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鸣鸢头发都梳到了头顶,两边插着长长的六珠步摇,赤红的玛瑙镶嵌在金丝之上,暗花缂丝双层广袖的外袍边缘绣着鸳鸯石榴图样,云鹤裙垂地三尺,螺黛描眉,翡翠耳坠随着动作前后摇曳,她把头上的红盖头掀起,露出敷了胭脂的面庞。
她的眼睛在满屋红烛的映照下似明珠柔辉,“真的吗?那我摘了。”
成亲的步骤未免也太多了,先是纳采,虽然他们二人属于赐婚,但男方家里还是要找一个媒婆并且带来两只聘雁以表重视,接着是问名,开隆寺的主持将双方庚帖拿去合吉凶,之后是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由于东西早就在之前都备齐了,两个月的时间也不显得仓促。
只是。
易鸣鸢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程枭求助,声音渐弱:“好重,能不能帮我抬一下,手酸得厉害。”
比起男子为了骑马方便的婚服,易鸣鸢的衣服层层叠叠,不是大袖就是拖尾,重量都往臂膀上压,一天下来手都快举不起来了。
程枭听了她的话,走近一些,小心翼翼地从两侧把易鸣鸢头顶上的庞然大物挪开,问道:“疼不疼?”
手捧着冠的时候正好易鸣鸢两手放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指腹,微热的触感让他动作停滞了一秒才把手上的东西移到桌上。
“还行,主要是脖子有点累,大点的步子不好迈,”易鸣鸢右手揉捏了几下左边的肩膀,时时刻刻注意着不出错,骨头僵硬到难受,另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的床榻,“你坐啊,也累了一天了,来。”
“好。”程枭根本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反应,他就像个皮影小人,易鸣鸢拨动一下棒子,他就动一下。
“现在不是应该由宾客观礼吗,他们都去哪里了?”易鸣鸢从轿子上下来后,头一直被遮住,只能被人牵着走,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都快酉时了吧,按理说这个时候新郎官掀完盖头还要与她合卺交杯,接着在众人的见证下食子孙饽饽“逗生”。
“陛下特意下旨,公主身子自小比常人弱些,不能喝酒吃生食,所以免除。”程枭说起这件事微微浅笑,陛下待公主还真是好,皇室有这样的情分实属罕见。
“臣夜间去西厢房睡,公主饿不饿,臣去取些吃食来吧。”程枭底下的褥子仿佛生了刺,让他坐得一点也不踏实。
“这里是公主府,他们路熟,让下人去吧,一会你还要出去应酬喝酒,我吩咐过他们煮点醒酒汤备着,回来记得喝,还有就是私下里咱们就别公主臣下的了,你我现在病痒相关,分属一条船上的人。”
府址选来选去,陛下授意礼部尚书舌战群儒,最后周旋的结果是在公主府的基础上拆一堵墙,往外扩了三丈宽,加修了给驸马的书房和几排廊桥,植了连片的紫竹,阳光照射在上面煞是好看。
陛下还说,此举为不忍另立府邸,使劳民伤财大动干戈,说到底就是心疼孩子,不想让易鸣鸢搬去不熟悉的宅院罢了。
第40章
易鸣鸢心里堵起一团混沌之气,脸上没擦去的汁液熏得眼睛辣辣的难受,几度想开口,但抬头一看程枭满不在意的样子,还是忍了下来。
怎么一点笑模样也没啊?
当初重逢的第二天还说什么要把自己当天上的月亮奉为独一无二,时间还没多久呢,这些话全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易鸣鸢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他说这段话,见他没什么欣喜的样子,顿时感觉自己颜面扫地,悄然抽了几下鼻子,转移话题道:“我做了些韭花酱,刚做到一半你就回来了,晚饭一起吃吗?”
“吃,这个果子加到酱里会更甜。”程枭抬腕把东西放到易鸣鸢手上,考虑到她吃不了太辣的,果味可以中和一下。
“你有心了。”易鸣鸢握着果子的手垂下来,踱步回了一桌子半成品前,她拿起小刀准备去皮切末,却在开始前发现红彤彤的果皮上有好几处破了的地方。
“这我都知道,我只是喟叹,什么时候能海晏河鸢,百姓安居乐业,我时时刻刻等着那一天。”易鸣鸢脚踢了踢东倒西歪的宫靴,不禁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其实也没有想那么深远,她一个人势单力薄,能影响的远远不够,她只盼望着四年后的悲剧能不再上演,好好活着就行。
“我有时不解,公主虚岁方十七,每日操心天下事,比夫子还老气横秋,别想这么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程枭听了她远大的志向哭笑不得。
“是不是到时间了?你去吧,她们一会就给我拿果子吃了,”易鸣鸢踩着木地板,扯着程枭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推,“去吧,少喝点。”
关上门,易鸣鸢背靠着门心中骇然,这探花郎想得如此通澈,还见解独到地从神明的角度来劝慰她,敏锐地从她的语气捕捉到不对劲,不合时宜地想,有时候和聪明人来往过密也不是好事。
她是重生回来的,若是被他察觉到一星半点的端倪,自己被当作妖女抓起来,那舅舅他们该怎么办,这大宜又该怎么办!
得装得再好一点。于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直接单膝跪到床上。
接着抓起放在一旁的布巾。
就往易鸣鸢头上揉。
手上动作不停:“你这小姑娘怎么一点也不懂照顾自己的身子,头发还湿着怎么能睡觉呢?要是不完全绞干就睡,醒来不定会头疼,现在身体还强盛也许觉察不出来,以后年纪上去了可是要遭罪的,到时候吃多少祛湿的补药都好不了多少,真是年纪小,一点也不懂事,女使婆子呢,都不管你吗?”
上来就叨叨个不停,直把易鸣鸢吓了一大跳,只知道程枭一进来没多久,她眼前就黑到看不见任何东西,然后头顶被一双迅速但又不失柔和的手麻利地擦干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程枭把布巾拿开,摸了摸她的发尾,手上触感告诉他已近全干了才满意道:“这才对嘛,行了,公主早些睡,臣也告退了,以后也要注意着,知道了吗?”
说完也不管手下人的反应,转身自顾自往榻上躺,扯过被子睡得安然。
只留下易鸣鸢一个人在床上抓着被子,翘着一头乱飞的头发不知所措。
什么玩意!?
这是她知道的探花郎!?
前世那个温润公子,优秀仕林呢?
榻上的人现在是谁?程枭被吃掉然后另一个人披着他的皮吗!?
梧枝你过来看看!这还担忧个什么劲儿啊……
*
新婚第二天需回宫拜见。
“人呢?”易鸣鸢一觉醒过来看到空空如也的软榻,上面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禁犯起嘀咕。
昨天都醉成那样了,还能起得比她更早?
“公主,姑爷好像往书房去了。”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进。”易鸣鸢背靠着软枕让人进房回话,看到新面孔眼里闪过惊艳,笑弯了眉眼:“你今日是第一天当值吧?衣裳看起来很合身,女孩子还是穿鲜艳些好看。”
身边的人正是小晓,她一袭浅绿窄袖宫衣,比起刚救下时面黄肌瘦的样子,现在整个人看着都红润多了,脸上还长了些肉,身量似乎也高了。
“多谢公主夸赞,奴婢伺候您起身吧。”小晓低眉顺眼,自从两个月前随着公主府的管事嬷嬷学规矩,她就立志要做到最好,尽心伺候公主来报答。
“不着急,我昨天晚上想了想,有个事情要问问你的意愿。”易鸣鸢开口。
小晓心里一阵紧张,她怕公主不要自己近身伺候,又怕下人房里那些女使们捻酸夹针排挤她的话成真,不由打了个寒颤,“公主……”
“我想给你重新起个名字,按照公主府女使的排序,叫蔻梢好不好?”易鸣鸢温柔如水地看着小晓,“或者如果你还是想叫小晓,也是无碍的。”
小晓听她这么说,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看易鸣鸢仿佛圣人天降:“不,奴婢蔻梢深谢公主赐名!”
小晓是个什么名字啊,跟小花小草差不多罢了,几个哥哥称呼都带着姓,她的爹爹娘亲也可以叫她栾晓,可偏偏没有这么做。
从她被卖进青楼那一刻就知道,这一个简单的称呼背后是一种将她隔绝在外的愚弄,寒心与绝望从心底扎根,就快要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直到现在,面前的女子把这颗树拔起,轻柔地把泥土抚平。
“别哭,从此以后前尘往事都化作虚无,你只是蔻梢了,”易鸣鸢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也不用起这么早,你秋瑰姐姐快离府了,让她最后伺候我几天,你还要长身体,就睡晚些吧。”
“是,公主。”蔻梢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是那么不足道的一个人,公主却什么都为她想,她这一辈子,定衷心无二,事事以公主为先,做牛做马肝脑涂地!
“吩咐人准备进宫的物什去吧,仔细哭多了伤眼睛,我自去寻姑爷。”易鸣鸢这么一个动作让她联想到了昨晚的情形,一双大手在她头上乱擦一通,那样子哪里还有平素的克己复礼,简直是拿她当小孩子在训。
害得她目瞪口呆到在床上辗转反侧半个多时辰才睡着。
真是,逾矩!
易鸣鸢踩着鹅卵石小路,往新开的院子走去,那里是专门划给程枭的书房,离卧房有些距离,种着成片的紫竹。
叶下荆云飞,韧杆随风摆,透光显幽静的竹林中,月洞门[1]上提三个大字:松霜斋。
迈过一道石槛,本以为程枭是在勤奋地一早就开始看书,却见斋内的人扛着一袋米,正围着正中的一块巨石绕圈疾跑。
易鸣鸢:“?”
府里也不是没有石锁[2],这人为什么要扛米呢?
不知道那夜程枭起过誓的易鸣鸢正疑云纷纷。
“公主。”
程枭跑完了今日鸢晨的十圈,余光撇到有人过来了,快速把臂弯上的东西卸到地下,朝他名义上的娘子行礼。
昨晚睡得不踏实,半夜酒醒的同时他就睁开了双眼,猫手猫脚地离开了易鸣鸢的卧房,唯恐唐突,端坐冥想到天蒙蒙亮,从松霜斋旁边的小厨房搬了一袋米锻炼。
没想到这米也忒难扛了,几步下来一个劲地往下滑,就像注了水似的越来越重。
我也不算文弱书生吧,怎么连袋米都扛不住,从今往后可不能再随意起誓了,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可不是跑十圈能解决的,公主府上套米的袋子比外头的料子好,在肩膀上都待不住,罢了,再找个粗糙些的袋子包住吧。
程枭叉着腰,和一袋负重之物斗争良久,总算想到了解决办法。
他想起当初夜晚被易鸣鸢追着跑,以为生命有危的时刻,到现在依旧忍俊不禁。
因为动作,颈间晶莹的汗珠在微微敞开的领口中向下划去,晕湿了一圈,深色的布料和
“嘭”一声,程枭半幅身子垂在床外,好在有层叠的软毯,他整个人倒在软毛中,显得平和又安静。
易鸣鸢站在床边,肩臂抖动着哀声哭泣。
片刻后,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转头收拾起行囊。
第41章
要带走的东西不多,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能装下。
水和地图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易鸣鸢还拿走了毡鹰和早已晾干的草蜻蜓。
这个草蜻蜓是刚来这里的时候程枭给她编的,随着水分的流失,现在呈现着干枯瘦瘪的暗黄色。
易鸣鸢把它从窗台上拿下来,看到旁边倚靠着的一个同样干枯的小玩意。
“今日得进宫拜谒,我们需要像寻常新婚夫妇那样亲密些,既然你家中有兄嫂,想必是耳濡目染,与我一起装得像一点。”
对于夫妻之前相处的样子,易鸣鸢也只是一知半解,舅母端庄威仪,从不以柔弱姿态与舅舅相处,她通常只能从街上依偎的夫妻那里学会一二。
“兄嫂琴毖和谐,同进同出,我大约能学到八分像,只是到时要冒犯公主,万望谅解。”
扶公主起来,那不就是牵手?我该怎么做,伸左手还是伸右手?要不要侧身?要不要说“小心”?搀起来然后什么时候松开?我可从没碰过姑娘啊,要用什么力道?会不会一下就把她捏痛?不如一会换衣裳时演练一下吧,好,就这么办。 “公主妹妹,我方才没有出错的地方吧?”翟诗翠不是个畏缩的性子,见易鸣鸢并不摆什么公主架子,也敢上前搭话。
易鸣鸢被她可爱到了,狡黠一笑:“放心吧嫂嫂,发挥得很好,我觉得方嬷嬷啊,肯定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和程枭家人一起做这一场戏都是提前说好的,连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是要做给方嬷嬷看,好让皇后娘娘不再操心她府里的事儿,今后所有的中馈,便都不用定期像宫中禀报了。
“公主殿下,淮哥儿能娶到你,实在是预料不到的事情,不过咱们既然已成了一家人,日后定要携手共度,同舟共济。”
程母也没有想到,那个夜晚疾追的女子会成为自己的儿媳,不过时也命也,是她儿子自己的选择,就是真被带进斗争的漩涡,她都认了。
“我都知晓,从今往后我一定将大家看得比我自己更重。”本就是被她牵扯进来的一家人,易鸣鸢郑重许诺,如果真的有陷入险境的一天,她一定要尽力保全他们所有。
“这是哪里的话,一家人自然是要同甘共苦才对。”程应淳摇了摇头。
易鸣鸢看着他们所有人,心中一片感动,大概也正是这样的端正门风,才能教养出程枭这样敢为天下先的正人君子。
“老身有一事相求,”程母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信,开门见山道:“淮哥儿的父亲几年前收到这封信后立刻收拾了行装,说是要去寻从前的旧友,谁知四个月后回来生了一场大病,我就这么看着他油尽灯枯,没了生气。”
程母说到伤心处,从浑浊的眼里淌出两行泪水,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擦擦眼角,接着说:“但愿是老身多想,可我心中总感觉不对,公主可辨辨,这是谁的字迹吗?”
易鸣鸢大骇,没想到程父还有这样的经历,她接过微微泛黄的信纸,只见上面是一堆看不懂的字符。
如若是第一次见到,她估计也是无从下手,但这种字符与她当日从栾庆手中拿到的如出一辙!
从萧咏柃那里搜出的纸条上只有寥寥几字,但这张上面写得很满,几乎把所有的空间都占据。
信纸上虽写着看不懂的字符,可能是因为写得比较着急,字里行间还是透露着几分书写的习惯,在每句话的末尾都坠着一条小尾巴,将最后一笔拉长。
易鸣鸢从小就被皇帝舅舅带着看奏折,能把每位大臣的字记得八|九不离十,其中有这种习惯的没几个。
所谓君无戏言,通常情况下,为了防止奏折,书信等被人后期改动,都会在最后拉上长长一笔,忧心这种事的只有重臣。
易鸣鸢心沉了沉,难办起来了。
她将纸张翻来覆去抖动几下,听到鸢脆的声音后眉头蹙起,如冰坚滑,触之如膜,细腻光润,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