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完结】
时间:2024-08-31 14:36:16

  崔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垂眸,长长的鸦睫遮住眼睑,教李楹看不清他眸中神情,李楹顿了顿,又问:“崔,除了冤死的五万天威军,这世间,难道没有其他值得你在意的吗?”
  崔睫毛颤抖了一下,他久久未语,之后,才低声说了句:“有。”
  李楹不由望着他,崔手指渐渐攥紧,他却没有说下去了,而是道:“我寻来这梅林,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仍然垂着眸,不敢看她,他怕他一看到她如水双眸,他就不忍心了。
  他艰难开口道:“我审讯金祢的时候,问到了一些三十年前的真相。”
  他
  道:“真相,有些残酷,我觉得,你可能承受不住,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这些时日,我都没有回崔府,但是,我又想,我不能因为觉得你承受不住,就剥夺你知晓真相的权利,我应该尊重你,而不是代替你做决定。”
  他从袖中取出卷起的白麻纸,攥着白麻纸的手指紧了又松,最后他递上前去:“看不看,你自己决定。”
  李楹茫然接过,她虽接过,却不敢打开:“你说的残酷,是什么意思?”
  崔未答,而是道:“你当初在荷花池听到宫婢说,是你阿娘杀了你,是什么心情?”
  李楹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阿娘没有杀她,这不是他亲口告诉她的么?只是她虽然不懂,可还是回忆了下当时的心情,她眉头蹙起,秀美面容满是痛苦:“我不相信。”
  “若非宫婢提起,你会怀疑到你阿娘吗?”
  “不会。”李楹一口否定:“我永远都不会怀疑阿娘。”
  崔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忽道:“你阿娘,对你很好,所以你不会怀疑她,那你阿耶呢?”
  李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我阿耶对我更好,我更不会怀疑我阿耶。”
  崔苦涩一笑:“是,先帝那么多子女,尤其钟爱公主,连诸位皇子,受的宠爱,都不及公主一半。”
  他莫名说起阿耶,李楹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崔,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崔慢慢抬眸,向来平静的双眸中盛满了挣扎和悲哀:“若公主不打开这份供状,那公主记忆中的天伦之乐,仍是承欢膝下,舐犊情深,若公主打开,便是一切如梦幻泡影,我希望公主不要打开,但,选择的权利,不应在我。”
  听到他这话,李楹攥着白麻纸的手指都开始发抖,她双眼茫然,手指用力捏紧供状,只要她将这份供状撕去,她仍然是那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可,人不应该这样活着呀,不应该自欺欺人的活着。
  真相近在咫尺,纵然残酷,她也要揭开。
  发抖的手指,最终还是摊开了供状,李楹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脸色愈发惨白,眼神也渐渐变的愈发茫然,没看到一半,她就将供状揉成一团,奋力朝远处扔去:“假的!这是假的!”
  但不等崔说话,她又忽跌跌撞撞爬过去,捡起供状,再次摊开看了起来,这一次,她看的格外仔细,而且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似乎是想找出其中的纰漏,但直到看完最后一遍,每句话都能背出来了,她还是没找出纰漏。
  豆大的泪珠终于从她的眼中溢出,她咬着牙,慢慢站了起来,神情恍惚的往梅林外走去,崔担心的追上她,李楹没走两步,身子就软绵绵的往下倒下,崔及时扶住了她,他道:“公主……”
  李楹面色已苍白至极:“他是天下人的父亲,那我呢……我难道不是他的女儿吗?”
  她喃喃说着:“他对我十六年的疼爱,难道都是假的吗?”
  崔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只感觉自己心也如同撕扯一般痛苦,他说道:“先帝对公主的爱,不是假的,只是,他没有选择公主……”
  李楹凄然一笑:“对,每个人都说,我的死,对天下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他作为帝王,他选择天下,他没有错,可是,他是我的阿耶啊,是我最敬爱的阿耶啊,我又如何能接受,我的阿耶,居然,要杀我呢?”
  她苦笑着摇头:“我真的不能接受……”
  崔只觉她的身躯,冰凉到可怕,他眼睁睁看着眼泪从她脸庞不断掉落,他理解她的心情,如果她像他那般,从来没有得到父亲的疼爱,那当父亲放弃她的那一刻,她就不会这般伤心,可是,她偏偏得到了,先帝让她当了十六年最受宠爱的公主,让她成为大周最受羡慕的存在,却又狠心杀了她,这让她,如何不痛心入骨?
  李楹的身躯已经摇摇欲坠,她茫然看着崔,眼神空空荡荡,仿佛失去了所有希望:“崔,到底什么是真的?”
  崔只觉心中如万千刀片在割一般,痛到难以呼吸,他忽抱住她,喊出那个在他心中徘徊了千次万次的名字:“明月珠……”
  他紧紧抱着她,他不会安慰人,只能笨拙的学着她安慰他的话那般,反复说着:“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他双臂紧紧环绕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一般,李楹被他抱在怀中,她清晰的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无比真挚。
  这,总应该是真的吧?
  李楹闭上眼,眼泪痛苦到不断滑落,将崔的衣襟打湿。
  萧索梅林,崔在她耳边,一遍一遍说着:“我会陪着你的”,她终于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于夜色茫茫中,拥抱在一起。
第97章
  回到崔府之后, 李楹还是无法接受父杀女的残酷事实,她伤心到如同万箭攒心,全国四万座佛寺点着的长明灯在一瞬间变的烛光微弱, 住持们惊诧不已,联合将此事禀报给太后, 太后大惊失色, 她爱女心切, 于是斋戒七日, 命全国僧侣口诵地藏经, 为李楹魂魄祈福。
  但太后哪里会知晓, 李楹的魂魄,如今正在长安, 还在崔府中。
  她裹着锦衾,靠在墙上,屋内烧着瑞炭,但裹再厚的锦衾,烧再多的瑞炭,也无法驱散她的寒冷, 眼泪默默滑落,将锦衾都打湿了一片。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崔。
  崔这几日告病没有上朝, 而是一直陪着李楹,他提着一包福满堂的糖霜, 然后沉默的坐到榻边,拆开后, 递了一颗给李楹:“我方才去买的,尝尝?”
  李楹接过, 塞入口中,糖霜很甜,可是她心中的苦涩,这糖霜却难以抚慰,崔见她怔怔的神色,心中更是难受,他说道:“不好吃的话,我再去买。”
  他起身欲走,但李楹忽拉住他的手,她声音很轻,带着哭过的哽咽:“十七郎……”
  崔抿唇,他说:“我不走。”
  他慢慢坐了下来,心中挣扎良久,才反过来轻轻握了李楹的手,他的手掌带了兰芷香气,那是他在进李楹房间之前,用银盆盛了清水,又于清水中加了香灰,以及兰草和白芷,兰芷皆是纯洁高雅之物,他一遍一遍的洗,虽然自觉还是洗不清他双手血腥,但净手百遍后,终于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不至于弄脏了她。
  也只有在这样自欺欺人后,他才敢用沾着兰芷芳香的手,于她难过之时,轻轻握上一握。
  李楹掌心温度虽然寒冷,已经没有刚得知真相时那般冰凉了,想必是太后的祈福起了作用,崔说道:“至少,你阿娘是真心对你的。”
  李楹默默流泪,她忽然问道:“那如果,在天下和我之间选择,阿娘会选择谁?”
  “你。”崔想也没想就说道:“你阿娘和先帝不一样。”
  相比先帝的杀伐冷酷,太后更加注重亲情,这或许是因为太后虽然家境贫穷,但自幼是感受到家人的爱的,她父母爱她,阿姊也爱她,不像先帝,自幼被杀母夺子,小小年纪就要和薛太后周旋,才养成更加狠心的性格。
  所以若面临相同的境地,先帝不会心软,但太后会。
  李楹不再问了,她只觉心里堵的慌,她缓缓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不想原谅我阿耶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可是,她也见不到他了,先帝已经逝去二十年了,早已不在人世,魂魄想必也飞升成了散仙,李楹连质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崔默了默,忽道:“我伯父,也是帮凶,你不能投胎,想必是因为他还在世的原因,如果……”
  他顿了下,还是道:“如果你要向他报仇,我不会阻拦。”
  李楹没有说话,只是良久后,才茫然说道:“不了。”
  “你……不需要顾忌我……杀人,本来就是应该偿命的。”
  李楹苦笑了下:“没有顾忌你,杀人是应该偿命,可是,罪魁祸首,是崔颂清吗?”
  崔未答,就如金祢供述的那般,若非先帝点头,金祢和崔颂清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李楹下手。
  李楹疲倦道:“既然不是他,那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主谋都不在了,去向帮凶寻仇,又有什么必要呢?
  崔默然,五月的天,屋内瑞炭烧的正旺,但李楹手中温度仍然冰凉如水,正如她心中温度一般,崔垂眸,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挣扎,才敢慢慢握紧李楹的手,说道:“金祢的供状里,说你的死,对天下是大大的好事,但是,我想说,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更没有资格评价你的生死。”
  卧房内,一片静谧,白鹤香炉中安神香香气袅袅,李楹手被崔轻轻握在掌心,暖和温热,她心中终于慢慢暖和起来,她咬着唇,带着丝哑涩的哭腔,说了声:“嗯。”
  崔在府中陪了李楹几日,李楹绝望心情也渐渐缓解,崔于是又带李楹去了长安城外,是日已是初夏,繁花似锦,桃李竞相绽放,崔将马匹栓在一边,便与李楹坐在淙淙清涧旁边,微风徐徐,水光粼粼,李楹手指拂过清水,她说道:“你陪我够久了,明日还是去上朝吧。”
  崔只道:“上不上朝,也无所谓。”
  反正隆兴帝并不是很想看到他。
  李楹微微叹了口气,她其实都没见过隆兴帝,只在众人口中听说他是一个至仁至孝之人,可是,他和阿娘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她还是很希望他们能对崔好一点,她蹙眉道:“阿弟身上有龙气,我无法见他,否则……”
  她顿了顿,否则什么呢?她只是一个鬼魂,连现身都无法现身,更别提劝告了。
  李楹眸中浮现黯然神色,崔忽笑了笑,道:“不过,我也不是很想见到圣人。”
  李楹一怔:“为何?”
  崔没有回答,只是自嘲道:“横竖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李楹并未听懂,她想了想,还以为崔是因为被幽禁府中时,阿弟让以囚犯待遇对他,一个月的磋磨,让他不太高兴,她和崔相处以来,知道他并不是愚忠愚孝之人,像他刚才说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是肯定不认的。
  但是,阿弟这样对崔,也是因为外面传阿娘和崔的谣言实在太不堪入耳了,那阿弟不喜欢崔,也是情有可原的。
  李楹一下觉得崔有道理,一下又觉得阿弟有道理,两相纠结时,将自己的郁卒心事都忘了,想到后来,她想的头痛,索性不想了,于是跟崔讨要起东西:“对了,你去过堂前,我给你的牡丹五色锦荷囊呢,快还给我。”
  那个牡丹五色锦荷囊,里面装着她偷偷做的结发,她很是重视。
  这回换崔一怔了,他讪讪道:“弄丢了。”
  “丢了?”李楹瞪大眼睛。
  崔点了点头,有些困窘:“在察事厅办案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李楹都有些不可置信,崔向来仔细,怎么会好端端将荷囊丢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会是他政敌偷去了吧,她忧心忡忡:“这荷囊一看就是女子的物事,若让有心之人拾到,只怕会掀起风波。”
  崔倒是觉得无所谓:“一个荷囊,也起不了什么风波。”
  他站起道:“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共乘一骑,路上李楹还在挂念着荷囊:“那个荷囊,真的弄丢了吗?”
  “真的。”
  李楹叹气,既然真的弄丢了,那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希望拾到的人,认不出那是三十年前宫中尚衣局的刺绣吧。
  骑到临进城中的时候,崔忽然勒住了缰绳,马匹也慢了下来,李楹不解的往前望去,她忽然发现,原来前方就是通化门。
  就是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门。
  她不用回头,都知晓崔现在一定是眸中划现伤痛神色,她抿了抿唇,忽慢慢握住他握着缰绳的手,低声说道:“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身后静默良久,终于传来一声“嗯”字,崔说道:“走吧。”
  马蹄哒哒,往通化门方向走去。
  但是崔的眼神,忽滞住了。
  通化门外,一个浑身脏污的乞丐正随着人群,往通化门前走去。
  前面的行人都有过所,守门的士卒一个个查验着,轮到乞丐时,士卒嫌弃的掩鼻:“这么臭?”
  乞丐低着头,一言不发,往门中走去,却被士卒一把拦住:“你过所呢?”
  “没……没有。”
  听声音,是个女子。
  士卒不由多看了两眼,但乞丐满面污泥,根本看不清原来面目,士卒声音大了起来:“没有过所,进什么长安城?”
  乞丐哀求着:“只有出县才需要办过所,但我本就是长安人氏,家住大安坊,我回自己家,是不需要过所的。”
  士卒上下打量着她:“你说你是长安人氏你就是吗?让你家人过来领你吧!”
  乞丐仍然苦苦哀求:“我没有家人,求求了,让我进去吧……”
  士卒不耐,将她一推:“滚!”
  乞丐被推的跌倒在地,但她继续爬起,还想进通化门,可她还未爬起时,就忽被几个彪形大汉捂住口鼻,手足也被牢牢钳制住,守门的士卒不由望去,为首的大汉憨憨笑着:“这是我们主人家的逃奴,差点就让她蒙混进了长安城。”
  大周奴婢贱人,律比畜产,逃奴若被抓到,可直接处死,所以士卒只是随意瞧了瞧,就再未过问。
  为首的大汉已经拿出麻袋准备将乞丐捆进去,乞丐惊惧之下,一口咬到大汉的胳膊上,大汉吃痛,放开了她,乞丐得以逃脱,顿时往通化门相反方向逃去。
  她跑的很快,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被抓回去。
  身后传来制止声,她置若罔闻,只是拼命往前跑去,但女子的速度,没有男子快,她跑了没几步,就被人抓住,整个人也扑倒在地,胳膊都被粗糙沙石磨破,火辣辣的疼痛,但就算如此,她仍然挣扎着往前爬去,她绝望的想着,阿兄,这是你的埋骨之地,若你在天有灵,你帮帮我。
  帮帮我……
  但几个大汉已经都追了上来,她身子也被人牢牢按住,一瞬间,悲愤涌上心头,她真的没有办法为阿兄复仇了么?她万念俱灰,口中只是哭喊着:“阿兄!阿兄!”
  眼见着她就要被抓回去,她忽看到一个绯色衣摆,出现在她面前。
  绯衣,那是四品官员。
  她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就拼命挣脱着抓着她的大汉,她满怀希冀的抬头,当看到那张i丽如莲的面庞时,她先是一呆,然后再也不顾往日的厌弃和嫌恶,而是抓住他的衣摆死活不松开,哀求着:“救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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