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偏厅的小太监满头大汗,宫中都快乱成一锅粥了,唯一能帮六皇子殿下的建德公主却迟迟不来,他内心吓得要死。
宫中的纷争向来可轻可重,他也不是说关心六皇子的安危,而是这个主子倒了的话,他不免要被内务府重新安排主子,这换来换去的,谁知道后面的日子怎么个过法。
好不好的,都在主子们的一念之间。
为了显得真实,易鸣鸢特意去换了一件圆领锦衣,外披红罗销金袍帔,头戴吊朵玲珑簇罗头面,似急忙换上匆匆赶来,连鬓角的几朵累丝珠花都有点簪歪了,“六皇弟出了什么事?”
“荣妃娘娘午时来人叫了六皇子去她宫里,说是五皇子要和弟弟一起用膳,但一个时辰过去,竟是打闹起来,谁知陛下正好处理完公文,来了延和殿撞见了,发了好大的脾气。”
事情紧急,小太监言简意赅,三两句一解释,就把事情完整的阐述完了。
荣妃当初刚生下五皇子没多久,六皇子也出生了,可惜没过几个月,他的生母崩逝,陛下就把他交给了荣妃,两个孩子放在一起教养。
后来年岁渐长,五皇子烦扰于总有人和自己抢母亲,荣妃也是个偏心自己亲生孩子的,慢慢的六皇子住在自己宫里,不再早晚给荣妃请安,所以荣妃勉强算他的半个养母。
偶尔叫去用饭还算稀松平常,可是五皇子向来视萧咏柃为眼中钉,怎么会主动找,又正巧叫过来的陛下碰见?
看来,萧咏柃赴的是场鸿门宴了,至于一向溺爱孩子的荣妃是知道了什么消息要给五皇子出头,易鸣鸢想,自己还是秘而不宣为好。
易鸣鸢带着那小太监一路往宫中赶去,因着立府的时候选祉就离得不远,不消三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雪水经晒升腾形成烟雾,画意溉洒、在古劲庄严中平添如画诗情,丝毫看不出其中的暗波翻涌。
高墙巍峨,百年楠木上积了水珠,滴答着向下滑落,还没有踏入延和殿,就听到里面的吵嚷声,走近一瞧,皇帝舅舅,皇后舅母,五皇子六皇子都在。
荣妃抱着表情倨傲得像只大公鸡的儿子哭得梨花带雨,萧咏柃低声怯懦的在一旁站着,只不时小声反驳一句:“我没有。”
那期期艾艾的模样让荣妃都差点要败下阵来。
“建德公主到――”太监在门外通报。
“咳咳,小孩子之间吵架,一两个糕点团子的都是鸣鸢这个做姐姐的不周到,还请舅舅看在六皇弟自小失去生母的份上不要责罚他。”
易鸣鸢连外袍都来不及脱,直接在陛下的跟前跪着了。
话说得恳切至极,反倒让在堂上的其他人都神色微变。
粗硬弯曲的黑发被撩起,易鸣鸢将它们握在手中,再次看到了程枭耳后的刺青。
近距离观察之下,她确认这刺青只有半块,旁边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就像是刺到一半被人阻止,因此只来得及刺上这部分一样。
“阿鸢,帮我。”前面的程枭递来两颗红玛瑙珠,匈奴男儿的辫子是只有阏氏才能触碰的禁忌之地,他想全权交给易鸣鸢。
易鸣鸢伸手接过,穿在他半湿的头发上,三股发丝在她手中被意恋猛淄滋贴,她编完端详片刻,这玛瑙色彩艳丽,通体没有任何杂质,瞧着只比她妆匣里的珠子成色略次一些。
但她那几颗可是御赐之物,世间自然少有可堪相比的。
第31章
“好啦。”易鸣鸢放下手里的小辫子,稍稍调整了一下位置。
程枭在她沐浴时煎了药,刚倒出来她嫌烫,放到现在变得微凉,是刚刚好能入口的温度,易鸣鸢皱着眉头憋气,将之一口饮尽。
其实她身体好转,风寒已经痊愈得八|九不离十了,但程枭坚持让她再喝一副作为巩固。
喝完药后,易鸣鸢披衣踱到书案前坐下,向往中原的孩子不止一个,在宾德尔雅的号召之下,每日围在她身边的小崽子足有十几人。
易鸣鸢摊开宣纸,执笔蘸墨,既然要做他们的夫子,那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准备明日讲习的内容。
栾庆本是后殿烧火的,要不是今日乱成一锅粥,他被随手派出宫,还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见到传闻中的建德公主。
“奴才在宫外有一个妹妹,父母亲对她不好,只要公主愿意援手,将她从家里接出来安置,栾庆一生为您马首是瞻。”说完往地上重重一磕,发出闷闷的声响。
“嗯,去吧,地上凉。”易鸣鸢答应下来。
一阵冷风刮过,把残存的几片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宫中的事务多,上午这边吵嘴,下午那边克扣,可是这些都分轻重缓急。
牵扯的人重要了,那小事也变大事,利害关系多绕几层,就像今天这样,一个糕饼砸下来,萧咏柃就进了坑。
至于荣妃……易鸣鸢呼出一口白气。
先暂且让她蹦Q两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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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着的银丝炭不时发出轻微的声音,白玉地面映出温润的光泽,来人对紫檀书案旁坐着的身影说话。
“孩子,你又鸢减了些。”处理完了萧咏柃的事情,陛下来了易鸣鸢休息的偏殿,手里还捧着一碗黑棕色的药汁,“来,太医院刚煎出来的,对你的咳疾有好处。”
于君臣关系不同,他对易鸣鸢亲切得就像亲生的父女一般,连药都是亲手端过来放在易鸣鸢面前。
宫中人多复杂,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让底下人自作主张地揣摩,所以并不会太过偏爱任何一个孩子。
然而易鸣鸢就不一样了,无父母双亲在旁,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对她再好也只不过会让众臣叹息一句公主命苦,陛下仁德,她的出现让他满腔的慈父之心不再踏空凌云,踏踏实实的有了着落。
担心易鸣鸢因为萧咏柃的事情独自伤怀,忙不迭的就赶了过来。 萧歌岚没客气,端起桌上的正山小种润了润嗓子:“就是江阳候家的三郎,襄国公的大郎,还有我母家的表哥,他们三个都好看,其他的……不提也罢,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原来姐姐是看脸挑郎君的呀,”易鸣鸢不经笑出了声,前世她没和三皇姐促膝长谈过,还不知道她挑夫君的方式这么简单直白,不免想问问她:“但若是貌比潘安,却心如蛇蝎呢?”
“我没想过这些,只知道怎么样都是一辈子,对着个模样好的会高兴些。”
谈这种女儿家的私房话能让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不少,到了这会儿,萧歌岚已经开始自称“我”了。
“相貌看得见,心思瞧不见,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皇母后选的人也不会太差,只能从里面选,那如果千算万算,一直举棋不定的话,难道要到成了二三十的老姑娘日日长吁短叹的吗?”
萧歌岚对于亲事的态度不像易鸣鸢一样抗拒,反而很怡然自得,半年前易鸣鸢开府出去住的时候她不知道有多羡慕,就盼着能有一天也搬出去住。
她偏过身子,凑到易鸣鸢旁边用肩膀磕了一下,“妹妹,你就没有心仪的郎君?”
措不及防被这么一问,易鸣鸢呆怔,从儿时的伴读,到宴饮的对席,想了个遍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对着三皇姐示弱,“姐姐,要是我能像你一样豁达就好了。”
萧歌岚不解,她眉头一横,说:“我问你有没有心仪的郎君,你却夸我豁达,顾左右而言他对我可没用,快说。”
易鸣鸢看着这个旷达的姐姐,心里的压力终于不堪重负,被蹂|躏成一滩微不足道的痛楚。
或许是自己真的太较真了,有些事情不能如自己的心意,就该停止钻牛角尖,顺其自然也是一种汪洋恣肆。
“目前还没有,遇到了定与姐姐说。”易鸣鸢一哂,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我还小呢,不着急。”
“什么不着急啊,这样吧,我看襄国公家的大郎人不错,年纪轻轻就有赫赫战功了。”萧歌岚咬咬牙,从三个里让出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她还要再考量考量,“要不你就选他吧,嫁谁不是嫁?”
大宜的公主们没有从小定亲的说法,更没有指腹为婚,就怕前朝后宫势力勾结,让她们深陷其中,婚事成为筹码,所以只能到了及笄后再许配人家。
“你说得对,嫁谁不是嫁,”易鸣鸢心中突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一冒出来却千丝万缕,一发不可收拾,“我自己再想想吧。”
几日后
易鸣鸢坐在桌前,看着鲁国公夫人下的帖子,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帖子上说,琼林苑中的草都长起来了,是时候游赏宴乐,走动走动了。
明面上是遍邀京中交好的豪门贵族出来游玩松快,但在易鸣鸢看来可没有这么简单。
谁不知道鲁国公娘家侄女嫁给了襄国公的二弟,两家关系亲近?
这是来自己这里牵线搭桥呢。
她在三皇姐的极力劝说下已经有了松口的迹象,但是襄国公是武将出身,他那个儿子完美继承了父亲的骁勇,从小练武没一日懈怠。
身材壮硕到易鸣鸢觉得他那熊掌般的手要是碰一下自己,肩膀准能被他掐断。
不行,至少要找个不那么壮的,不然万一日后吵嘴,日子要不好过了。
易鸣鸢把帖子随手往边上一塞,不去。
掰手指算算,既然春暖花开,那荆州水患很快便会迎风来,届时没有万全应对之法,就算朝廷有再多的钱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事关国本,比起见什么劳什子的国公大郎重要多了。
如此想着,易鸣鸢对门外呼唤道:“梧枝,我们回府一趟,本宫有东西落在府里。”
养着那几个也好些时日了,正好拿水患为题考考他们。
“公主落下了什么?奴婢替您跑一趟吧。”
梧枝从门外冒出个脑袋,在看到易鸣鸢对她暗示的眼神后随即改口:“但若是要紧的,奴婢即刻安排人去准备马车。”
易鸣鸢走到床前,不动声色的把放在枕头底下的玉佩藏了起来,假装在屋里翻翻找找,语气中带着焦急道:“是本宫母亲留下来的鹤鹿同春[1]玉佩,出门的时候着急忘了带,没了它在身边,心里慌的厉害。”
那玉佩从小陪着易鸣鸢长大,是长公主生前的最爱。
她声音稍大,不着痕迹的把话传到其他宫人的耳朵里。
难保不会有别人的眼线,最好还是谨慎为上。
出宫的路途中,梧枝凑到易鸣鸢耳边低声道:“公主要奴婢找的那个小太监的妹妹,有消息了。”
易鸣鸢示意她说下去,梧枝用气音说:“那太监栾庆,祖籍是绥州地方的一个小村,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父母整日好吃懒做,钱赚了赌,赌输了就打骂几个孩子,两个哥哥也是没出息的,庄稼种起来不成,收成连赋税都快交不起。”
易鸣鸢听到这里,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可想而知栾庆和其妹妹在家里过得有多惨,后面梧枝说的话也跟她预想的大差不差。
“有人劝栾庆的母亲说丫头是赔钱货,走了门路要把那个小四卖到青楼里,栾庆得知了这事后竟……”梧枝还是个未婚配的姑娘,说着有些难为情,半晌才继续说:“竟自宫,让一个老太监把自己卖进了宫里。”
易鸣鸢一骇,没想到栾庆瘦小的身躯有这么大的魄力,为了妹妹不被折辱,能做到这个程度,着实令人钦佩。
别的孩童摔一跤能在父母怀里撒娇卖乖的年纪,他已为了亲人能放弃未来的前程,疼痛难当不说,活下来已是个奇迹了,也不知道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这双亲还不如没有,真不是东西。
“那他父母得了他的卖身钱,是不是就把那个小的养着了?”易鸣鸢问。
梧枝心里一阵难受,“没有,他们还是把她卖了,因为卖一个小公公有六贯,而卖一个女孩去伺候爷们儿能拿到八贯。”
“他们怎么这么狠的心啊,”易鸣鸢微微张开嘴,面部由于愤恨显得有点扭曲,问梧枝:“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栾庆年岁不过十四五,她那个妹妹可能还没有十三岁,去了那样卑鄙龌龊的地方,谁知道这时候还能不能有命在?
“公主别急,打听的消息说她由于年岁尚小,没到能伺候人的年纪,相貌又长得不错,一路辗转流离被老鸨带到了上京,多半还没受罪。”
梧枝早晨刚听消息的时候也是禁不住落泪,心酸发苦,但没找到机会向易鸣鸢呈报,原本打算夜里谈,这时候在马车上,左右无人,低声说话连一墙之隔的车夫也不能听见。
“这种事可不好说,既是人恰好在上京,宜早不宜迟,去府里换了马车装扮,即刻就去找。”易鸣鸢没法不急,那可不是仙宫瑶池般的好去处,青楼这样的龙潭虎穴可是吃人的。
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避免在她跟前提起各种腐泥沼子事,但七七八八的她也是听过几耳朵,太不堪了。
总之,能早就不要拖延,但凡万一,几息的差别说不定只能看见一具尸首。
“那奴婢叫几个看家护院,有力气的去把人带回来做个女使?”梧枝也深以为然,问道。
“不行,公主府的人,一进一出都登记在册,不能贸然带进来。”易鸣鸢不赞同的说。
手指曲起敲了敲马车上的小几,易鸣鸢抿着唇思潮起伏。
向家老侯爷?
行不通,当日寻他问话,又托着找人,他都欣然同意,这都不是为着什么交情厚谊,而是易鸣鸢答应了他把向小世子从伴读的位子上除去。
侯爷爵位到了头,孩子只有承爵的份,连表现出分毫的能力都不行,再上去就有功高盖主的威胁了。
他是个只求安稳的,皇子伴读这种必然有亲疏远近的账,他不愿让孩子算,扯着世子着急忙慌地退出了。
去青楼多是男子会做的,势必要让一个男人去,不然太扎眼。
先解决这边的话得把水患治理的安排推后,只能派梧枝多跑一趟了。
等等。
那几个不正是男子吗?
有了现成的人选,易鸣鸢眼前一亮,“我们去永宁!”
去掉张扬明显的发饰,换上寻常的衣物,易鸣鸢乘坐什么标识都没有的马车前往了永宁街巷的四合院。
时疾风阵阵,把头上的帷帽都吹得飞起,来不及欣赏方没马蹄的浅绿春草,易鸣鸢心里不住打鼓。
可一定要让她救下啊……
又要喝药啊,易鸣鸢心里劝自己只是鸢肺的补药而已,快速的仰头把苦兮兮的药喝了个干净。
“舅舅,鸣鸢想回宫里住几天,府上小厨房做的饭终究还是没有御膳房的好吃,让他们跟着多学两日,也正好让儿臣可以多陪陪您。”喝完轻轻皱了一下秀气的眉毛,易鸣鸢顺势说。
少女端坐在桌前,手里捻着一串无相菩提,细腻地用目光描摹陛下的眉眼,她好想舅舅。
比起前世最后的强弩之末,胸口插着剑,眼神饱含悲伤绝望,他现在还神采奕奕,活生生的坐在自己的面前,还能和自己闲话家常,关心她是不是冷了,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