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脚底的酸累不是错觉。
直到转了几圈,段誉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只怕是陷入什么阵法中了。
发现了这点后他再仔细观察便通过同一品种但是花形微妙的差异确定了这些茶花和小径果然是根据奇门八卦分布的。
他本也精通易经,此时便尝试着去寻找出口。
然而这阵法设的极为高明,卦象虚虚实实,且一卦又套着另一卦,生门死门倒转,段誉好几次以为寻到出路却又见自己像是身在原地。
他倒是不觉惧怕,反而越解越有趣。
当做玩乐一般,疲惫都忘了,要知道这样高明的阵法也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对于段誉这种精通此道的人不亚于遇到同道高人的指点。
他忘神其中,不知走了多久。
突然听得附近的花树后传来说话声,段誉这才回神,想到自己本是要寻找出路的事,当下精神一振,就想上前去请人问路。
段誉不知自己无意间多人内力为己用,内力之深厚已非寻常一流高手能比,他此时听得说话声,以为极近但实则还远远隔着一段距离。
也因此,那说话的侍女们本也有武功在身,却未曾察觉。
段誉一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不免将那两个女子谈话的内容收入耳中。
她们说的倒也并非什么私密之语。
只听其中一人忧心忡忡道近日那株‘十八学士’的茶花生了病,庄子里的花匠都无可奈何,就连大理来的花农也没办法。
另一人也是同样担忧地道,那可是花中极品,是小姐最心爱的。
她们语气里并无什么惧怕被迁怒之意,全然是一片关爱那小姐的心情,可见主仆感情之深。
侍女又说眼下只能请小姐亲自给那茶花诊治了,只是小姐已经闭关数月了,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扰,现下其他姐姐们也在讨论呢。
另一人就叹道,还是要去吧,小姐这样超凡脱俗的人物,这世上能令她入眼的人和物本就寥寥无几,真怕哪一日就了无牵挂羽化成仙去了。
段誉听了这么一段对话,猜想到婢女们口中超凡脱俗,唯恐其羽化成仙而去的小姐和阿朱阿碧口中神仙人物般的曼陀山庄主人应是同一位。
他心中对这位庄主的好奇也达到了极点。
可此时更吸引他心神的还是婢女们口中那一株‘十八学士’的茶花。
大理盛产茶花,大理人亦爱花成痴。
段誉当然也不例外。
七岁时他从书中看到过对茶花极品‘十八学士’的描述,曾痴心不已地亲自和府中花匠学习这培育茶花的技艺,想要亲自培植出‘十八学士’。
但始终不得法。
开出十七朵花的‘落第秀才’倒是不少。
但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驳而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处处东施笑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
终归是个半瓶醋的酸丁,落第就是落第,比不得真正的花中极品。
段誉遗憾至极,一度不肯放弃。
他从小就容易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
学下棋的时候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研读《易经》的时候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夹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还是‘同人’。
为了这茶花也是如此,他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茶饭不思,寝不安眠,最后整个人瘦了一圈病了一场,为此他妈妈和爹爹大吵了一架。
他们夫妻不合已久,他妈妈从他记事起就住到道观里出家做了女冠。
每每到了年节需要她作为王妃出席的场合才会回府,一回府两人就免不了争吵,但那一次还是段誉记忆中吵地最厉害的一次。
他当时在门外只听到只言片语。
好像是当年王府里本来培育出了十八学士,却被爹爹送人了。
这‘十八学士’本就极难培育,当世怕是很少有概率能同时有两株,此时段誉听到便情不自禁想,难道这里的这株就是他家培育出的吗?
更何况婢女们话里还同时提到了大理,这可能性又大上许多。
段誉心下实在好奇,对这茶花本身也极感兴趣。
刚好他离那那两个侍女越来越近了,当即就出声站了出来,两个侍女一开始自然是警惕的,但听他说是阿朱阿碧带来的便放松了许多。
又听他说自己是大理人,对园艺颇为精通,想要去试试能不能医治那株珍贵的‘十八学士’为她们解决难题。
侍女们打量了他一会儿,见他满脸单纯稚气,看起来便是个没心眼的大家公子,且文文弱弱的,像是没有武功的书生。
也不怕他内里藏奸,便死马当做活马医带他去了。
*
有熟悉阵法的侍女们领路,段誉终于没在外围转圈。
总算进入了内里,就如同他一开始想的那样,里面果然有更多名贵品种的茶花。
比如一红一白的‘二乔’,‘风尘三侠’、‘七仙女’、‘八仙过海’、‘十三太保’,每一种都是同株异色,且每朵都是毫无杂色的纯色。
除茶花之外,还有无数名品的牡丹、菊花、芍药等花,只是数量更少。
但每一种都打理地精心。
段誉身处其中,可谓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直到此时他才算是真正体会到方才在山庄外阿朱阿碧说的此为世外花源仙境,美不胜收了。
而越走近,还有许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品种。
段誉身处茶花之城的大理,在茶花上竟也眼界不足的时候真是头一遭,此时真如土包子进城一般看的满眼新鲜。
他不耻下问,侍女们见他这模样也不觉稀奇,只觉理所当然。
她们说这些茶花是她们小姐自己培育出来的新种,天下间只有曼陀山庄独有,外面当然是看不到的。
段誉对这位山庄主人更为赞叹好奇了。
但这时侍女们领他到了目的地,他的心神立刻又被眼前的‘十八学士’转移。
这‘十八学士’果然如同书上描述的那样,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决无半分混杂。
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
当然此时还未等到谢时,但段誉几乎可以想象到茶花齐齐断头而落时的凄美,欣赏了好一会儿,他也在侍女们的催促下为这茶花看起了诊。
就见其根尖膨起,黑变腐败,地上部出现叶形变小、黄化、落叶等病徵。
果然是生了病。
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镇南王府中名种不可胜数,更是大理之最,段誉从小就看惯了,暇时听府中十余名花匠谈论讲评。
因此山茶的优劣习性自是烂熟于胸,那是不习而知,犹如农家子弟必辨菽麦、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
此时他知晓这花生了病,但到底理论多过经验,一时回想府里花匠所说,想要将这病状与病名对上号。
侍女们见他还要思量许久,倒也不催促,只觉他没急急上手反而用心。
她们还有事要做,便就此离开,留下段誉一人细细思索,她们倒也不怕他做什么坏事跑了,这山庄里阵法的厉害她们最是清楚。
*
段誉思索许久,千头万绪,似乎隐隐有想法又抓不住。
正烦恼时,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传来阿朱阿碧的声音,这才终于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二女,他想着去寻她们。
正这时忽然听到一道极清极冷的幽幽一声叹息。
这叹息声轻轻淡淡,渺渺茫茫,恍惚似云间传来的世外天音。
却又像天地之间降下了一柄极为沉重的命运之锤猛然敲击在了段誉的心头,霎时之间,令他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登时呆立当场。
脑海里只回荡着一个想法:
“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这样的声音?”
第94章 神仙姐姐23
*
花树后继续传来说话声。
此前一直是阿朱阿碧在说话, 她们说起了最近江湖上许多人死在自己成名绝技下,包括丐帮副帮主马大元,于是很多人传言是姑苏慕容做的。
‘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
因这门功夫, 姑苏慕容的声名在江湖上向来遭人忌惮。
紧接着她们又说这两个月中,公子一直是在练丐帮的‘打狗棒法’, 想来是要和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他已经出门去往了洛阳。
段誉也知道这件已经在江湖上闹地沸沸扬扬的事。
阿朱阿碧像是在向什么人汇报一样,嗓音不复之前和段誉相处时的活泼, 刻意放地又轻又柔, 但不像惧怕,倒像是敬慕般地小心翼翼。
她们的话说完,然后才有了段誉听到的那一声清冷的幽幽叹息。
“他本该留下来的。”
她的言语与那一声叹息同样清清冷冷, 宛如天山之巅的雪水般浸润心脾, 且语气更为淡漠出尘,似那无人的寂寂深山间抓不住的徐徐清风。
渺渺茫茫,无情无欲。
简直不像食人间烟火, 具七情六欲的凡人能道出的嗓音。
像世外仙乐,像天上仙子的吟语。
仙子本该高坐九天云端之上,不染俗世,目下无尘,偶然垂眸向那滚滚红尘投下无悲无喜的漠然一瞥, 眼中只见众生, 不见一人。
可她此时却偏偏关注了一人。
尽管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她既然会问起便总是在乎的。
段誉听得那一声叹息,已然心神震动, 此时待听到这一句言语,更是全身热血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
他情不自禁想,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这般挂在心怀,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呢?
*
“他本该留下来的。”
刚刚从闭关中出来,李青萝本打算先去看看自己珍爱的‘十八学士’茶花,但阿朱阿碧听说她出关了特地赶来求见。
她闭关半年多,也是才知晓了这次江湖上刚掀起的风波。
但听了慕容复的应对后,她就知晓不妙了。
阿朱和阿碧却不明白她的意思,闻言两人不解地对视一眼,然后阿朱想到什么,眼珠机灵地微微转动,试探着问道,
“莫非是因为乔帮主近日会来曼陀山庄拜访?”
江湖上的一二传闻,她们也是听说过的,尤其是传闻的主角之一还是清冷如仙的李青萝,难免就更为关注几分。
而两家关系亲近,自然比起外人更知道一些内幕。
比如这几年里乔帮主每年总会有个时间到姑苏附近办事,然后顺路来曼陀山庄拜访。
若是今年乔帮主是近日到访,那她们公子到了洛阳岂不是扑了个空?
李青萝淡淡看了阿朱一眼。
没有对此出声表示肯定也没有否定,其实不管乔峰原本打不打算来姑苏,出了这件事后他定然会过来一趟的。
只因她听了一遍阿朱阿碧所说的简略的来龙去脉,就可笃定这件事必然不是慕容复所为。
一来是做这样的事与慕容家本身的目标毫无用处。二来并非她小瞧了慕容复,但只怕他便是能胜过那些成名的老前辈,也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
这还只是李青萝作为了解慕容复和慕容家之人的判断。
即便是外人,只看这样大张旗鼓地连续杀害多位武林高手,且特意用对方的成名绝技的方式,就差把是慕容氏的‘斗转星移’所为写在尸体上。
但越是如此明目张胆,越像是一场明显的栽赃。
否则若真是慕容氏所为,何必这样不加遮掩?难道是为了落到如今成为众矢之的,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地步吗?岂非太过愚蠢?
但江湖有时候就是这样蒙昧,这样人云亦云。
李青萝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很多人却想不明白,但她相信乔峰会看清楚其中的蹊跷的,所以他一定会亲自来姑苏一趟找慕容氏验证一二。
而李青萝不赞同慕容复去洛阳的原因之一还在于……
“他不是乔峰的对手。”
慕容复特意练了丐帮的打狗棒法,目的无非就是想要以此来杀杀丐帮的气焰,扬扬慕容氏的威风让旁人不敢泼脏水。
先不说他这个想法能不能成。
便是他真的用打狗棒法对丐帮‘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到时岂非更加激化两家矛盾,且让丐帮加重对慕容氏的嫌疑?
李青萝寡言少语,不爱长篇大论,种种思量并未细说,只在脑海里转了一瞬。而阿朱阿碧只听到这一句明显地对慕容复的判断后难免心有不服。
尤其是阿碧,性情温柔的少女此时忍不住出声辩驳。
“公子出门前已将打狗棒法使得既好又快,从头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一点滞涩之处。”
听了这话李青萝不仅没有放心,反而眉间轻蹙。
丐帮的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两大神技,是丐帮的不传之秘,向来不曾留于纸上,只通过历代帮主之间口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