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中,又走过一个身穿红白间色裙的窈窕身影,是李楹。
李楹径直朝着小舟走来,她脸上神色十分轻快,仿佛要完成一件梦想许久的大事一般,摆渡人喃喃道:“她是为了渡河而来。”
“渡河?”
可是,他的伯父尚在人世,她如何渡河?
摆渡人道:“她查出杀她的凶手是王燃犀,王燃犀已死,所以,她来渡河了。”
崔恍然,原来这不是现在,而是他与李楹刚刚相识时,他将李楹骗入地府那一次。
当时他不想帮李楹,他不愿得罪太后,他不想李楹继续纠缠他,所以他明明知晓王燃犀不是杀她的凶手,却仍然欺骗她,让她欢欢喜喜,去了地府投胎。
她在地府应是受了很大的罪,但她最后还是原谅了他,她说他帮她查案,受了一百笞杖,去了半条命,她与他算是两清了,她从此真的再未提起地府的事,她也没有说过她是如何脱困的,可是她不提,他心中的愧疚却没有停止过,午夜梦回时,他甚至问自己,真的两清了吗?
她害他受一百笞杖,那是不知而为之,非她本意,他害她差点在地府有去无回,却是明知而为之,是他本意,他不能因为她的善良,因为她的大度,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崔恍惚间,李楹已然走到小舟旁,她就如同没有看到崔一般,对摆渡人道:“船家,我要渡河。”
崔大惊,他欲扯住她的衣袖,让她不要渡河,但是手指却从她衣袖穿过,他根本碰不到她,他在她的面前,就是一个幻影。
崔如梦初醒,让他亲眼看到自己作恶的结果,这,便是他的业障。
他恐惧到身躯微微颤抖,他挡在李楹的面前:“明月珠,你不要渡河,那是我骗你的,你根本就过不了奈河。”
但是李楹浑然不觉,她反而轻快跳到了小舟上,说道:“船家,我盼了三十年,终于可以投胎了,我上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你说,我应该能投个好人家吧?”
摆渡人沉默不语,只是撑着篙,就准备渡河,崔大急,他想阻止李楹,但是他的身躯却被困在原地,无法往前踏出一步,他对摆渡人恳求道:“船家,你不要让她渡河,她会死的!”
但是摆渡人只是淡淡说了句:“她若死了,不正是你的孽么?”
崔一怔,摆渡人轻笑了声,竹篙一撑,小舟就飘飘荡荡,往奈河对岸而去。
可到了奈河中央,河水却掀起巨浪,将小舟推至剧烈摇晃起来,李楹面色惨白:“这是怎么回事?”
摆渡人道:“因为崔骗你,杀你的,不是王燃犀,所以,你根本就不能投胎,你根本就不能渡河。”
李楹瞪大眼睛:“崔……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疑问到了最后,已经成了质问,声声血泪。
河中的李楹,悲愤莫名,河边的崔,悔恨交织。
惊涛骇浪之下,小舟蓦然颠覆,李楹沉入了奈河,魂魄被鬼兽波儿象吞噬,殷红鲜血慢慢染红了整个河流,甚至溢出了河岸,渗到了崔脚下。
崔牙齿咯吱作响,他双膝无力,颓然跪下,手指深深插入岸边血一般猩红的土地中。
他明明知道,这是借魂灯的幻象,这是三障的最后一障,业障,这一障,并没有像其余两障一样,用尽方法迷惑他,让他将幻象误以为是现实,反而直接告诉他,这是以前发生的事,是假的,可是,他却无法闯过这一障。
她真的差点死在了地府,差点被鬼兽波儿象吞噬,就因为他的谎言。
他差点害死了她。
他的罪业,一辈子也还不清。
白雾烟消云散,崔赫然发觉,他又回到了祭坛,手指也还掐住借魂灯的灯芯。
可是他没有掐灭灯芯,反而手指松了开来,借魂灯从他手中滑落,滚落到祭坛下方,
幽幽烛火,愈发明亮。
崔已经单膝跪下,一口鲜血从他喉中喷出,洒落在木制祭坛上。
他因李楹过了灾障魔障,但也因为李楹,永远过不了业障。
他熄不了借魂灯。
第111章
崔被借魂灯所伤, 呕血跪地,察事厅暗探皆都大惊,一个个奔到崔面前:“少卿!”
恰在此时, 灵虚山人和李楹也到了云泽坛,见此情景, 灵虚山人先是一呆, 然后立刻反应过来, 袖中滑出明黄符篆, 符篆于指尖烧毁, 一缕奇异香味瞬时飘到祭台之上。
崔顿觉不好, 但他未过业障,被邪术重伤, 已然虚弱到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他强撑着吩咐扶住他的暗探:“快!杀了他!”
只是五名暗探弓箭还没搭上,就看到木制祭台突然生出藤蔓,藤蔓瞬间将他们双脚缚住,他们骇然之下,拔出腰间匕首, 慌乱挥舞,但藤蔓又蜿蜒绑缚上他们双手, 让他们根本动弹不得。
崔咬牙, 他看着面前暗探在空气中挣扎,便知他们又陷入灵虚山人的邪术, 灵虚山人冷笑一声,欲快步捡起借魂灯, 但他用邪术对付暗探时,身后赶来的李楹手中鬼火已然化成一条碧色绫带, 趁他不备,将地上的借魂灯卷起。
灵虚山人顿时大惊失色,正想去夺,李楹衣裙翩然,避到一旁,灵虚山人连她衣角都没摸到,李楹也不和他废话,而是握着借魂灯,手指掐上灯芯,就准备将灯芯连根拔起,灵虚山人本还不慌,他早在灯芯上设下三障,灾障魔障业障,人心生三障,三障生十恶,这世上谁人心中无恶,谁人能闯的过三障?
他本胸有成竹的看着李楹陷入三障,和崔一样被邪术重伤,可李楹看起来毫无反应,反而已快拔出灯芯,灵虚山人大惊失色,但这却在崔意料之中,李楹心中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恶念,没有恶念,又怎么生三障?所以,借魂灯的符咒,对她根本不起一点作用。
他嘴角微微扬起,眸间也泛起温柔笑意,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这就是明月珠,明月珠和他,果然不一样。
灵虚山人已经惊恐万状,他瞥了眼重伤的崔,手中拂尘忽然迸开,露出杆中长剑,灵虚山人执剑挟持住崔,对李楹喝道:“住手!”
李楹抬头愣住,灵虚山人道:“永安公主,你和这位郎君情深意笃,你也不想看到他死吧?”
长剑横上崔咽喉,划出一道血痕,殷红血珠自剑尖滑落,李楹掐住灯芯的手也不由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脱口而出:“你不要伤他!”
灵虚山人哈哈笑道:“永安公主,你方才和贫道说,和郎君生了气,不想再原谅他了,但你一见到他受伤,就惊慌成这样,对他生的气想必也抛到九霄云外了,所以,你真的舍得不顾郎君的性命么?”
李楹手指差点都握不住借魂灯,她眸中满是慌乱与无措,灵虚山人又道:“把借魂灯还给贫道,贫道就放了你的郎君,贫道还可以帮他治病,让他余寿不止十载,让你们可以双宿双栖,白头偕老。”
双宿双栖……白头偕老……李楹心神一动,她遇到崔之前,最想要的是早日投胎,再世为人,遇到他之后,她不想转世了,她只想和他长长久久,相伴余生,诚然,灵虚山人的话,正中她的心思,十分具有诱惑力。
一缕异香钻入李楹鼻尖,将她的这个渴望无限放大,她神情渐渐茫然了起来,掐住灯芯的手,也慢慢松开,灵虚山人见状大喜:“对,就是这样,把借魂灯还给贫道……”
被灵虚山人挟持的崔却忽轻声喊了声:“明月珠。”
李楹闻声愣愣望去,崔重伤之下,脸色苍白如雪,唇角还挂着一丝血迹,血迹艳红,衬托的他脸色愈发惨白,他声音虽轻,但落入李楹耳中,却格外清晰,他笑了笑,说道:“明月珠,你是一个,有琉璃心的人,你不要被邪术,蒙蔽了本心。”
琉璃心……
这是之前,崔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说自己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但崔摇头,告诉她,她是一个有琉璃心的人。
琉璃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李楹一个寒颤,本昏昏沉沉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异香也从她鼻尖消失,她松开的手指,又重新掐紧了灯芯。
灵虚山人已然大怒,横在崔脖颈的长剑又划深了些,鲜血从他如玉般的颈侧汨汨涌出,灵虚山人威胁崔道:“闭嘴!”
李楹大急:“你快住手!你再伤他,我就将这破灯砸了!”
灵虚山人不为所动:“你敢砸借魂灯,贫道就敢杀了他!”
两人都投鼠忌器,一个不敢砸,一个不敢杀,大眼瞪小眼间,眼瞅着亥时要过了,灵虚山人率先焦躁起来,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这个时辰,六十甲子才出现一次,他固然能再活六十甲子,但是到时候,未必能凑齐这一万生魂。
他等今天,已经等够久了,牛家村的村民顶多只能为他续命几百年,但是一万生魂,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祭借魂灯,却能让他长生不死,此后与天地同寿,再不用如在牛家村般,费尽心机去游说村民,摆借魂阵,困他们魂魄,还要扮女鬼去吓退官府,明明今日之后,他就能一劳永逸,潜心修行了。
灵虚山人焦躁之下,威胁李楹道:“永安公主,你再不将借魂灯还给贫道,贫道真的会杀了你的郎君!”
李楹咬牙,她脸色惨白,她茫然四顾身边密密麻麻的生魂之后,心中却慢慢下了决断,掐住灯芯的手指,反而更紧了些。
灵虚山人面色一变:“永安公主,你真的要为这些素昧平生的愚民,放弃你的郎君吗?你不要忘了,你死了,这些愚民也没有为你伤心,反而一个个都暗自庆幸你死的好,因为你的死,让他们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们的子孙,终于可以入朝为官,登科拜相了!你真的要为了这些自私自利的愚民,放弃你挚爱之人吗?”
李楹愣愣看着命悬一线的崔,崔面色平静,剑锋压迫着他咽喉,他说不出话,但眸中神色却坦然至极,李楹明白他的心意,可,要她就这样放弃他,她又于心何忍?
她眼泪簌簌而落,说到底,她不是圣人,她只是一个盼望着与所爱之人长相守的小公主,她十六年的人生中,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磨砺,她的心志也没有那么坚韧,她不可能在百姓和挚爱之间,眼睛都不眨,毅然决然就选择百姓,她会犹豫,她会彷徨,她会害怕,她咬着唇,绝望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做出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放弃一个?
阿耶当初选择天下,放弃她的时候,也是这般痛苦吗?
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颗颗掉落,灵虚山人又高声喊道:“永安公主,不,你已经不是公主了,你只是一个鬼魂!你没有保护这些百姓的义务,你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鬼魂罢了,忘了你的公主身份,选择你的情爱吧,你如今,不是只剩下情爱了么?”
李楹手指都在发抖,她如今,的确只剩下情爱,也的确只是一个鬼魂,可她,仍然是大周的公主啊。
她眼泪越落越多,心中痛苦万分,她不再理睬灵虚山人,反而看向崔,嘴角弯起凄然笑容:“十七郎,我今日对你发了脾气,我说不会原谅你,但其实,我只是气你不跟我商量……我最后,还是会原谅你的……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杀了这个妖道,为你报仇,他如果毁了你的魂魄,我就跟你一起去,咱俩化为虚无,共存于这朗月清风之中,从此干干净净的,你只有我,我只有你,可好?”
剑横在崔脖子上,割入他血肉之中,崔无法说话,也无法点头,他只是静静看着李楹,如墨鸦睫上挂着细碎晶莹,他眨了眨睫毛,嘴角微微一笑,无声的说了句:“好。”
灵虚山人心胆俱裂,疯子!两个疯子
!
他真的没有想到,李楹居然愿意放弃情郎,去救这认都不认识的一万百姓?她一个鬼魂,她到底图什么?
他汗流浃背,崔的性命都不管用,他没有底牌可以出了,他只能拼死一搏,他喝道:“永安公主,你不要冲动,难道你不想知道三十年前的真相吗?”
方才他用三十年前的事,诱李楹随他来云泽坛的时候,李楹一直旁敲侧击,想从他口中知道更多,但他却偏偏不说,就想将她诱到云泽坛,用她魂魄祭灯,可现在,他却恨不得竹筒倒豆子,全抖落出来,李楹果然脱口问道:“什么真相?真相不就是我阿耶杀了我么?”
“你以为是你阿耶杀了你?”灵虚山人垂死挣扎:“不是的,你放下借魂灯,我告诉你真相。”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曾是百骑司都尉金祢的座上宾,就凭我的弟子计青阳,是奉命去杀你的人!”
李楹一愣,灵虚山人道:“你把借魂灯给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灵虚山人已经恐慌到面如土色,李楹看着他扭曲的脸,她手指掐着灯芯,忽一笑:“妖道!我心爱之人我都不在乎了,我还在乎我自己么?你且听着,我李楹,是大周的永安公主!”
说罢,她就再无一丝犹豫,一手握着青铜灯座,一手将灯芯从灯座连根拔起,随着白色灯芯离了借魂灯灯座,灯芯上燃着的火焰也随之熄灭,灵虚山人喉咙溢出极其惨烈的嚎叫声,他脸上皮肤瞬间布满皱纹,变得如同干瘪的树皮一样恐怖,接着,一块一块皮肤从他脸上脱落,整个头颅只剩白骨,白骨又迅速蔓延他脖颈以下,他握剑的指节也变成了五根骨头,饶是如此,他还是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当着李楹的面,长剑就切入崔咽喉。
李楹吓到呼吸凝滞,恰在此时,崔胸口却忽然迸发出幽幽碧色莹光,莹光挡住长剑剑锋,护住了崔性命,灵虚山人不可置信瞪着那碧色莹光,但下一刻,他整个上身都化为白骨,摔倒在地,白骨也跌的粉碎。
灵虚山人已经两百五十岁,他能活到现在,全靠借魂灯续命,借魂灯一灭,他借的寿命也全数归还,自然成为枯骨一堆。
随着灵虚山人化为枯骨,云泽台的上万生魂也瞬间散去,魂归本位,原本家人围着哀哀哭泣的张四郎茫然睁开了眼,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他好像又活了过来。
除他之外,棺材铺的伙计、铁匠铺的铁匠、长安城的七品官吏,游市卖胡粉的老妪,等等共计万人,也都陆陆续续,睁开了眼睛。
整个云泽坛空落落的,木制祭台上只剩下死去的紫云观道士,还有昏迷的五名暗探。
崔已然支撑不住,他捂住咽喉,单膝跪下,李楹飞奔过来,她看都没看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白骨,而是几近踉跄,俯身扶住崔,白玉一般的脸上泪痕点点,她颤声道:“十七郎,你没事吧?”
鲜血从崔的指缝不断溢出,他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一个仍在迸发莹光的五色锦荷囊从崔胸口掉落,露出结成红绳的两缕头发。
李楹愣愣看着那个荷囊,原来,刚刚是她的头发,为崔挡住了致命一击。
可是,这个结发,崔不是说丢了吗?
崔垂眸,用另一只未染鲜血的手,在自己衣摆擦了擦,他捡起荷囊,也没说什么,而是塞入怀中,然后对李楹张了张口,无声说了三个字:“牛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