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完结】
时间:2024-08-31 14:36:16

  她这般苦苦哀求, 鱼扶危心里何尝好过?可是,崔要自己去找死,他怎么能让李楹陪着他一起送死?
  鱼扶危摇头:“不,崔没有活路了,公主,你去枉死城吧, 十年,二十年, 等你出了枉死城, 喝下孟婆汤,去投胎转世后, 你就会把他忘了,你会重新拥有一个情郎, 重新开展一段人生的。”
  “我不要,我不要重新拥有情郎, 我就要十七郎……”
  她被反噬的躯体还没恢复,身上半点力气都没有,但一双手仍然死死拽着绳索不放,她还在哀求着鱼扶危:“你放我回去,鱼扶危,我求求你了!”
  她哀求时,前方勾魂使者已经有些着急了:“鱼郎君,快点带这小娘子走,别惊动了其他鬼差!”
  鱼扶危咬牙,不再言语,而是一根根掰开李楹的手指,李楹力气敌不过他,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手指被掰开,然后重新被鱼扶危抱到怀中,往枉死城方向大步
  迈入。
  李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望着前方越来越近、于黑雾缭绕中的枉死城,心慢慢堕入无望深渊:“鱼扶危,我恨你一辈子。”
  鱼扶危的脚步滞了下,但很快又加快脚步:“某宁愿让公主恨一辈子,也不愿看着公主再一次魂飞魄散!”
  李楹陷于血盆苦界时,崔的判决也下来了。大理寺狱中,白发医师正在为崔换最后一次药,他看着崔腰间新添的青紫棍伤叹气,伤药敷到腰上,如针刺般疼痛,但崔只是趴在石榻上,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医师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待换好药,收拾好药箱后,医师还是忍不住留下一瓶白瓷药膏,这年轻人和他孙儿差不多大,说是出身博陵崔氏,但一身的骇人伤疤,让他这个平民百姓都不忍直视,医师说道:“崔少卿,听说你被判流放西,路途辛苦,这药膏,你留着吧。”
  流放西?崔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他这般大逆不道,太后居然没有杀他,只是将他流放?
  医师仍旧絮絮叨叨:“好多大臣都上疏要杀了崔少卿,是太后压下所有异议,改判流放,崔少卿,你这次大难不死,可要珍惜性命,别再糟践自己身体了。”
  他说了一大堆,都在劝崔好好活着,珍惜好不容易保下的性命,但崔只是神情恍惚,一言不发。
  医师走后,卢淮又来了,无非也是说些珍惜性命的话,顺便旁敲侧击问他王暄下落,崔还是一概不答,卢淮气急败坏走了,这之后,崔便在狱中等待流放,期间,崔颂清、他的父亲、还有阿蛮,都想来见他一面,崔一概回绝,但有一个人想来见他时,他却同意了。
  是哑仆。
  他坐在地上,背部靠着粗糙石壁,淡然看着狱房外红了眼眶的哑仆,他说道:“这几年,多谢你照顾我。”
  哑仆跪在地上,摇着头,老泪纵横,崔道:“我这关应是过不去了,趁着太后还没抄没我家产,我那宅子,你去寻人卖了吧,得的钱财,够你找个乡下地方养老了。”
  哑仆喉咙哽咽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是个哑巴,他说不出来,只能着急比划着,崔望着他的比划,他笑了笑:“流放还能回来?不,我回不来了。”
  哑仆听后,手握着囚牢的铁栅栏,无声流着泪,崔神情,却是出奇的平静:“哭什么?我反而,高兴的很。”
  他道:“最后还是要劳烦你,帮我办一件事情。”
  崔说的事情,是让哑仆,去西明寺,看看有没有王暄留下来的东西。
  当日王暄被阿史那兀朵绑到长春观地牢,严刑拷打,折磨了足足九日,仍旧没有吐露分毫,在崔救出他后,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崔手心写下“帝杀六州”,以及“西明寺”几个字后,就气绝身亡。
  而正是他写的“帝杀六州”,让崔愈发确定隆兴帝和天威军一案有关,而王暄最后提及西明寺,会不会他发现的证物,在西明寺里?
  他让哑仆去查探,哑仆很快从西明寺,取到了王暄寄存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页从史馆,撕下的起居注。
  崔看着那页起居注,心中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他眸中划过一抹惨淡笑意,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隆兴二十年,十月初一,深秋。
  终南山上,层林尽染,翠华峰中,橙黄橘绿,观音禅寺,银杏亭亭如盖,朱雀大街,胡商熙熙攘攘,尽是盛世繁华。
  长安酒肆,三三两两的食客聚集在一起,说着东家娶妇,西家归女,说着关中丰收,米价低廉,也有说着阴晴圆缺,旦夕祸福,比如清正廉洁的卢裕民身败名裂了,精明强干的裴观岳一败涂地了,还有那权倾朝野的崔望舒,一夕之间,失了宠信,被流放到寸草不生的西,只怕这辈子也回不了长安了。
  食客们感慨了会,又说起果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卢裕民他们假仁假义,坑害忠良,活该落得这般下场,至于崔,投降突厥,罄竹难书,活该被流放到西。
  食客们说了一阵,悠扬胡琴声响起,貌美胡姬戴着面纱,翩翩起舞,酒肆们顿时响起一阵喝彩声,此情此景,正是人间烟火,热闹喧嚣。
  而与之对应的,却是大理寺狱前,凄清苍凉。
  崔一身单薄囚衣,手脚皆是重镣,从囚牢走出大理寺,不过短短路程,漆黑镣铐已将他手腕和足踝都磨破,渗出点点鲜血。
  只是此时,却再没有一个少女,撕开柔软绢帕,细心系在他手足之间了。
  卢淮抿了抿唇,俊秀面容满是不忍,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此去西,山高水远,他只能尽力让解差路上照顾崔,余下的,他也无能为力。
  只可惜,他心中的疑团,恐怕永远都无法解开了。
  卢淮挥手让解差押送崔上路时,阿蛮握着一个丝囊,咬着唇,出现在大理寺狱前。
  她期期艾艾看了卢淮一眼,眸中尽是恳求,卢淮默了默,背过身去,意思是允许她前来送别,阿蛮垂首,走到崔身前,她喉咙哽了下,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将丝囊递给崔:“这是我这些日子攒的银钱,都给你吧,路上,也能好过些。”
  崔没接,阿蛮苦笑:“我阿兄能够翻案,多亏了你,你是我的恩人,就让我,报下恩吧。”
  崔仍旧没接,他只是望着阿蛮,阿蛮和教坊姐妹开了家铺子,生意不错,气色也比之前要舒怀很多,他问阿蛮:“你最近,好么?何十三他们,好么?”
  阿蛮愣了下,道:“大家都很好。”
  她说完这句话,沉默了,所有人状况都很好,唯独崔状况不好。
  她实在不明白,崔为何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要去抢佛顶舍利,以致于把自己弄成这样?当她问出自己疑问的时候,崔没有回答,反而问:“你们对如今的生活,是不是很满意?”
  他一直问他们好不好,满不满意,阿蛮不太懂,但还是认真想了下,说道:“我如今开了铺子,不愁吃穿,而且因为阿兄,我得到了所有人的敬重,长安城再没人欺负我了,所以,我很满意,不光是我,何十三,还有其他家眷们,大家都很满意。”
  崔眸中划过一丝苦涩,他点了点头:“是不是大家,对天威军一案的处置结果,都觉得很感激?”
  阿蛮很肯定道:“嗯,我们都很感激太后,还有圣人,没有他们明辨是非,卢裕民这些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惩罚,阿兄也不会这么快得到平反。”
  阿蛮说完后,她顿了顿,目光落到崔腕间的沉重镣铐上,她终于忍不住道:“望舒阿兄,那你呢?你为何……会成这样?”
  听到她这句话,卢淮也不由转过身来,望向崔,但崔只是神情恍惚,喃喃说了句:“我……反正我一直,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阿蛮听不懂,但她心中还是涌现一种没来由的难过,她咬了咬唇,说道:“望舒阿兄,你能保住性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以后,你改了吧,你的命,也只有一条啊。”
  崔垂下墨羽般的长睫,他苦笑了声:“阿蛮,你不用来送我了,你和何十三他们,以前就很恨我,我希望,你们以后,继续恨我。”
  阿蛮不理解,她问:“为何?”
  崔双眸雾蒙蒙的,教人看不清其中情绪,他默了下,说道:“因为,我的心,过不了,所以,就算你们恨我,有件事,我还是必须要做。”
  他转而看向卢淮:“怀信兄。”
  他居然这般唤卢淮,卢淮瞬间怔住。
  崔拱手,郑重向卢淮行了一礼:“这些时日,多谢怀信兄照顾,崔铭感于心。”
  卢淮都瞠目结舌了:“我……这……”
  崔直起身子,说道:“怀信兄一直问我王暄下落,我都没有回答,但今日,我愿意告诉怀信兄,只是,需要怀信兄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需要怀信兄,带我去大明宫。”
  玄武门外,赤色肺石前,硕大的登闻鼓静静伫立。
  阵阵寒风刮过,本是秋高气爽的气节,当空红日,却被乌云遮掩,忽然一声惊雷响起,路过的行人望着密布阴云,说了声:“要下雨了。”
  只是,秋雨没有落下,天空中,反而飘起了雪花。
  雪花一开始很小,只是一些细小的雪点,落在地上,转瞬而逝,几乎让人感觉不
  到它们的存在,但逐渐的,雪越下越大,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而落。
  大雪中,一人身披镣铐,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往红色肺石处走去。
  旁边渐渐有了围观百姓:“这是谁?”
  “不是崔吗?”
  “他不是被流放到西去了吗?怎么会在这?”
  “难道他还想见太后?去求个恩典?”
  “太后可不会再被他蛊惑。”
  流言蜚语中,崔只是步履蹒跚,拖着被棍棒责打过的伤腿,伴随着沉重镣铐曳地的声音,艰难,但决绝地缓步走到红色肺石处,他爬到肺石上,握住鼓槌,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敲响登闻鼓。
  阿蛮站在他身后,已经呆住了。
  卢淮也呆住了。
  崔方才告诉他,王暄死了,尸体就埋在长春观外的荒林中,他悲愤莫名,本准备立刻飞奔去荒林,可他脚步,却停住了。
  他震惊看着那穿着囚衣、戴着镣铐、毅然决然敲响登闻鼓的身影,崔他,到底想干什么?
  左右监门卫也闻讯赶来,当见到崔时,他们先是一惊,然后喝道:“崔,你为何敲响登闻鼓?”
  崔放下手中鼓槌,i丽如莲的面容,此刻异常平静,风雪中,他一字一句说道:“我要告状。”
  左右监门卫对视一眼:“你要告何人?”
  “一告圣人,勾结突厥,残害忠良,出卖百姓!二告太后,包庇亲子,藏贼引盗、枉法徇私!”
第147章
  大明宫外, 群臣或骑马,或驾车,纷纷赶到紫宸殿外。
  崔击响登闻鼓, 状告太后和圣人的事,已经传遍了大周街头巷尾, 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崔疯了。
  大周开国百余年, 还没有胆敢状告皇帝的, 或者说, 前朝两百年, 再前朝, 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告皇帝的。
  这简直是逆道乱常, 蔑伦悖理,天理不容!
  众人奔赴紫宸殿,只为唾骂这无父无君的反骨贼子。
  重臣云集,隆兴帝端坐御座之上,太后则端坐珠帘之后,这一对大周至高无上的母子, 此时此刻,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隆兴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跪在殿下的崔, 清秀面容扭曲, 他恨不得即刻将崔拖下去凌迟处死,但是他不能, 长安城已是议论纷纷,他必须要在崔活着的时候, 逼他认了胡言乱语之罪。
  他怒斥:“崔,你到底是何居心, 要如此污蔑朕与太后?”
  崔望着高高在上的大周帝王,紫宸殿上,众人衣冠楚楚,峨冠博带,唯有他一身囚衣,发丝凌乱,重镣桎梏,狼狈至极,虽是这般不堪境地,他却挺直脊背,就如风雨中的翠竹,即使被疾风骤雨摧折的摇摇欲坠,但只要有一点机会,还是会直起枝干,不屈不挠,抗争到底。
  面对帝王之怒,崔眸中,却没有半点惧色,他说道:“圣人若觉得臣是在污蔑,那敢不敢,在这紫宸殿上,与臣将这些污蔑之语,一一对质?”
  隆兴帝瞠目结舌,震怒无比,群臣也皆震怒,一个大臣指责道:“崔,你算个什么东西,有资格让圣人与你对质?”
  崔轻笑:“我的确不算什么东西,也没资格让圣人与我对质,但不知,埋骨落雁岭的五万天威军,挣扎于突厥铁蹄之下的六州百姓,有没有资格,与圣人对质?”
  那大臣愣住,他结结巴巴:“自古……自古……没有君父对质之例……”
  崔侧过头,看他,看到那大臣都有些心虚,崔忽一笑:“冯侍郎,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
  冯侍郎慌张地左顾右盼:“哪里……哪里有人在哭?崔,你不要妖言惑众!”
  “你没有听到吗?”崔道:“冯侍郎,你真的没有听到哭声吗?你没有听到一片丹心、冲锋陷阵、尽忠报国,结果反被陷害的五万英灵的哭声?你没有听到勤勤恳恳、辛苦劳作、拥戴君父,结果反被出卖的六州百姓的哭声?他们的哭声,震耳欲聋,响遍了整个紫宸殿!”
  冯侍郎瞪大眼睛,额头开始冒汗,他支支吾吾,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崔环视群臣,继续道:“敢问诸位,我大周,五万将士的尸骨、六州百姓的血泪,有没有资格,让君父,对质?”
  群臣咬牙不语,谁也不敢说有,谁也不敢说没有,死一般的沉寂中,隆兴帝冷笑一声:“好啊,崔,你拿将士和百姓压朕,朕若不跟你对质,岂不是成了罔民之人?朕偏不着你的道,朕跟你对质!”
  他此话一出,几个老臣已经是涕泪纵横,跪倒在地,口呼:“圣人,不可啊!”
  隆兴帝摆手,他瞪着崔:“清者自清,朕有何可怕?崔,你要问什么,便问!”
  珠帘后,太后手指慢慢攥紧深青t衣衣摆,面色愈发焦灼,只是珠帘遮挡,众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崔已经一字一句道:“敢问圣人,隆兴十四年,突厥进犯丰州,六州告急,天威军主帅郭勤威接丰州刺史裴观岳求援,率五万天威军前去丰州救援,郭勤威到丰州后,本欲坚守不出,却被圣人一封敕令,逼迫出兵,郭勤威无奈之下,与裴观岳商定策略,率天威军绕到敌后,未料大军行至落雁岭时,却被早已埋伏的突厥骑兵包围,血战二十日,全军覆没,天威军败亡后,突厥攻破丰州,直取关内道六州,此事,圣人,知否?”
  隆兴帝不耐道:“此事三司会审,已水落石出,乃是卢裕民主使,裴观岳、沈阙从犯,三人勾结突厥,戕害忠良,罪大恶极,朕的行玺,也是被卢裕民偷盗,盖在假的敕令之上,送到丰州和突厥处,朕对几人行径,全然不知。”
  “圣人当真不知么?”
  “当然!”隆兴帝提高音量:“朕若知晓,当时就会杀了三人,岂会让他们为求权势,卖国求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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