪日该再带小妖们去野炊玩儿了,又被将离叫起来去消食。
行吧,将离说吃得太饱不能躺,于是喜恰起了心思去看日落。
好似曾在很漫长的岁月里,她不太能分辨日出日落,天地轮转都不过一个白昼颜色,但苍天叫她生在灵山,那是极西的世界,也因此叫她犹爱日落黄昏。
无底洞前眺望,远山是一片暖霭浮金色,万道霞光落于眼前,近处的枝桠也染了黄,原是天时将秋。
秋色里,万物会枯败。但她凝眉瞧着,眼前忽然出现一点稠丽鲜亮的赤红。
少年从天而降,发束莲花冠,足踏风火轮,炽热又艳绝的色泽,霎时万物皆失了光彩。尤其是他也瞧见了她时,原本颇有些沉郁的眼眸也明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