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姐?”
“船王章清霁的长女,章锦年。”
梁稚曾在报纸上见到过关于章锦年执掌章氏地产业务的报道,劣质油墨刊印的一帧模糊相片,根本没有描摹出本人的半分气度。
——她是一个能叫所有人,不论男女都自惭形秽的女人。
顾隽生打量梁稚,“不过去打一声招呼吗?”
“不必。”梁稚收回目光,“我们走吧。”
到宴会厅门口,两人呈上请柬入内,远远的,便看见王士莱的夫人,正被一群贵妇众星拱月,她脖子里上的那一串帝王绿,又鲜又辣,十足的夺人眼球。
梁稚笑了笑,走到一旁去拿饮品。
顾隽生今日过来,也是个散淡的局外人,梁稚同他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狮城风物、办公室八卦……话题不拘。
梁稚有意不让自己回想方才楼问津同章锦年谈笑风生的场景。一个半月没有见面,她忙于工作,好像真的已经将他忘了。可一见到他的人,心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沈惟彰曾说楼问津的后台便是章家,听闻章清霁早已退居幕后,而今都是章锦年在台前活跃,那么,楼问津便是一直在和章锦年打交道吗?可他们是何时认识的,过去六年她竟然一点也未曾听闻……
“梁小姐?梁小姐?”
梁稚蓦地回神,“……怎么了?”
顾隽生笑了笑,向她背后扬了扬下巴,“这里有位郑老板找你。”
梁稚立即回头,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人,这人矮胖身形,手里拿着一张手帕,不住擦汗。
“梁小姐你好,鄙人姓郑,郑永乐,是合裕酿酒厂的负责人。”
梁稚点头,礼貌问道:“请问郑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耽误梁小姐的时间,我就长话短说了。我们合裕是个有五十多年历史的老字号,但前些年在我大哥手里,一直经营不善,去年我接手以后,裁了一大批员工,还是入不敷出……我知道梁家是做酒业生意的,所以想邀请梁小姐去我们酒厂参观参观。”
梁稚听明白了,郑永乐是来找她拉投资。
“现在梁家管理具体事务的是我堂兄梁恩仲,郑老板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聊?”
郑永乐擦了擦汗,“自然是找过的,可我去了三次,梁总都闭门谢客,说梁家是做洋酒买卖的,本土酒厂自酿的酒,不在梁家的业务范围之内。”
梁稚说:“可是我也爱莫能助,家里的生意,我一向知之甚少。”
郑永乐一时不作声了,片刻,他笑了笑,“我也是没办法了,才贸然打扰梁小姐。也无妨,今天来了这么多贵客,我挨个问一问,兴许总有收获。”
他转身招了招手,一个似是他助理的人,将一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拿了过来。他把礼品袋递给梁稚,“这是我们工厂自己酿的玫瑰酒,送给梁小姐尝一尝,万万不要嫌弃。”
梁稚接过,郑重道了声谢。
她见郑永乐转身要走,又鬼使神差地将他叫住:“郑老板留张名片吧。”
这桩插曲之后,梁稚仍旧与顾隽生闲谈,不乏有人过来搭讪,但都被她三言两语打发掉了。
顾隽生浅酌一杯香槟酒,打量着梁稚,“梁小姐,你和你先生,似乎不大像是一般的夫妻。”
梁稚睨他,“看来你确实对庇城的八卦一无所知。”
“自然会好奇,但我认为人还是应当适度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一直没有去打听。”
“那现在最好也不要。”
顾隽生笑了笑,说“好”。
王士莱的太太发现了梁稚,特意走过来给她敬酒,又邀她下次去她的私人聚会。之后,没消停片刻,王太太又带着她的手帕交过来,问她能否透露这帝王绿背后的主人是谁。梁稚自然婉拒。
梁稚今日本就意兴阑珊,屡屡被打搅,便觉得待在这里烦得很。
顾隽生似乎是察觉到了,问梁稚:“我有朋友经营了一家酒吧,在丝丝街上,离此处不远,要不要过去坐一坐?”
酒吧开在僻静处,进去却十分的热闹,两人到时,只有吧台还有空位,音乐声吵闹,两人需得大吼才能听见对方说话。
梁稚将杯子里剩余的鸡尾酒一饮而尽,望一望迪斯科球炫目闪耀的舞池,转头大声问顾隽生:“跳不跳舞?”
顾隽生望着她,一时没说好与不好,梁稚却懒得等他的回答,将玻璃杯往吧台上一放,跳下高脚椅,往舞池里挤去。
舞池人头攒动,一眨眼便不见了梁稚的人影,顾隽生赶忙放下杯子跟了过去。
梁稚的出现,自然引得不少男士靠近,偏偏她谁的面子也不给,自顾自随音乐摆动四肢,没一会儿,她整齐绾着的头发也乱了,她干脆一把拆了,任其披散下来,灯光忽明忽暗,照在她脸上,竟显出一种几分妖异的特质。
顾隽生看得两分愣神,直到又有一位男士凑了上去,他才推开人群,走到了梁稚身边。
跳一会儿舞,再往吧台点一杯酒解渴,再跳一会儿舞……直到十一点,梁稚累到尽兴,终于准备离开。
顾隽生叫来一部德士车,将梁稚送回公寓。
回去路上,梁稚面朝窗外,一言不发,像是累到极点,懒得出声。
车停在公寓楼下,顾隽生先行下了车,为她拉开车门。
梁稚下了车,道声“谢谢”。
“梁小姐今日可还玩得尽兴。”顾隽生看着她,隐约有些担忧的神色。
梁稚点点头:“你朋友的酒吧不错。”
顾隽生时常觉得,梁稚比他从前认识的所有人都要难以取悦,出于礼貌,她通常都会给予正向的反馈,但很难叫人觉得她是发自内心。
就像今晚,她跳舞也并非享乐,更似发泄。
顾隽生凝视她片刻,终究只笑了笑,“梁小姐早些休息,晚安。”
梁稚进电梯上六楼,到了门口,伸手去手袋里翻找钥匙,第一下没找着,仿佛酒劲上头,叫她骤然一阵眩晕,她背靠住了门框,闭了闭眼,等这一阵过去。
继续翻找手袋时,忽听咔哒一声,她蓦地回头一看,门竟然打开了。
开门的是宝星,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梁小姐,你回来了。”
梁稚往客厅投去一眼,没有看见人影。
宝星笑说:“你回来楼总就放心了……梁小姐你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宝星飞快从屋里出来,替她掌住了门,等她进去,又将门轻轻地阖上了。
梁稚蹬掉高跟鞋,把郑永乐送的那瓶酒放在玄关柜上,换上一双拖鞋,径直地朝着书房走去。
果真,在那张棕色牛皮的双人沙发上,坐着楼问津。穿的还是白日的那一身,不过外套脱了下来,只着衬衫。
梁稚“啪”一下把手袋摔在书桌上,正要出声,楼问津先一步开口了:“楼太太,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已经结婚?”
傍晚在富丽敦酒店,楼问津得宝星汇报,说在大厅里瞧见了梁稚,她与一位男士一起,似是来参加今日的酒会。
楼问津这一边,晚宴进行到一半,宝星再来汇报,说梁稚同那位男士提前单独离开了。
他便让宝星跟过去瞧一瞧两人的动向,倘若梁稚有醉酒的迹象,最好不要让旁人单独将她带走,以免危险。
过了二十来分钟,宝星回来了,有些尴尬地说,太太跟那男的去了酒吧跳舞,又问,要不要继续观察情况。
楼问津略作思考,说不用。
晚宴结束,楼问津直接来了公寓,等人回家。
没有想到,一等便等到了十一点半,梁小姐一身酒气,头发披散,妆也半花。
梁稚动作顿了一顿,抬眼向沙发上的人看去,他方才这一句质问,语气简直冰冷得吓人。
她却冷笑了一声,“你又跟踪我?”
楼问津并不为自己辩驳,他站起身,走到梁稚身边去,语气还算冷静:“你知不知道那位顾隽生为什么举家搬离庇城?他害得副市长女儿身败名裂,遭人报复,庇城待不下去,才逃到了狮城。”
“那又怎样?我也是身败名裂之人,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梁稚歪了歪头,看向他,嘲讽一笑,“哦,你是在担心妻子私会旁人,要害得你名声不好听?”
楼问津面色沉冷:“我要是在意名声,根本不会同意你跟沈惟慈一同来狮城。”
梁稚稍有些茫然,不明白话题怎的突然扯到了沈惟慈身上,可无所谓,能叫楼问津气到神志不清,是谁都没关系,“没错,我就是为了沈惟慈来的狮城,你不在的日子,我跟他双宿双飞……还有顾隽生,他舞技非常的棒……”
楼问津目光冷郁,仿佛淬了冰雪,“楼太太,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他总在提醒她身份的时候,称呼她“楼太太”,格外傲慢,格外让人愤怒。
“不必你提醒,我清楚得很!你还想知道细节吗,楼问津?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我?”梁稚愤恨地望住他,“你结婚第二天就跟着梁恩仲出去花天酒地;说是同我度蜜月,到香港第一晚便不见人影,第二天早上才回来,衣服乱成那个样子……”
楼问津闻言一愣,那本是如覆霜雪的神色,骤然缓和了两分,他不由伸手,想去捉她的手臂,“事情并非……”
“你不要狡辩!”梁稚身体一侧,避开他的接触,“还有,我送你的宝石袖扣,你如果不喜欢,大可以还给我,或者干脆扔掉,你凭什么不经过我同意就随便送给别人?!”
楼问津又是一怔,“那是扎奇娅工作失误。东西我早就拿回来了……”他说着,抬起手臂,让她看,那宝石袖扣,此刻就好端端地缀在他的衬衫袖口上。
“你少在这里推卸责任!”梁稚盯住那红紫色的石头,一时更加愤怒,“所以,你今天就是戴着我送你的袖扣,去见的别人是吗?”
她怒火焚心,直接伸手抓过他的手臂,就要把那袖扣扯下来。
“阿九……”楼问津去揽她的肩膀。
“你不配这样叫我!”她猛地一挣,手肘后撤,撞倒了桌旁的一摞书,那书又带着琉璃台灯跌了下去。
“啪”的一声,室内骤然一片黑暗。
两人同时地安静了一瞬。
“我去见了谁,你在意吗,阿九?”
黑暗里,楼问津的声音像是一柄直抵命门的尖刃。
梁稚像被泼了一盆凉水,登时冷静下来:瞧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他一定得意得不得了吧,她装得云淡风轻,实则对他的去向如此了如指掌、耿耿于怀。
梁稚冷笑:“当然不在意。我不过是觉得,既然是夫妻,就该一视同仁,凭什么只能你来要求我恪守道德……”
话没说完,便被一把搂住,黑暗里,一只冰凉的手用力地按住了她的下巴,吻紧随而来,分外凶狠,仿佛惩罚。
梁稚立即挣扎,自然挣脱不得,想要后撤,可背后便是书桌。
她手臂在背后胡乱挥摆,在桌面上摸到了什么,意识到那是自己日常用来裁纸的巴朗刀,便毫无犹豫地拔了出来,举起来便往楼问津颈边贴去。
那冰冷触感只让楼问津动作停滞了一瞬,便又更深地吻了下去,梁稚呼吸被夺,极难开口,行将窒息之时,楼问津总算稍稍退开。
她将刀刃又贴近了一分,手指却在发抖:“……你信不信我真的划下去!”
“你最好是杀了我,这样我们都能解脱。”楼问津冷声说道。语气里有一种罕见的决然。
话音落下,便搂着她的腰,直接将她抱坐在桌沿上,她吓得无意识低呼一声,拿刀的手欲用力,却颤抖得更加厉害。
黑暗里她听见楼问津将眼镜摘了下来,扔到了一旁。随后,温热呼吸再度落到她的唇边,移至颈侧,又流连至她肩头、锁骨……好似今晚喝下的酒,在这一刻齐齐翻涌,让她浑身发热,头昏目眩。
她只能徒然地将刀刃对准楼问津。
楼问津却径自动作不停,而当一片温湿触感烙在胸口的皮肤上,梁稚心口一跳,“楼问津,你停下来!”
楼问津以行动回答了“绝不”。
怎会那样的巧合,她今天穿的就是那日楼问津擅闯卧室,她洗完澡,正在试的那一条长裙,上身是黑蝶振翅,领口缀着一朵白色山茶花。
现在,那蝴蝶和茶花,一并被他毫不犹豫地摘落了下来。
冷气仿佛直接侵入了皮肤,叫梁稚嘴里轻“嘶”了一声,她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因此只要低头,就能看清他的一切行动。可她只将眼睛紧紧地闭住,心惊胆战,又恐惧又期待。
楼问津似乎丢失了一贯的冷静,所有动作都好像带着将她心理防线摧毁的目的,因此分外潦草,也无意将这她这一刻的恐惧延长。
——她是虚张声势,可楼问津却仿佛真在一心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