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完结】
时间:2024-08-31 14:36:16

  原来佛顶舍利,是这般来的。
  鱼扶危一瞬间,心中简直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前世的郑筠,两相对比,他默了半晌,苦涩说道:“崔他,的确值得公主的深爱。”
  李楹将佛顶舍利递给鱼扶危:“他这辈子欠下的罪业,他自己还清了,唯独强夺佛顶舍利、鞭伤法门寺住持这一条,他没还清,我不想他死后还被法门寺记恨,这佛顶舍利,烦请鱼先生帮我还给法门寺,还有,我想以崔的名义,向法门寺捐献一万金,用以重塑佛祖金身,以此求得法门寺的原谅,这件事,也劳烦鱼先生了。”
  鱼扶危握着佛顶,都怔住了:“可是,你把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你怎么办?你如今离不开舍利的。”
  她魂魄被反噬两次,假如没有佛顶舍利维持住她一丝神魂,她早就魂飞魄散了。
  李楹摇了摇头:“我以后,就不需要佛顶舍利了。”
  鱼扶危终于明白她是何打算,他眼眶一红,扭过头。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鱼扶危这才知晓,之所以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
  豆大的泪珠自他眸中不断滑落,半晌,他才问李楹:“公主,真的要这么做么?”
  “嗯。”李楹轻声说道,她盯着光秃秃的海棠树,说道:“我以前,不想孤零零一个人了,所以拼命想查清真相,去投胎转世,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张i丽如莲的面容:“十七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以后,他不会那么苦了,因为我会陪着他。”
  鱼扶危握紧手中的舍利,他垂着首,良久,他才咬牙道:“好,我会将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
  “多谢,一万一千根阴铤,今夜就会让纸婢送到鱼先生府上的。”
  鱼扶危点头,李楹又道:“鱼先生,既然你已经决定做鱼扶危了,过往已矣,而我认识的鱼扶危,他没有对商户女执政的介怀,愿你今后,能得偿夙愿,入朝为官,扶危定倾。”
  鱼扶危笑中带泪,他颔首道:“也愿公主,此行顺利。”
  他起身,对李楹拱手行了一礼,然后步履匆匆,往府外而去,他不能留在这里了,他害怕他再留下去,他就会阻止李楹去落雁岭了。
  只是走了两步,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回头对李楹道:“公主。”
  李楹抬头。
  鱼扶危顿了顿,说道:“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鱼扶危走后,计青阳又来了,他也是听到崔旭的死讯,担心李楹,连夜赶来了长安,和鱼扶危一样,他听到李楹要去落雁岭时,先是惊愕,然后就是伤怀和沉默,他走之前,也和李楹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他说,他之所以从百骑司的一条恶犬,成为行侠仗义的游侠,其实是因为李楹对他说的一句话。
  李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她对他说过什么话,当她问计青阳时,计青阳又不肯说了,反而道:“其实当年公主死后,某为了替公主报仇,去行刺过先帝。”
  李楹愕然,计青阳道:“先帝身边守卫森严,某自然是力战被擒,但先帝讯问某后,并没有杀某,反而放了某,相反他自己,因为内疚,十年不到就早逝了。”
  他并没有解释太昌帝讯问了他何事,也没有解释太昌帝为何内疚到早逝,而是和鱼扶危一样,祝李楹路途顺利。
  鱼扶危和计青阳的话,李楹虽然疑惑,但是她心中已经被失去崔的痛楚占满,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他们的话,她穿着素白衣裳,带着那箱草蚂蚱,乘着步辇,踏上了前往落雁岭的道路。
  纸人轿夫只能在夜间行路,李楹一路上,只是怔怔望着那箱草蚂蚱出神,长时间的赶路,让她的神魂也愈发虚弱,等到了落雁岭的时候,她裹着雪白狐裘,强撑着身子,从步辇,迈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落雁岭,见到这个改变崔一生命运的地方,北方的冬日一片萧索,岭中的草木都被一层薄薄霜雪覆盖,枝头稀疏地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李楹踩着霜雪,一路向前,便看到了大片的天威军坟冢。
  崔攻下丰州后,落雁岭也重新归大周所有,散落六年的天威军尸骸总算可以入土为安,只是尸骸过了六年,全部都化成了白骨,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何十三率人一块又一块地捡起那些尸骨,埋在了一起,包括他被乱箭射杀的阿兄何九,尸骨也被他找到,移葬到了落雁岭。
  一个又一个连绵的坟冢前方,密密麻麻竖着刻着人名的墓碑,寒鸦声声中,李楹满怀敬意地跪下,以大周公主的身份,郑重叩了一首,感谢这五万忠烈不顾生死,用自己的生命,守卫这片国土。
  她起身后,穿过这些墓碑,最终来到了一处新坟旁。
  这座坟新垒起不久,拱起的黄土前,墓碑简简单单刻着“崔”两个字,纸人轿夫将那箱草蚂蚱抬了过来,然后就拱手离去,荒落的新坟前,顿时只剩下李楹一人。
  月光如洗,洒落在薄雪之上,夜空又飘起了晶莹雪花,一片雪花缓缓飘落,停留在李楹的睫毛之上,化成些许细碎晶莹,李楹缓缓跪坐在墓碑之前,她用双手轻轻抚摸着刻着崔名字
  的墓碑,就如同抚摸他略带冰凉的脸庞一样,她眼中渐渐泛起泪光,然后低下头,吻向墓碑上的名字。
  她道:“十七郎,我来看你了。”
  她睫毛上凝满晶莹,她喃喃说着:“你真是一个大骗子,你明明说好会尽一切努力,回到长安的,但是你却让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真的很生气。”
  “不过,我以前答应过你,只要你编一千只草蚂蚱,我就不生你气,我没想到你真的编了一千只,所以,我只能不生你气了。”
  木箱箱盖被打开,绿色鬼火变成荧光,洒落在草蚂蚱之上,一千只草蚂蚱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扑腾着翅膀,往空中飞去,然后一个个又燃起了赤色火团,似闪闪发光的流星,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缓缓落到了地上。
  在这场盛大的流星焰火中,李楹轻轻抱住墓碑,侧脸依偎在冰凉的青石之上,就好像依偎在崔的怀中一般,她慢慢阖上眼,身躯在红色焰火中越来越淡,终至消失不见。
  大周四万座佛寺,为永安公主祈福的长明灯在一夕之间同时熄灭,再也无法点燃。
  蓬莱殿内的太后似乎感觉到什么,手中的镂空金香囊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而三十年前的凤阳阁,斜倚在榻上小憩的永安公主李楹,缓缓睁开了眼。
第160章
  李楹茫然坐起。
  她不是魂飞魄散了, 这是哪里?
  当她环顾四周,看到桌案上无比熟悉的瑶琴时,她顿时怔愣, 这不是三十年前,她的瑶琴吗?还有这里, 怎么这么像她三十年前居住的凤阳阁?
  侍女兰香恭谨进来, 递给她一封书信:“公主, 这是郑郎君的书信。”
  兰香?她为何还如此年轻?还有郑郎君?郑筠?
  郑筠虽是她的未婚夫, 但还没有成为驸马, 所以兰香等人都是唤他“郑郎君”。
  凤阳阁、兰香、书信、郑筠, 李楹完全懵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愣愣看着兰香, 兰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她是不想收郑筠的书信,于是小心翼翼问着她:“公主,这书信,是不是给郑郎君送回去?”
  她话音刚落,李楹忽从她手中抽过书信, 打开,快速看了起来。
  这是约她今夜戌时, 去宫中荷花池相见的书信。
  书信里, 郑筠说,和她有事相商。
  对于这封想要她性命的书信, 李楹三十年来,每个字都记得十分清晰, 她看完后,大脑愈发浑噩。
  兰香又试探喊了声:“公主?”
  李楹没有回答, 兰香也不敢作声了,李楹虽然脾气温和,从不苛待宫婢,但到底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公主,因此凤阳阁中无人敢轻慢她,半晌后,李楹才怔怔抬眸,问兰香:“兰香,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兰香愈发疑惑,但还是恭恭敬敬答道:“禀公主,今日是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她命殒那日。
  李楹愣了半晌,忽苦笑一声,她对兰香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兰香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宫室中,静谧的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片刻,李楹捏着薄薄的信纸,穿着重台履,恍惚走到瑶琴前,她跪坐下来,手指拨弄了下琴弦,耳边响起铮铮乐声,李楹手掌覆盖在瑶琴上,她喃喃说了声:“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鱼扶危和她说,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她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在地府两次抓她的鬼吏,都是着绿衣,反而鬼吏在长安抓盛云廷那一次,是着红衣。
  所以,要抓她的,根本不是枉死城的鬼吏。
  她思绪回到与阿史那迦去鬼判殿的场景,鬼判殿的鬼吏,才着绿衣。
  要抓她的,是鬼判殿的鬼吏。
  鬼判殿,是关押郭勤威魂魄的地方,也是关押自尽之人的地方。
  她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庞,她是李楹,又不是李楹,她不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永安公主李楹,而是历经三十年磨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见过民生凋敝,也见过国富民强的大周公主李楹。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苦涩笑了声:“原来,是我自己,杀了我自己。”
  是三十年后的李楹,杀了三十年前的李楹。
  手中捏着的郑筠信件已经飘落到了地上,铜镜中的明澈双眸,渐渐盛满了凄惶和痛苦。
  眼前浮现在地府时,想起前世记忆的鱼扶危掐着她的脖子,愤怒地质问她:“你害了我郑家满门!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怪不得鱼扶危那般愤怒,那般想杀了她,因为太昌血案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
  是她害了郑家满门,害了太昌血案中的那些无辜之人,是她让长安城血流成河。
  她算什么良善之人?
  铺天盖地的内疚席卷而来,几乎让她不能呼吸,她曾经跟崔说,她一生中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要被困在又黑又冷的荷花池中,为什么不能去投胎转世?却原来,她做的坏事,造成的恶果,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做的要严重的多。
  鬼判殿中,郭勤威曾说:“自杀之人,每逢戌、亥日,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直到寿数尽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脱”,而她,或许是罪过太大,她不仅要一次次重复死前的痛苦,还要寿数尽的那日也不得解脱,她要被困在冰冷的荷花池中,一困就是三十年,无法投胎,无法转世,三十年后被崔所救,于他墓前,再回到三十年前,不断重复这个循环,永远都无法解脱。
  这大概,就是秦广王对她的判决。
  至于她为何能从三十年后,回到三十年前,许是她曾经拥有过佛顶舍利,而佛顶舍利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所以她可以回到过去,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她可以自己选择是生,还是死。
  李楹茫然了。
  她完全可以选择生,继续做她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阿耶阿娘的庇佑下度过幸福的一生,不用经历一次又一次溺死的痛苦,不用困在冰冷黑暗的荷花池中,也不用经历那段肝肠寸断的爱情,更不用经历亲手酿成太昌血案的沉重负罪感,那负罪感太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了。
  她以手掩面,痛苦到快要无法呼吸,她是可以选择生存,可是,牛家村的村民呢,大周的百姓呢?没了新政,他们该如何生存?
  难道还要让朱门永远是朱门,寒门永远是寒门吗?
  难道要让如鲤儿和虎奴这般聪颖的孩子永远做田舍郎吗?
  难道要让大周不能中兴,政事继续腐朽,让突厥趁虚而入,让大好山河都沦落于胡人铁蹄之下吗?
  难道还要再重复一次五胡乱华的悲剧吗?
  不,她不要这样。
  她放下掩面的手掌,眼中盈满泪光,她已经下了决定。
  酉时,李楹换上绿色半臂短襦和红白间色裙,梳好双鬟望仙髻,发髻插上金丝花簪,额上点上红色滴珠状花子,肩上披上薄纱披帛,这是她初见崔时的装扮。
  她去了阿娘的寝宫,阿娘自从午后见过姨母后,
  就罕见地动了怒,李楹知道,应是姨母又向她挑唆郑皇后的事,才让她气到连晚膳都没有用,李楹进去的时候,姜贵妃正倚在矮榻上,一副恹恹的样子,李楹也躺到榻上,默默伏在她的膝盖上。
  姜贵妃抚摸着她的头发,见到爱女,她的心情都好多了,她笑道:“明月珠,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打扮不好吗?”李楹道:“打扮的漂亮一点,阿娘瞧着高兴,阿耶也瞧着高兴。”
  姜贵妃点了点头,李楹就如儿时那般乖巧伏在她膝上,她道:“阿娘,我想睡一会。”
  姜贵妃莞尔:“好。”
  李楹闭上眼睛,似乎是沉沉睡去,但半晌后,她却似醒非醒说道:“阿娘,如果你日后,见到博陵崔氏,一个叫崔的郎君,无论遇到何事,求你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姜贵妃诧异,她不知道李楹为何会莫名说这话,她问道:“博陵崔氏,叫崔的郎君?”
  李楹“嗯”了声:“他字望舒,阿娘,你不要忘了。”
  “怎么说起这个?明月珠,你是做了什么梦吗?”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执拗道:“阿娘,你答应我。”
  姜贵妃无奈,只好道:“好,阿娘答应你。”
  李楹心中松了口气,她其实还想跟姜贵妃,也就是日后大权独揽的太后说,能不能对崔好一点?不要打他,也不要罚他,但话到嘴边,却化成幽幽一声叹息,她含糊说着:“阿娘,我还要去阿耶那里,我先走了。”
  姜贵妃虽觉奇怪,仍然道:“去吧。”
  李楹颔首,她起身,穿上重台履,最后回首看了姜贵妃一眼,才慢慢走出了宫室。
  李楹去了神龙殿,太昌帝这段时日一直病卧在床,郑皇后要去照料,他不许,阿娘想去照料,他也不许,李楹知道,太昌帝是被崔颂清说服,下令金祢杀她,在杀害爱女的内疚感折磨下,才会病倒,她在殿外徘徊了一会,她想起计青阳说,阿耶在讯问他之后,便放了他,而且因为内疚,十年后就驾崩了,想必,阿耶讯问时,计青阳跟他说了她死亡的真相,他才会内疚而亡。
  她其实很想进神龙殿,很想和阿耶说说话,但是后来她只是仰着头,神情复杂地望着神龙殿,望着这个大周权力的最核心,最终还是垂下头,没有进去。
  因为她与阿耶,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李楹转身,一步步,往荷花池方向而去。
  身边侍女全部被她借故支走,她就这样,独自一人,奔赴这一场死亡的盛宴。
  夜幕低垂,月色之下,李楹缓步走着,越近荷花池,她的心情反而越发平静。
  她想,若她是三十年前的李楹,也许她也会愿意赴死,但,她的赴死,定然是带着不甘,带着委屈的,那时的她,连新政有什么条款都不知道,她没有见过牛家村的村民因为虚无缥缈的希望集体饮下圣水而亡,没有见过田舍郎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科举为官,更没有见过大周将士也能一举将突厥逐出阴山山脉,可是三十年后的李楹,她都见到了,所以她的赴死,没有一丝不甘,更没有一点委屈,而只有坦然和决意。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