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她就在那道门后,却几度冲动想要起身去确定。
好像睁着眼不敢闭上,确定那些星星真的不会掉下来。
沈家支付了先期50%的土地出让金,缴纳了契税与增值税等相关税金,签订合同以后,便开始正式规划建设巴砮岛。
蒸蒸日上的景象,叫沈惟茵也放了心,便将出离的计划正式提上日程。
哪知就在沈惟茵做好了一切准备,预备离开吉隆坡,飞往伦敦的前一周,情况陡然急转之下。
那一天市面上大部分的报纸、周刊,以及电视台和广播电视台,都在报道同一话题:恒康集团斥巨资拍下的巴砮岛的土地,检出了重度重金属污染,包括但不限于铅、铬、镉、汞等元素,其范围内的土壤和水体,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专家推测,其污染来源或为日据时期临时修建的兵工厂,预估污染若要得到有效治理,至少得花费三年以上的时间。
不久,管辖巴砮岛的地方政府责令恒康集团暂停一切开发工作。随后,恒康集团宣布将会起诉该地土地管理局存在严重的环境测评报告造假行为。
周一开盘,恒康集团股价一泻千里。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沈惟彰绞尽脑汁维系局面时候,香港的一家专业做空机构,在多家媒体上宣布做空恒康集团,并发布了一份针对恒康集团的研究报告,披露恒康存在严重的财务欺诈、不良治理和参与贿选等问题。
梁恩仲大量持有的股票,顿时沦为了一堆废纸。
沈家从起高楼、宴宾客到楼塌了,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
书房门被猛地一下推开,撞在金属门阻上,发出“啪”的一声。
庇城雨季还未结束,入夜风声呼啸,一场大雨撼得高大的棕榈树剧烈招摆,仿佛要拦腰劈断一般。
梁稚穿过庭院时,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此刻扎奇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试图把一张干燥浴巾塞进她手里,但被她一摆手拒绝。
她怒气冲冲地看向从书桌后站起来的人:“楼问津,毁了一个梁家还不够是吗?!”
楼问津神情分外平静,仿佛料到她会来一般。
他从书桌后走了出来,到她跟前,试图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她极为嫌恶地一躲。
梁稚气得手都在抖,“……顾隽生告诉我,那家做空机构是受了你的委托,大部分的空头头寸,都是建在你的名下。我以为沈家不过是倒霉摊上了这样的事,但原来一切都是你的算计。沈惟彰说,那块地他原本一直持观望态度,是你拉着章家横插一脚,制造了那是块风水宝地的假象……”
“阿九,莫非沈惟彰不肯入套,我还能勉强他不成?”
梁稚冷笑,“你敢说你不知晓重金属污染的事。”
“我知道。”
“……你承认了?”
“我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我就是要搞垮沈家。”
他这样坦诚,让梁稚无端觉得害怕极了,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极为冷血的怪物,“为什么?沈家又是哪里得罪了你?”
“阿九,这是沈家的事,你何必这样的义愤填膺?”
“……茵姐姐原本就要脱离苦海了,因为沈家落难,她不得不求夫家出手相救。还有沈惟慈……拜你所赐,医院已经关停。”
楼问津仿佛觉得好笑,“怎么,我还要肩负这么多人的命运?”
梁稚实在见不得他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扬手便将巴掌甩了过去。
楼问津一动也没有动,甚至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梁稚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微微发痛的手掌,“好,我不提沈家的事,我为自己讨一个说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脑中只有热血横冲直撞,“沈大哥告诉我,我也是你算计的一环。你以我为幌子,故意招惹宋亓良,促成了沈家与宋亓良合作……”
“我料算不到那么多的事,阿九,其余一切都有计划,可唯独这一件不是,我不过是想替你出一口气……”
“是吗?你见不得宋亓良羞辱我?可当初你把我害到那样的境地,我几乎只剩下他一条路可以走……”
“我怎么会真让你走到那一步……”
梁稚衣物湿透,站在冷气充足的书房里,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冷,“……所以,我的一切行为都在你的料算之中?你知道我一定会先去求你,可你还是两次闭门不见,要我去求你第三次,要我低声下气地卖身给你?”
说到这里,她反倒是笑出声:“楼问津,你可真恨我。”
梁稚把手举起来,将戴着钻戒的手朝向他,“我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爱你的意思。”楼问津望着她,“我想这毋庸置疑。”
梁稚心里一颤。她可真是贱啊,这种时候,听见他说“爱”,竟还是会觉得心脏震动。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楼问津张了张口,却沉默下去。
一时,这空间里只有噼啪敲在玻璃窗上的雨声。
“……你不敢回答。”梁稚下了结论。
楼问津仍然没有作声。
答案显而易见。
很久之前就开始了。
可他既然爱她,却又为什么忍心害她?
“阿九。”楼问津叹了一声,语气仍然显得冷静极了,“我很抱歉,只是,有些事并不能一一抵消。”
“……不能抵消的是哪些事?”
楼问津没有回答。
梁稚往后退了一步,靠住了书桌边缘,只觉得无力极了,“……楼问津,你说爱我,可我在你这里,甚至不配知道真相是吗?”
楼问津低头凝视着她,一时不再作声。
他仿佛在盘算,在犹豫。
“铃铃铃!”
刺耳电话铃声突然打破寂静。
楼问津没有接听,可那铃声不依不饶,他只好走过去,把听筒提起来,又撂下去。
然而不过片刻,电话又打了进来。
如此反复三次,分外固执,好似有什么急事非得禀告不可。
楼问津终于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
梁稚抬头朝他看去。
不知谁的电话,他说了一句“你说”之后,听了片刻,神情骤然凝重起来。
而后,他问“确定”?仿佛是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他闭了一下眼,最后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将电话挂断。
而后,他把目光投向她。
“宝星打来的。”楼问津声音比方才更加冷静,过于的缺失情绪,因此像是一种极力的粉饰,“……你父亲跑了。”
梁稚一震:“……跑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脱离监控,找不到人影了。”
“……他原本一直在哪里?”
“旺角。”
那距离,与庙街步行即达,又怎么不算是咫尺呢?
——那时候他说人不在庙街,倒也没说谎,只是,他宁愿看着她空忙一趟,竹篮打水。
而今,楼问津肯直言相告,说明梁廷昭大抵确实已经跑了。
若不是身后便是书桌,梁稚恐怕要跌坐下去。
父亲彻底自由,她整个人好似一根骤然崩断的皮筋,再也不必与任何一切较劲了。
楼问津望着她,目光里有一盏灯缓慢而无声地熄灭下去。
长久无人说话。
无数个瞬间在脑中闪过,放幻灯片一般。最后,叫她抓住的是狮城的那一夜,从士多店回公寓的路上,她把杂志卷成筒状,又散开。那天是一切好转的序始,她至今记得自己手掌冒汗,微微潮润,她知道他会在那晚的某个时间吻她,却又不确定具体是哪一个时间。
那种期待,现在想来,竟最叫她痛苦。
最终,梁稚手指在身后抓住了书桌的边缘,停了一下。
片刻,她把手再拿到了前方,伸到了楼问津跟前。
摊开的掌心里,是那枚钻石戒指。
“……你说得对,有些事没有办法一一抵消。”她停顿了一下,才没有使声音也颤抖起来,“楼问津,我们离婚。”
楼问津的神情如此平静,仿佛,她要说的每一个字,包括她甚至都不是商量的语气,他都已经猜到了,以至于绝不会引起分毫的波澜。
他微微垂下目光,看着她,却不去接那枚戒指,“阿九,你忘了,我们原本也没有做结婚登记,称不上是真正的夫妻。”
梁稚睫毛一颤。
他迈开脚步,走回到书桌后方,拉开了正中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份文件,自书桌那方递了过来。
“这是离……一份协议,当是补偿。”
梁稚低头看去。
装订得如此整齐,又怎么可能是临时的准备。
他早就料定有这一天了。
梁稚心里一时空空茫茫,仿佛已经生不出愤怒的情绪:从开始到最后,她所有的行为,都在他的料算之中。
那么,那些他以自毁行为而逼出的她的真心呢?
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吗?
她不敢肯定了。
这个人,为了绸缪一件事,不惜花上数年的时间,隐忍蛰伏,甚至不惧亲自入局,这样的城府,她拿什么与他抗衡。
父亲既已逃脱控制,一定会很快就同她联系。
往后,他们父女两人大可以离开这是非之地,过上清清静静的日子,她有合裕的股份,再过半年合裕就能扭亏为盈,单吃红利,也能与父亲生活得很好了。
那不见得真能接受的真相,她放弃探究。
这个她始终看不透的人,她不要了。
梁稚扬起下巴,“吃了亏才需要补偿,不必了,楼问津,你伺候得我很满意。”
她把戒指扔在桌面上,不看那文件,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楼问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扎奇娅,叫司机开车送一送梁小姐。”
“不必。”
梁稚穿过走廊,脚步越来越快,扎奇娅在身后拿英文说了一连串的什么,她无心去听。
推开门,磅礴水雾迎面而来,她回头去望了一眼,而后飞快跑下台阶,跑进大雨里。
雨水打湿面颊,也不必区分,睫毛下的水雾究竟是什么了。
她跑到大门口,在街上疏落的车灯里,骤然想到了那个叫她厌恶的黄昏。
原来那就是告别的序章。
一片死寂中,楼问津在座椅上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伸臂一扫。
桌面上的所有东西悉数落地。
“啪”地一声脆响。
他循着声音望过去。
一只打碎的雪花水晶球。
第32章
年关将近, 科林顿道的宅邸,却比平日更加冷清。
佣工们都知道宅邸的主人最近心情不好,办事加倍小心, 生怕一不留神犯了错, 讨得一顿责骂, 虽然这事以前几乎没有发生过,可现下的情况, 谁又能说得准呢?
毕竟是离了婚的男人,事业仿佛也不大顺利,公司都不去了, 整日地待在家里,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 连薪水都发不出来了——他们私下里偷偷这样议论。
这日上午,楼问津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看书,扎奇娅过来汇报,说是章家的大小姐章锦年过来拜访了。
楼问津立即坐起身, 将衣服稍作整理, 让扎奇娅请客人进门。
章锦年穿一条白色齐踝吊带长裙,头戴草编遮阳帽, 脚穿一字系带凉鞋, 非常罕见的一副度假打扮。
楼问津请她就坐, 招呼扎奇娅过来倒水。
章锦年笑说:“我带小妹出来散散心, 顺便过来给你送请柬。”
说着话,她从包里拿出一封白色烫金的请柬, 递给楼问津:“四月我父母办结婚三十周年纪念酒会, 希望你赏光。”
楼问津展开那请柬瞧了瞧,四月二日, 地点在普吉岛。
“感谢邀请。我一定去。”
楼问津收下请柬,又问:“二小姐最近还好?”
“还好。她想考牛津大学,所以每天都在刻苦温书,父亲也是怕她用功太过,身体吃不消,才特意叫我带她出来玩一玩。”
“二小姐天资聪颖,应当没有问题。”
章锦年端上水杯喝了一口,看他一眼,“你最近怎么样?”
楼问津笑了一笑,但这笑容并无什么意味,“沈家还在挣扎,试图举债做多,维系股价。但他们债台高筑,即将面临债务违约,这雪球滚不了多久。我只在等他们什么时候放弃抵抗,届时我总得见一见沈康介,亲自给他敲响丧钟。”
章锦年打量他片刻,才又说道:“我听说梁恩仲炒股失败,为了填补亏空,重新染上赌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