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听来很有道理,包括李青萝自己修习能模仿各家绝招的小无相功也需在此之前对招式有大概了解。
但闻言,李青萝冷然有穿透力的眸光直直射向慕容复,一针见血道:
“但你显然本末倒置了。”
她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花锄,正好该换的土也换完了。
在他们的头顶是侍女们为了防止晒伤她架起的白纱棚帐,坐在绚烂瑰丽的花海中的一身清冷、雪衣乌发的少女依然出尘脱俗地如神仙中人。
她与站立在身侧面容精致清贵的男孩四目相对,认真地为他解惑。
像是花神为座下童子传道。
她说,他根本没有了解自家绝学的精髓,所以也抓不住其他门派招式该掌握的诀窍。
道家有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世上武功也是如此。
刀法有千万种,剑法有千万种,但同时万变不离其宗,再怎么不同的刀法都是出刀罢了,剑法再怎么变化只是用剑而已。
而刀枪剑戟这些兵器的用法看起来各自不同,其实也有同源之处。
得透过它们繁复的表象看到其本质。
李青萝也是第一次做老师,侍女们的武功都是爹爹妈妈传下来的,她们最小的也比她大了十岁有余,如今她虽然已经在武道上后来居上。
但侍女们受天资所限,再如何修炼也差不多到顶了,只能靠时间缓慢地积累内力,至于其他的已不需要李青萝的点拨。
她没有为人答疑解惑的经验,只能把自己觉得该说的说了。
慕容复果然听地云里雾里,但又不明觉厉,隐隐有所悟,只是还不甚清楚。
李青萝于是又道看来他悟性也不够。
说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在起身,在侍女的侍奉下净手,用深厚到足以外放的内力震去裙摆浮尘,白衣依旧无瑕,不染尘埃。
然后她走到慕容复身后,亲自执着他的手带他感受着千变万化中的相同。
她身姿高挑,需要微微折腰。
随着一招一式的舞动洁白衣袂飘飘宛如一枝遗世独立的雪色莲花轻旋。
她生地冰肌玉骨,肤色苍白地几无血色。
但是握在慕容复手背的素手仍是淡淡温热的,身后像是环抱住他的身体也是柔软且散发着与周围茶花很像但是独一份的冷冷幽香。
这一刻,身体间拉近的距离,仿佛让心之间的距离也近了许多。
*
之后的数月里。
慕容复来往曼陀山庄越来越频繁。
一方面是因为李青萝的教导确实是真知灼见,慕容复能遇到她这样一位不出世的隐士高人算是撞了大运。
而另一方面是慕容复喜欢和李青萝的相处。
尽管大多数时间她都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有时想要清静甚至不会见他,但慕容复也喜欢曼陀山庄如今与主人相似的恬淡宁静的氛围。
至于燕子坞的参合庄……
若说从前还有母亲,如今就只有日复一日排满的功课和滔滔不绝、苦口婆心的告诫,纵然慕容复明白家臣们无错,这是他作为慕容氏少主的责任。
但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在重压之下会累会想要松一口气。
李青萝也发现了慕容复偷闲的心思,她倒不觉得这是什么懈怠,甚至她一直觉得慕容复过的实在太紧绷,这样反而过刚易折。
就算是她自己,也是张弛有度,经常学些杂事既是陶冶情操也是休息,这样也可以沉淀心境的同时将所学慢慢深刻领悟一番。
事实上李青萝觉得慕容复的心态已经很有问题。
实在太过心浮气躁,明明小小年纪,还有大半个长度的人生等待他,却像有什么在身后追赶着他一般,让他急于求成,无法静下心来学习。
因此她让慕容复读一些佛道经典打磨下心境。
没想到因为这,又发现了另一个更为令人震惊的问题。
——慕容复不读书。
或者说他根本连汉字都认不全。
他八岁了,早就过了启蒙读书的年纪,而这自然不会是慕容家疏忽了给少主启蒙读书的事,也不是慕容复顽劣愚钝。
而是他不肯读书。
准确地说,是他不肯学汉家的文字。
李青萝让他读些佛道经典,慕容复倒也听了。
他觉得她说的张弛有度很有道理。
尤其他每次来曼陀山庄,李青萝就算有空见他,也要么有时就在莳花弄草,或是读书下棋,可他除了和她在武功上能有话聊,其他全然不了解。
即便不是为了陶冶情操,只是学习她感兴趣的东西他也是愿意的。
但慕容复学的方式却是由识字的婢女在一旁给他念书,她看到这一幕自然不满意,本就是让他打磨心境,自然是让他独自默读更好沉静心绪。
由此才让她意外得知了这点。
当发现这一点,即便是淡漠如李青萝都不由感到深深的迷惑。
她一开始询问原因时,他还不肯说。
但李青萝从不强求,他既然不肯说,她便也不管,但当她打算转身离开时,慕容复反而愿意说了。
慕容复像是在说一个大秘密般默了良久,然后下定决心告诉她,因为他是鲜卑人,他只愿意学鲜卑文字,不愿意学汉字和汉家学问。
但这个理由仍然让李青萝深深迷惑。
是鲜卑人,和不习汉字和汉学其中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吗?
自南北朝五胡乱华以后,历经隋唐统一,北方的胡人和南方的汉人几乎融合同化在了一起,慕容鲜卑氏更是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数百年了。
如今与中原敌对的外族主要是北边的契丹人和西边的党项人。
倘若慕容复突然告诉她,他是契丹人或是党项人,李青萝倒完全能够理解。
但慕容氏这样一个已经在中原扎根上百年可称江南当地大族的姓氏。
按理说早该与汉人同化了。
现下慕容复作为慕容氏的继承人却说他不学汉字要学鲜卑文字。
但即便是博览群书如李青萝,至今为止在琅嬛福地和市面上也没见到几本有关于鲜卑的书籍。
李青萝从未有过地细细打量慕容复,然后轻而易举地从这还不太会掩饰情绪的孩子脸上看到了对汉字和汉学的排斥和轻蔑,以及微妙的敌意。
她仿佛懂了什么,最后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叹为观止的语气开口道:
“你还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原来世上竟真有如此愚蠢,如此鼠目寸光之人。”
慕容复主动向她坦白自己的种族,虽然还有隐瞒,但也算是于他而言颇为冒险的诚意了,本就正在忐忑地观察她的神情,等待她回应。
可万万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毫不留情地贬斥。
男孩的脸霎时都白了白。
他甚至以为李青萝是排斥他鲜卑人的身份,但紧接着就听她冷若冰霜的嗓音不疾不徐响起,而话中的言语清清淡淡,对慕容复却是字字扎心。
“即便是魏晋南北朝慕容鲜卑最为鼎盛之时,鲜卑慕容家的老祖宗慕容廆都精通汉字与汉学,能与西晋名士张华谈笑风生,得到张华的称赞。”
“慕容廆还亲自动手编写了《太上章》,慕容廆的三子慕容皝也精通天文和经学。”
“如今你这鲜卑后人不学鲜卑先祖,倒学羯人石虎?”
石虎是什么人?有名的暴君。
尤其李青萝又继续说,汉学无用,可汉族的政权总能更长久,汉学能够流传千年,而那些异族的政权但凡不进行汉化就只能昙花一现,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连文字都消失不见。
而最有力的证明,莫不过于如今就连比宋还强大的辽国也在进行主动汉化。
第85章 调虎离山14
*
自李青萝那一番振聋发聩的话后, 慕容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么井底之蛙,收起了自己对汉字和汉学的偏见,羞愧地重新学习。
不读书的后果就是连自家祖宗精通汉学都不知晓。
李青萝其实也觉得这事实在大为荒谬, 她记忆中的王家表姐亦是一位精通诗书的才女, 怎会放任自己的孩子连汉字都不去识?
但王家表姐到底已经去了,便是想问也得不到答案了。
只是那些家臣, 也实在太不负责,将慕容复每日的课业安排地这般紧,却一天到晚只是习武, 连他不读书都不进行规劝, 真不知是真忠心还是假忠心。
但这倒还真是李青萝冤枉他们了。
她长久隐世而居,即便生活在江南姑苏的时候也是不问世事,身为江湖中人却并不涉足江湖中事, 对眼下武林中人的情况一概不知。
因此自然不知晓武林中大字不识一个的大有人在, 而当今朝廷重文轻武,文人普遍瞧不起武人,甚至直接将习武从军之人呼为贼配军。
在江湖上这种情况又恰恰相反, 武林中以武为尊,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习武之人最看不上酸文腐儒的那一套。
慕容氏是武林世家,门下的家臣们个个也是粗莽武夫,慕容复将来又不入朝为官, 他自己既然不想学汉字不想读书, 家臣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性。
甚至因为慕容复终于痛改前非开始正视汉学,让这一群妄蓄大志的家臣们感觉到不正常, 担心起李青萝对慕容复的影响太深。
终于按耐不住私下里联络了他们真正的主人。
*
转眼就到了年底,要过年了。
王家表姐新丧, 第一个新年不能大肆庆祝,还要再行祭拜,年前几日,李青萝应慕容复之邀直接住到了参合庄里,到时候一起祭拜然后过年。
参合庄里特意给李青萝收拾出了一个单独的院落,知晓她喜清净,位置安排在竹林边,清雅幽静,平日里也约束了下人不让他们无事前来打扰。
这天傍晚天上忽然下起小雪。
白墙黛瓦间细雪仿若柳絮飘飘,温婉的江南水乡的雪也分外柔美、静谧。
李青萝在四季如春的大理多年,如今乍然再见到雪也难免觉得新奇喜爱,便特意让侍女准备了火炉和酒来,放下手里的书打算临窗温酒赏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恰是体验一番诗中风雅意境的好时候,怎能浪费这大好雪景呢。
侍女们听话照办,还问她要不要把慕容公子一起叫来,李青萝觉得他年纪小叫过来又喝不了酒。
谁知侍女却笑道让慕容公子也受这雪景熏陶熏陶,省得连诗也不读了。
这话一出,屋中各人都忍俊不禁。
那日慕容复对李青萝坦白自己鲜卑人身份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但在此之前他不肯读汉字只听婢女读书的事却是众所周知的。
李青萝身边的侍女们,平日里待在琅嬛福地隐居清闲地很,受她影响,或多或少都读了不少书,再者很多武功典籍写的艰深晦涩。
若是不识字读书,练武都看不懂秘籍。
知晓慕容复这样一个江南大族的少主却连字都不肯识,她们自然觉得震惊又好笑,但她们也只以为是小孩年纪小顽劣任性罢了。
但不免拿这当做趣闻玩笑一二。
李青萝听了心中也觉无奈又可笑,但拢在雪白披风里的一张晶莹面庞上神情还是淡淡的,等她们笑完后柔和又不失地威严地提醒不可无礼。
毕竟慕容复是慕容氏的少主,是她的外甥,侍女知晓分寸,当即也笑嘻嘻地保证不在外乱说,又讨好说要去园子里摘几束开地正好的红梅来。
李青萝也没追着不放,知晓她们一向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又说让再取些她们自己爱吃的酒菜,今晚不必侍奉了,她们也回房间自去赏雪热闹去。
侍女们当即满脸笑容地应了,院子里一派宁静和乐的气氛。
*
冬日昼短夜长,天色暗下地很快。
李青萝独自坐在窗前温着酒,顺势赏着夜雪,院子里各处悬挂着灯照明,不算太明亮,昏暗的烛光朦朦胧胧,洋洋洒洒飞舞的白雪落地无声。
只有院子里栽种的几颗已经完全落了叶子的树,当雪花挟着风声落在其上摇摇欲坠的枯枝上才会发出一点细微的簌簌声响。
还有附近侍女们隐隐的欢笑声,以及从很远很远的方向传来的嘈杂。
但一切热闹都与她无关。
反而越发营造出这座院子的小小天地里一片孤独、静谧的意境。
李青萝不觉得这有什么,她习惯了一个人的孤独和安静,也享受一个人孤独和安静。
很小的时候爹爹妈妈还恩爱的时候,她也喜欢和他们还有两个师兄一起欢声笑语的热闹,但后来日复一日的争执打架的热闹令她只想要安静。
想起幼时的事总令李青萝心情沉郁。
正好她已觉有些微醺,她不喜欢过量饮酒让自己神志不清的感觉,便打算关上窗户回寝卧里休息。
她起身,在窗边吹了吹冷风散去自己脸上的温度,清醒许久。
但正要抬起手时,她耳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微不可查地动静,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看雪,很快又感觉到了一道窥探的目光自夜色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