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里没有玉,而他即使仍旧自我厌弃到不敢亵渎李楹,但也不愿见她害怕,他主动拥着她,紧紧怀抱住她颤抖的身躯,略微冰凉的掌心捂住李楹的耳朵,将轰隆雷声隔绝在外。
李楹头埋在他胸膛处,他久病之下,胸膛并不像那些英武男子般宽厚,但却格外可靠,心脏处滚烫,就如他写的那一句“碧血丹心照汗青”一般,他总觉得只有他的五万同僚配称作碧血丹心,但他自己,何尝又不是一腔碧血,一颗丹心?
李楹静静靠在他怀中,她只觉雷声似乎越来越小,反而他心脏跳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身体也停止颤抖,耳边他跟她一遍遍说着“我在这里”,试图掩盖住那一声声惊雷,在他的一遍遍复述中,她心中最后一丝对雷声的惊惧也终于荡然无存,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低低说了句:“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也在这里。
雷声,没响一会,也停了。
随着雷声的停止,崔也放开了李楹,此时此刻,他又回复到了那个不敢主动拥抱她的状态,李楹不以为意,她为他拢了拢雪白狐裘,望着他的漆黑双眸,笑道:“总有一日,你会有勇气拥抱我,亲吻我的。”
倒是又给郎君弄了个大红脸。
而片刻欢愉,总是格外短暂,桂江的山水再美,也不是崔的归宿,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驿馆,奔赴长安,继续走他那段满是荆棘的道路。
翌日一早,张弘毅就点齐了五百精兵,将沈阙从狱中押出,塞入囚车,送到桂州驿外。
崔扯下遮盖囚车的黑布,正对上沈阙充满恨意的眼神,时隔数月不见,当初那个长安城飞扬跋扈的俊美中郎将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镣铐、形容消瘦的阶下囚。
沈阙一见到崔,就扑到囚车边,双手握紧木制囚栏,喉咙中发出怨毒声音:“崔!你这个下贱的东西!我早该杀了你!”
崔身边士兵面色一变,担心这个传说中同样飞扬跋扈的察事厅少卿,会勃然大怒,和犯人起冲突,但美如莲花的青年只是看着沈阙,微微一笑:“可惜,将死的不是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桂州。”沈阙冷笑:“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就算你用遍察事厅八十一道酷刑,我沈阙也不会说一个字!”
崔讥嘲道:“哦?杨衡已经被抓,血剑与血衣都被挖出,由得你不说么?”
沈阙愕然,下一刻,他几乎要将囚栏捏碎:“崔!一定是你,是你派阿蛮蛰伏在我身边的,你这下贱的玩意!你只会利用女人么!”
他提及阿蛮,崔眉间神色渐渐冷了下来:“阿蛮是如何蛰伏在你身边的,你比谁都清楚,你沈阙就是个猪狗不如的杂碎,你居然还有脸提?”
“她睡在我这,她想的是谁?”沈阙双眼喷火,牙齿都咬的咯吱作响,那是全身心信任后被背叛的耻辱和愤怒,是被心爱女人背叛的耻辱和愤怒,他不忿到嫉恨交加:“崔!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得到半句证词!”
第120章
从岭南押送沈阙回长安的途中, 崔刻意避开官道,专选小路前行,只是尽管如此, 还是遇到两次明袭,三次暗杀, 最危险的一次当属还没和察事厅大队会合时, 路过西京古道, 在一处密林于夜间路遇数百黑衣杀手, 只不过, 这些杀手冲出之时, 崔就似乎早有准备一般,沉着命令士兵列阵防御, 杀手几次冲阵未果,正欲再次冲阵,居然发现身后涌来乌压压士兵,包围变成被包围,伏击变成被伏击,他们直接成了瓮中之鳖。
原来崔自长安出发时, 一路上就注意观察四周地势,他记性向来不错, 到桂州驿后, 便将桂州到长安的整个地形图绘制出来,提前预判了每一个可能性, 他早就料到会在密林遇袭,所以刻意分出一半士兵延缓行军, 待杀手现身后,再瓮中捉鳖。
他指挥若定, 颇有些运筹帷幄的架势,李楹也从此,隐隐窥见他六年前的风采,若无六年前的事,他如今应该也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帅,而不是长安城里陷于诡谲权术的察事厅少卿。
杀手被包围之下,自知难逃,全部咬碎齿中毒药身亡,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这般不留后手,显然是训练有素。
崔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于满地的尸首中,撩开囚车上罩着的黑布,平静对沈阙道:“你的同伙不择手段要杀你,你确定你还要为他们保守秘密?”
沈阙看都懒得看地上的尸首,他只是冷笑:“他们固然不是个东西,但相比起来,我还是更讨厌你崔,能让你崔痛快的事情,我不会做,可让你不痛快的事情,我一定会做。”
沈阙话里行间的怨毒,都快溢出来了,如果说他在长安,仅仅是因为天威军一案痛恨崔,那如今,已经掺杂了更加复杂的情绪,他呵呵道:“你要想让我开口,也可以,你让盛阿蛮来求我啊!”
他斜瞥着崔,奚落道:“反正你崔,向来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牺牲一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
沈阙出言不逊,崔却不怒反笑,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嘴角弯起讥嘲弧度:“原来沈国公,真的喜欢上了阿蛮。”
沈阙脸色一僵,看来崔说中了他的心事,崔越想越觉得好笑,他摇头道:“你杀了阿蛮的兄长,还玷污了她,如今倒装作被她辜负的模样,不觉得荒谬么?”
沈阙被一语道破,他完全愣住,半晌,才咬牙道:“盛阿蛮,和证词,你选一个。”
崔闻言,只是轻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让我选?沈阙,纵然你表现的再怎么情深,阿蛮也不会原谅你的,你死之后,她更不会为你守节,你放心,她会过的很好。”
沈阙双眼已经赤红,崔也不欲理睬他,而是放下黑布,耳边传来沈阙摇晃木制囚栏的疯狂怒骂:“你胡说!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对我绝情?崔!你胡说!胡说!”
但崔已经登上马车,车辕轰隆声和马蹄哒哒声将沈阙的怒骂隔绝于外,他闭上双眸,只
觉甚为疲累,连李楹握住他的手,他都没有感觉。
李楹轻握着他的手指,轻声问道:“沈阙到了长安,也会这样不愿招供吗?”
崔缓缓睁开双眸,连日来防范追杀的殚精竭虑,还有今夜的这场恶战,让他身体愈发羸弱,一上马车便似全身脱了力,他颔首:“沈阙生性偏执,他恨太后,就一恨二十九年,处心积虑谋害太后性命,他喜欢阿蛮,就把我当作敌人,宁死不愿原谅阿蛮的背叛,所以就算是酷刑,也很难让他开口。”
李楹仔细端详着崔的手,只觉他掌心温度又变凉了些,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更加清晰,李楹幽幽叹了声:“你不顾身体,来岭南押送沈阙,若沈阙坚持不招供,那该如何是好?”
其实方才沈阙的话,她也听到了,沈阙让崔在阿蛮和证词之间二选一,意思就是只要阿蛮去求他,他就招供,但这个方法,别说崔根本不可能用,就连她,也不会对崔提半个字。
阿蛮此生所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如果取得证词的代价是牺牲阿蛮,那这份证词,字里行间都会透着“耻辱”二字,就算是枉死城盼望翻案的五万将士,也断不会愿意承受这份耻辱。
崔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到如何让沈阙招供的法子,他抿了抿薄唇,道:“等到了长安,再做打算吧。”
离开西京古道数日后,察事厅大队也赶来和崔会合了,加上从桂州借的五百精兵,接下来的路途可以说是安全无虞,饶是如此,崔仍然格外小心,为防有人下毒,沈阙的吃食他都会让兔子先试,虽然沈阙口口声声不愿招供,但这已经是崔六年来,最接近翻案的一次,他断然不会放弃。
舟车劳顿了十几日,押送沈阙的囚车终于到了长安,百姓在朱雀大街翘首等待,都想看看这位曾经嚣张跋扈的皇亲国戚如今狼狈的模样,但让他们失望的是,囚车盖着黑布,他们根本看不到分毫。
囚车前方,是一辆华贵的驷马马车,何十三等少年挤在人群中,指指点点:
“囚车里关着的就是害了盛阿兄的沈阙吗?”
“好像是。”
“怎么是那个叛国贼去岭南押的他?”
“谁知道呢?听说他们俩关系不好。”
“那叛国贼讨这个差事,就是去报私仇的吧。”
“肯定呀。”
少年们正说的畅快,忽然头被折扇重重敲了下,何十三捂着脑袋回头怒视,在看到来人时却换了脸色,他笑道:“鱼阿兄,怎么是你啊?”
自从上次鱼扶危为何十三送药后,何十三也不想欠他人情,动不动就去他府邸送自己捕的鱼或是野味,一来二去便熟稔了,何十三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鱼阿兄”,这代表他将鱼扶危视作兄长一般尊重了,鱼扶危道:“你们方才在说谁报私仇呢?”
“那个叛国贼呀。”何十三嬉笑道:“怪不得他跑到岭南去了呢,原来他跟沈阙关系不好,他去报私仇了。”
鱼扶危正色道:“你们这就错了,若他真的为报私仇去岭南,那为何囚车上遮着黑布?他不是应该将黑布取掉,在百姓面前好好羞辱羞辱沈阙么?”
何十三愣住:“这……说不定是太后和圣人让他那么做的。”
鱼扶危道:“太后和圣人都让沈阙呆囚车里了,还会管一块黑布吗?”
何十三也不解了:“那他遮黑布做什么?”
鱼扶危道:“因为他要审盛云廷的案子,所以不想在这种无谓的小事上面节外生枝,只能说,与他要办的公事相比,他个人的仇怨,他是从来没考虑过的。“
何十三似懂非懂,但他还是道:“好吧,鱼阿兄,那我们这次,就当错怪他了。”
鱼扶危点了点头,让何十三等人继续看热闹,自己则拐到一个僻静处,李楹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鱼扶危叹气:“我一个商人,不去做买卖,跑这来为崔辩驳,传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李楹莞尔:“多谢鱼先生。”
她没有跟崔进长安城,而是自己先进了城,好一段时日没见,鱼扶危早已迫不及待就在城门等着她,两人闲聊时,一起看着囚车入了城,期间李楹听到何十三等人对崔的奚落,心中颇不是滋味,于是拜托鱼扶危帮崔澄清一二,方才鱼扶危说的最后一段话,便是她特地让鱼扶危转述的。
鱼扶危道:“这天下误解他的人多了去了,你能说服几个人?”
“说服一个,是一个。”李楹道。
鱼扶危听到这句话,不由抬眸望着李楹,这次岭南之行,她和崔想必又发生一些难以忘怀的事情,才让她连何十三他们的妄语都听不得了,鱼扶危心中苦笑,他移过视线,转而望着朱雀大街上缓缓驶离的驷马马车,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囚车一路驶到察事厅。
崔强撑着病体,直接入了宫,圣人召集群臣商议沈阙一案,但无论是将此案交由察事厅,还是交给大理寺,对方都不会满意,最后商榷之下,决定察事厅、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而沈阙则被关押在御史台狱,由察事厅和大理寺共同看管。
沈阙的案子,已经传遍了长安每一个角落,可以说是万众瞩目,百姓总爱看报仇雪恨的戏码,一个俊美高贵的郎君杀了美貌小娘子的兄长,美貌小娘子委身于仇人,在他身边蛰伏数月,终于取得证据,千里奔赴回长安,敲响登闻鼓向圣人告状,这个故事,都不用添油加醋,就格外精彩了。
热议越演越烈,三司也不敢怠慢,就定于两日后提审沈阙。
两日后,于御史台,三司会审。
大堂之上,沈阙镣铐已去,他昂然站立,脚旁边跪着杨衡,案几上呈着他杀盛云廷那晚的的长剑,以及他所穿的沾血的铠甲。
杨衡已经招供,他承认六年前,沈阙带着他们杀了盛云廷,而且还让自己将他的长剑以及铠甲掩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沈阙抵赖。
但沈阙只是一脸倨傲,说了三个字:“我不认!”
第121章
大理寺少卿卢淮已经不耐, 他向来厌恶沈阙这种纨绔,于是冷冷道:“你以为你不认就没法子了么?大周律令规定,三人以上, 明证其事,始合定罪, 你的案子, 除了杨衡之外, 还有当日参与谋害盛云廷的赵六、陆翊等人, 他们全部招供, 如今已超过三个证人, 还有血衣等物证,就算没有你的口供, 三司也能将你定罪。”
沈阙只是冷笑:“任凭再多人证物证,我就是不认。”
言语间,倒不像是为了性命的垂死挣扎,而更是一种破罐破摔的不忿感。
卢淮终于失去耐心:“上刑!”
御史台主审韩文墨阻止道:“卢少卿,沈阙到底是圣人表兄,还是给他留些颜面吧。”
卢淮道:“他杀人强奸的时候, 也没想过给圣人留颜面。”
韩文墨噎住,沈阙却丝毫不惧, 反而望着卢淮大笑:“卢少卿, 我沈阙的确不是个东西,但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的皮囊之下, 比我沈阙脏污的,可不少。”
他这般挑衅主审, 卢淮额头简直是暴怒到青筋直跳,他对堂下差吏喝道:“还愣着做什么?上刑!”
“且慢。”
出言的是崔, 他阻止道:“且慢动刑。”
卢淮转头看他,崔自去岭南,就好像生了场大病,脸色如纸一般苍白,给卢淮都吓了一大跳,以前崔虽然也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但也没有如今的形销骨立,方才他和韩文墨审案,崔一言不发,仿佛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卢淮都不禁怀疑,崔去岭南前,知不知道自己身体撑不住?若知道,为何还要去?
不过他和崔一向是死对头,所以他将自己的疑惑尽数放在心里,不愿放下面子去问他,但此次,他却脱口而出:“为何不让动刑?”
崔和沈阙不和,是人尽皆知,他为何会阻止对沈阙动刑?
崔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沈阙,淡淡道:“沈阙,你死到临头了,还要嘴硬么?”
沈阙嗤笑:“怎么?你也想诱我招供?凭你也配?”
他纵然一身囚衣,形容狼狈,但面上神情还是骄横到了极点:“我是大周的世袭国公,你一个脔宠,也配审我?”
崔被这般辱骂,却丝毫没有动气,只是苍白如雪的面容浮
现一丝讥嘲:“哦?那谁配审你?”
沈阙未答,只是环顾大堂四周:“今日过堂,原告呢?盛阿蛮呢?”
“恐怕不太方便来。”
沈阙问:“为何?”
崔压抑住胸口涌现的咳意,他缓缓道:“盛阿蛮越级上诉,敲响登闻鼓,按律笞八十,只不过她之前有孕,圣人恩准,待她产子之后再行刑,可这个孩子,是你的骨肉,她和你仇深似海,不愿受你的半点恩惠,所以她已经落了胎,被笞了八十刑杖,今日是过不了堂了。”
沈阙愕然,他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盛阿蛮已经一碗红花,落了胎。”
大堂之上,顿时是死一样的沉寂,接着,沈阙忽然暴怒起来,还是几个差吏将他强押跪下,他才没冲到崔面前:“你胡说!”
崔轻哼了声,他瞥了眼卢淮:“卢少卿,我是否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