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完结】
时间:2024-08-31 14:36:16

  “你一个人么?”
  崔微怔,他答道:“不是。”
  “哦?”太后饶有兴趣,透过摇曳的珠帘,看着站在殿下i丽如莲的青年,她道:“是哪位人家的女子?”
  崔鸦睫低垂,嘴角勾勒柔和笑意:“是一个,心似琉璃,人如明月的女子。”
  “心似琉
  璃,人如明月……”太后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恍惚间,让她想起了她最爱的女儿,只是,她的爱女,已经逝去三十年了。
  太后苦涩一笑:“能拥有这八个字评价的女子,那必是世间至纯至善的女子,望舒,你很幸运。”
  崔垂首道:“臣也觉得,自己颇为幸运。”
  太后叹了一声:“既然你已有佳人相伴,那吾便准了你的辞官,但你若想回来,吾随时恭候。”
  崔讶异抬眸,太后不喜自己,这是他一直知道的事情,但好像,太后对他改观了一些,他抿了抿唇,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句拱手致谢:“谢太后。”
  谢她虽被卢裕民奸计所害,千夫所指,但仍然顶着牝鸡司晨的骂名,抓紧手中权力,竭尽全力,和卢党抗衡,保住了天威军翻案的希望。
  谢她虽顾念母子之情,但在最后时刻,愿意舍弃母子之情,当众斥责隆兴帝,一锤定音,促成天威军翻案。
  她虽为女子,但眼光手段,样样不输男子,他是真心敬佩她。
  还有……谢她能教出了李楹这么好的女儿,在他最黑暗的时刻,能有明月相伴,终至天光。
  崔出蓬莱殿的时候,正巧碰上隆兴帝来见太后,隆兴帝见到他的时候,脚步一滞,崔则恭敬行了稽首礼,隆兴帝凝视他良久,才淡淡道:“起身吧。”
  崔起身后,隆兴帝不咸不淡说了句:“崔卿,真是甚得太后之心啊。”
  崔静静回道:“圣人谬赞,臣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隆兴帝微嗤了声,之后,君臣相顾无言,隆兴帝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让崔退下,待他走后,他又转过身子,去看他背影。
  只见风和日丽中,崔系着蹀躞带的背影挺直如松,清瘦如竹,走起路时,绣着金线花纹绫的绯红官袍下摆微微摆动,步伐优雅从容,隆兴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说道:“未见此人之前,只觉莲花郎这个称呼,言过其实,见过本人之后,倒觉得,恰如其分。”
  他虽在夸赞崔,但语气之中,却带了一丝不快,隆兴帝脑海中,不断徘徊着逐惠妃出宫时的场景,他问惠妃,有无心悦过他?惠妃却只是沉默不语。
  崔如玉背影,愈发让隆兴帝心中刺痛,他默了默,忽问随侍的黄门侍郎王暄:“卿以为,朕比崔,如何?”
  王暄瞠目结舌,愣了半天,之后才结结巴巴道:“圣人是君父,崔是臣子,臣子如何能和君父相比呢?”
  “倘若朕不是君父,崔也不是臣子呢?”隆兴帝不依不饶地问着:“若王卿是女子,会选择谁?”
  王暄无奈,只能认真回答:“圣人至仁至德,崔阴鸷狠毒,若臣是女子,自然会选圣人。”
  隆兴帝摇头:“不对,既然崔这般不好,为何还有女子心悦于他?”
  王暄也不知为何向来稳重的隆兴帝突然像个少年郎一般,非要与崔分出个输赢,他更不知道隆兴帝口中的女子是谁,只是隆兴帝这种举动,倒像是心爱女子被抢之后,颇为不忿,欲要争风吃醋。
  王暄不敢再细想,他斟酌言辞,小心道:“世人总会被表象迷惑,或许,那个女子,就是被崔美如莲花的表象迷惑。”
  隆兴帝未语,只是看着崔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他向来和善仁慈,被群臣评价为大周开国以来最具君子之风的一个帝王,但此刻,他的言语之中却带了些许失智的愤懑,他道:“王卿,你说的对,那个女子,定是被崔表象所惑,呵,一个男人,靠着一张脸,在突厥死里逃生,在长安平步青云,这和那些以色侍人的女人,又有什么两样?”
  隆兴帝对崔的评价,崔自然全然不知,他买了福满堂的糖霜,回去送给李楹,顺便告诉她,太后已经恩准他辞官了,他可以不做察事厅少卿了。
  李楹欣喜万分:“真的么?”
  “真的。”崔颔首:“等我将手头之事交给新任少卿后,我便可以无官一身轻了。”
  李楹雀跃,她已经在想去哪里了,是去风景如画的扬州,还是去月似弯钩的燕山,但是她很快否决了这些想法,她道:“你病还没好,出不了远门,还是先调理调理,再想去哪吧。”
  崔莞尔:“岭南之行,是因为时间太赶,所以才会那样,但如今,我们可以边走边停,不会有多大关系的。”
  李楹摇头:“那也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长安外面的风景固然好,但也不急于一时。”
  崔没有再坚持,只是含笑对李楹说了声:“好。”
  新任察事厅少卿的人选,一时半会,还未选出人来,因此崔尚在任上,只不过他虽在任,但事情已放手了大半,有更多闲暇时间在府中养病,李楹仍旧一日熬十几碗汤药逼他喝下,每碗汤药里,都会加一块糖霜,细心调养下,崔气色也好了很多,再不像刚回长安时病入膏肓的骇人模样,眼见他病情好转,李楹已经开始憧憬日后的生活了。
  灵虚山人当初说,崔身体亏空太多,余寿只有十载,服下虎狼之药后,余寿恐怕只剩五载,这让李楹不敢再奢求长长久久,只能珍惜当下,但如今,李楹又燃起了对未来的希冀,她乐观地想,各种灵丹妙药加持之下,或许,能够安然度过五年之期,乃至十年之期呢,总之,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呢?
  崔辞去察事厅少卿的官职,对于舍弃高官厚禄,他没有半点舍不得,唯一犹豫的是,不做察事厅少卿,便无法替李楹查到究竟是谁杀了她。
  当李楹得知崔想法时,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自从上次岭南之行后,我的想法,就有些变了。”
  “怎么变了?”
  “我以前,对民生多艰这四个字,并没有太深刻的认识,但岭南之行,我见识到了长安以外的世界,我看到了三十年前,大周最底层的农户,到底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做饭连柴火都烧不起,只能烧野草,而任凭他们再怎么辛苦劳作,都吃不饱穿不暖,不仅他们命运如此,他们的子子孙孙,纵然再怎么聪明,但在当时的选官制度下,还是只能落的和他们一样的命运,所以他们轻信了灵虚山人编造的谎言,饮下圣水,二百二十条人命,化为乌有。”
  崔静静听着,李楹叹道:“如我这般的大周公主,一直以来,受的教育便是,我们受百姓供养,便要还于百姓,可是我去了一趟牛家村,才发现,这句话,何其可笑?我们受百姓供养不错,又何时还于百姓了?牛家村的村民缴纳赋税,供养着我们,让我们可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但直到他们穷苦地绝望死去,都没有看见我们的踪影。”她顿了顿,又道:“十七郎,让大周不再出现第二个牛家村,或许,这便是我死亡的意义。”
  崔听到这里,他不由道:“难道,你原谅了杀害你的人么?”
  “不。”李楹摇头:“我仍然认为,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有资格决定我的命运,所以我不会原谅杀我的人,但是,我不会像刚出荷花池那样,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寻找凶手上面,凶手可以继续找,我也可以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像计青阳一样,走遍每一处河山,力所能及的,帮助大周的百姓。”
  哀民生之多艰,愿苍生俱饱暖,这便是李楹,如今的想法。
  崔也明白了,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会陪你,走遍每一处河山,帮助大周百姓的。”
第136章
  夏去秋来, 长安的红叶遍布全城,每个人都有了新的生活,阿蛮开了家铺子, 卖琵琶瑶琴等乐器,她和教坊姐妹身无长物, 不
  会其他营生, 只会弹奏乐器, 索性就将这个当作谋生手段, 阿蛮会在铺子大大方方弹奏琵琶, 招揽顾客, 她琵琶本就弹得不错,加上她名声在外, 一时之间客似云来,倒也不愁生意了。
  郭旭回了家乡,郭勤威的头颅被他葬在祖坟之中,郭旭回乡之时,将察事厅那位叫绿梅的暗探也带回去了,郭勤威的老母早在郭旭被流放时就忧愤而死, 家中只余郭妻,郭妻也不嫌弃绿梅出身低微, 做主让他们二人成了婚, 绿梅很快有了身孕,郭旭将绿梅带到郭勤威坟前, 与绿梅一起叩首,泣泪告知了郭勤威这个好消息。
  何十三等少年用兄长的抚恤拜了师, 每日学习武艺,只待年岁一满, 就到边关投军,继续为大周效力。
  而朝堂也有了变化,新政再无掣肘,圣人下令,科举的考卷糊名,并允许商人及其后代参加科举,这一政令,一方面杜绝了科举作弊的可能,考官不能再根据考生家世和名声择才了,一方面,扩大了参与科举的寒门范围,自此大周真正开启了唯才是举的时代。
  鱼扶危闻讯大喜,于是歇了鬼商生意,选择闭门不出,日日温习诗书,踌躇满志,预备在正月的进士科考试时一举夺魁。
  鱼扶危的抱负,始终是扶危定倾,尽忠拂过,他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一展所长的机会了,他不会再错过。
  在朝中这种大变下,相比起来,黄门侍郎兼起居注郎王暄莫名失踪,京兆尹遍寻不获,只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初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本是一桩雅事,奈何李楹不许崔喝酒,因此红泥小火炉上,只温了一壶白露茶。
  李楹托着腮,看着崔执笔写着行草,自李楹劝慰之后,崔决意抛下过往,随李楹寄情山水,走遍大周每一个角落,助她帮助大周百姓,他的心境,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再不像以前那般郁卒紧绷,而是渐渐如释重负,以前写不出的行草,也开始能写出来了,李楹取下红泥小火炉上的白露茶,用长柄银匙舀了杯橙红茶汤,递给崔,她说道:“这字,有柳松柏七八分的风采了,比你当时给张弘毅写的那幅,要好上很多。”
  崔放下狼毫笔,接过白露茶,细细抿了口,他端详着自己写的行草,说道:“以前写的,更好。”
  李楹道:“等我们去了扬州,去了吴郡,你会重新成为六年前的崔的。”
  六年前的崔,是什么样?李楹并没有见过,但她在郭勤威的讲述中听过,大抵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她没有在他最美好的时候遇到他,而是在他最不堪的时候遇到他,她对此,并不觉得遗憾,美好是他,不堪也是他,她不会因为过往的美好,就耿耿于今日的不堪,那样只会伤人伤已,值得她花费心神的,应该是与他的今日和明日,而不是昨日。
  崔微微一笑,颔首道:“嗯。”
  他也很期盼,能和她一起,早日去扬州,去吴郡,去开始新的生活。
  在白露茶汤的袅袅清香中,李楹看着崔写的“闲梦江南梅熟日”,她道:“下一句,不是夜船听笛雨潇潇么?”
  “是。”
  李楹笑道:“那下一句,让我写。”
  崔莞尔,于是拿起松烟墨锭,为她研墨,不过墨还未研完,府外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卢淮。
  卢淮自卢裕民死后,很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朝中不断有人以他是卢裕民侄子的原因,向太后和隆兴帝弹劾他,这些奏疏都被太后一力压下,卢淮也在太后的倾力维护中,慢慢重整了心情,有明主如此,他若再沉溺于过去,不但对不起太后,对不起他自己,也对不起将他视为范阳卢氏希望的卢裕民。
  于是卢淮回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上,继续践行他“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的为官准则,只是听闻崔突然辞官,他还是有些愕然。
  他犹豫了许多天,最终还是拎了一壶酒,前来找崔了。
  李楹从支起的轩窗外看到了卢淮手中的酒,她想也没想,就警告崔道:“你不准喝。”
  崔身体好不容易好转,她可不想前功尽弃。
  崔嘴角扬起,允诺了她,他起身去迎了卢淮,回想上一次,卢淮踏入崔府,还是崔成了阶下囚,被大理寺看管,如今虽只过了数月,却已物是人非。
  卢淮进入书房后,首先看到的,是红泥小火炉,以及火炉上的白露茶。
  他扬了扬手中的绿蚁新醅酒:“既有红泥小火炉,何不来壶绿蚁新醅酒?”
  崔摇首:“抱歉,我身体抱恙,喝不了酒。”
  卢淮愣了愣神,然后讪讪道:“我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时候,送了崔少卿一个莲花酒注,这是我的过错,望崔少卿海涵。”
  他以为崔是在因为这件事记恨他,崔闻言,却说了句:“有这事么?我忘了。”
  卢淮讶异抬眸,崔神色平静如水,卢淮忽笑了笑:“哦,是我记错了,没这事。”
  他又看到了放在桌案上写着“闲梦江南梅熟日”的白麻纸,说道:“崔少卿已经筹划着去江南了么?江南好啊,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
  崔却深深叹了口气,他说道:“卢少卿,你我之间,素来没什么交情。”
  卢淮怔了下,崔淡淡道:“所以,你今日前来,到底要我相助何事,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
  崔直白点破,卢淮顿时羞窘难当,这倒让一旁观看的李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崔这个人,话虽然不多,但有时候说起话来,的确难听,往往能把卢淮这种脸皮薄的正人君子气个半死,只是崔在与她定情之后总是极尽温柔,她都差点忘了他这一面。
  卢淮脸都涨红了,李楹瞧着又觉得他有点可怜,毕竟卢淮在天威军一案中出力良多,虽然他是卢裕民的侄子,虽然他以前屡次羞辱崔,但一码归一码,他应该还是功大于过的。
  所以李楹支起身子,悄悄对崔耳朵吹了口气,说道:“别太过分。”
  崔只觉耳垂酥酥麻麻的,他脸也瞬间微红,偏偏卢淮在这里,他还不能露出端倪,只好轻轻咳了声,意思是让李楹不要再胡来了。
  还好卢淮正低头喝着白露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羞愧之中,没有注意到崔的异样,卢淮抿了好几口茶汤后,才放下茶盏,下定决心道:“不错,我的确有事,要求助崔少卿。”
  崔道:“何事?”
  “黄门侍郎王暄,自七日前上朝之后,就不知所踪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和一个妓女私奔,这事,崔少卿知晓么?”
  “略有耳闻。”
  “圣人大怒,指派京兆尹侦察王暄下落,但一连查了七日,都一无所获。”卢淮忧心忡忡:“我也派出武侯侦察,也没查到。”
  卢淮叹道:“博衍是我挚友,他家中老母妻儿已经哭成一团,我真是于心不忍,我知晓察事厅耳目遍布整个长安,所以想求崔少卿助我探查博衍下落。”
  卢淮居然会来求他?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虽然卢淮央求,崔还是婉拒:“我已辞官,虽接替之人还未上任,但朝中事情,我不好再插手,何况还有京兆尹和大理寺在,我不能越俎代庖。”
  卢淮有些着急:“虽有京兆尹和大理寺,但若论探听窥视,没有能比得上察事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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