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嫡长子,本该在府里陪你阿玛圈禁,皇上心软,这才允许他住在老八上,可你阿玛如今这情况……弘昱还是少在御前出现为好。
不过你也用不着担心他,有本宫和你八叔在,弘昱也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孩子。”
那孩子心性纯良,既不像老大,不像已故的儿媳妇,也不似老八小时候的‘纯良’,这是一个真正没心眼儿还没什么脾气的孩子。
蜜糖罐子里长大,担不起风雨。
不像老大和老八,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明争暗抢。
二格格换了条帕子把脸擦干净,抽噎声渐渐平复,才道:“我哭是担心日后见不着皇玛嬷、阿玛和弟弟。”
她们姐妹或许都会嫁到草原上,只要有心,将来总能相见。
八叔和八婶,还有四婶九婶和几个堂妹,也都是自由之身,有心未必不能相见。
唯独皇玛嬷、阿玛和弟弟,一个久居深宫,一个被圈禁,一个虽侥幸留在了八叔府上,但不敢往御前凑,又如何伴驾去塞外,如何能再相见。
“只要都活得好好的,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再说不是还能写书信吗,本宫自进宫起,几十年了和娘家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天下女子大多都是这样。”
二格格轻轻咬了咬唇,她早就知道自己会被指婚到草原上了,按理这么长时间她也该做好心理准备了,就像皇玛嬷说的那样,天下女子大都如此,成婚嫁人后便再难见到娘家人了,不独独是嫁到草原抚蒙的女子如此。
可住在八叔府上的那几个月里,南下的那几个月里,她看到听到了许多不一样的。
八婶教她珍爱自身,教她爱人先爱己。
四婶说,这世间女子大都过得很苦,世情如此,但不代表这样就是对的,她们皇室之女可以先试着过得不那么苦。
九婶则是让她们婚后管好手中的银钱和嫁妆,这虽不是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可若是没有,那也是万万不成的。
惠妃见二格格已经止住了眼泪,人也已经平静下来了,忍不住问道:“你阿玛在府里可还好?”
可有保重自身?
“阿玛他……还好,母亲照顾阿玛很是用心,阿玛这段时间还教了我一套拳法,是阿玛幼时跟着宫里的谙达所学……”
‘额娘’这个称谓是独属于她生母的,对继福晋,她们姐弟都是唤做母亲,和额娘区别开来。
二格格挑拣着这一个月来和阿玛相处的趣事,说给皇玛嬷听。
惠妃手里盘着佛珠,越盘越慢,胤禵的处境已经比她预想的要好了,自古成王败寇,她们母子对今日都有心理准备,只是胤禵这一生只能如此了吗?
皇上慈父心肠,二阿哥被废除太子之位后,还能被封为亲王,在京中自由往来,在六部行走办差,胤禵为何就要被一直圈着呢。
马车悠悠往前走。
十四爷特意选了和五哥一道在御前轮值。
此次随扈的只有四位皇子,除了他和五哥,就只剩二哥和八哥了。
两两在御前轮值,一天轮一次。
如果他和二哥一起轮值,皇阿玛眼睛里哪还放得下他,还不全看二哥了。
早些年,皇阿玛和二哥父子感情甚笃,别说他们这些小阿哥了,就是大哥也得靠边站。
这几年,皇阿玛和二哥才渐渐没那么腻歪。
可自从二哥搬出宫来,这大半个月里,皇阿玛对二哥的态度又渐渐恢复到了从前,隔三差五往二哥府上赏东西,跟二哥说话都比跟旁人多几分耐心。
他得多想不开才会和二哥一起在御前轮值,到时候红花配绿叶,他就是个陪衬。
二哥不成,八哥也不成。
御膳房那档子事儿虽说已经了结了,他还替乌雅家往外掏了不少银子呢,但他不能确定八哥有没有查到永和宫的手段,有没有查到是他让额娘故意挑起矛盾的。
虽然这事儿八哥没吃一点亏,启祥宫的良妃娘娘也没吃一点亏,相反还在后宫前朝立了一次威,日后恐怕不会再有人去着良妃娘娘。
虽然这事儿到最后他也没讨到好,三哥吃了回狠亏不假,可他自个儿不也吃了亏。
但面对八哥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有些心虚,生怕八哥已经查到了、猜到了。
这个可能性可一点都不小,二哥和梁九功当年那是多隐蔽的事儿,不也照样被八哥查到了。
心虚气短的十四爷,虽然还是免不了要和八哥见面,但一起共事的时间是越少越好,久了,他也担心八哥会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验证猜测。
长幼有序,因为和二哥一道轮值的缘故,御驾出发的头一日,八爷不得不随侍在皇阿玛的车架旁,且是和二哥一起,所骑乘的两辆马匹之间前后只差了半个马身子,左右也只隔了两三尺而已。
两个人皆不出声,从前谦和有礼的八爷,如今在人前越来越有沉默如金的架势了,而如今越发谦和的二爷,也不是在谁面前都能谦和起来的,在老八跟前就不行,也没必要。
皇阿玛知道他和老八之间的仇怨有多深,别说他放不下,就算是他放下或是假装放下,恐怕都只会让皇阿玛猜忌更甚。
二爷手持缰绳,保持着和皇阿玛车架差不多的速度,假装身边压根没老八这个人,直到被皇阿玛叫进车内去陪膳,和老八面对面坐着。
康熙坐在上首,左边是保成,右边是老八,对面则是大学士马齐。
康熙招呼完两个儿子坐下,继续跟马齐说道:“常服补药对身体有益无害,你也学过医理,应当知晓药性宜于心者不宜于脾……朕从不服药,养生之道,唯起居有常,饮食有节。”
康熙暗暗把那句‘药性宜于肺者不宜于肾’隐去,咽回肚子里。
自知晓老八的病症之后,他对‘肾’这个字便异常敏感,老八在身侧,他尽可能不提这个字,也不提子嗣。
在座的都学过医理,又都是心细如发之人,皇上说的话每一个字都会被人细细琢磨,这三个人都发现了皇上说话是不太明显的停顿,以及那句讲解药性被隐去的后半句。
二爷面色不改,皇阿玛对老八倒是上心,上心到了连说话都怕伤到老八的程度。
不过……肾虚,老八这病症还真是别具一格。
皇阿玛说话再怎么小心也无用,试问整个八旗还有谁没听说过老八不能生的传言,只要八王府一日没有婴儿出生,这传言就不会散,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老八身体有疾,不能生养,甚至压根就是个天阉之人。
世人就算是迫于老八的势力和手段不敢当着老八的面说什么,但老八这样会看人脸色的聪明人,难道还不能从面部表情上解读出些内容吗。
老八今年越来越深居简出,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
八爷夹了块腌黄瓜尝了尝,味道还不错,他王府里的暖房已经收拾出来了,黄瓜也已经种上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等从塞外回来,就能吃上水灵灵的黄瓜了。
“臣回去就把补药停了,日后跟着万岁爷学养生。”马齐笑着开口道。
万岁爷可真是个慈父,对八爷是这样,对二爷就更是如此了。
眼下大多数人都以为太子之位是在三爷和四爷之中抉出,先前是三爷更占优势,如今则是四爷更得圣心。
但他作为万岁爷的近臣,却越来越觉得万岁爷属意的人不是四爷,也不是三爷。
“保成,尝尝这道烧鹿筋,朕特意让膳房加的,马齐、老八你们也尝尝。”
马齐低头抿了一口汤,瞧瞧,万岁爷待二爷终究是不一样的,从前屡屡为二爷破例,在太子之位上也未必不会再破一次例。
“还是从前的味道,儿臣王府的厨子就做不出这个味道来。”二爷细品后道。
“这还不简单,朕把做这道菜的御厨指派给你。”
马齐低头又抿了一口汤。
八爷自顾自夹菜,御厨的手艺是不一般。
“谢皇阿玛。”
二爷轻描淡写的谢过,脸上虽笑着,心里头却没几分欢喜。
皇阿玛赏他御厨,到底是让那御厨给他做菜,还是让御厨进府做眼线,也就只有皇阿玛自己清楚了。
等午膳快用完的时候,康熙才嘱咐了老八一句:“惠妃和二格格那里,你多照应些,等御驾行至汉城,你就和惠妃一道留下来参加二格格和敖汉台吉的婚礼,礼成之后再去草原。”
“儿臣遵命。”八爷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打千儿领命。
马齐低头,碗里的汤已经喝完了,只得抿了抿唇。
都说八爷得宠,一个月前,被封为郡王还不够,连带着原来的良嫔都成了良妃娘娘,要知道宫中多少年妃位上都没添过人了,上次还是佟贵妃刚进宫那年被封为妃。
妃位和嫔位虽都能为一宫之主,但其中差距却是巨大的,尤其是对皇阿哥们而言。
满族侧出也算嫡,何为侧,王公的侧福晋为侧,宫中的贵妃和妃为侧。
废太子的诏书刚颁下时,为何有那么多人看好三爷,如今又为何有这么多人看好四爷,还不是因为他们排行靠前,因为他们的生母都是妃位,如果是在满洲入关前,他们也是嫡子。
如果不是八爷身体有疾,良嫔被册封为良妃后,八爷的声望也该大涨的。
据他所知,良妃娘娘在宫中只被万岁爷宠爱了几个月,之后便失了宠,现在是既无宠爱也无情分,早几年封嫔就是托了八爷的福,如今封妃恐怕也是因为八爷的缘故。
从这方面看,八爷无愧于是万岁爷的爱子之一,是最受万岁爷看重的皇阿哥之一。
不过,八爷这个爱子的成色在二爷面前就不够看的了。
瞧瞧二爷在御前多随意自在,八爷就拘谨多了,从头到脚都透着对万岁爷的尊敬和……生疏。
康熙这一年来已经习惯了,习惯老八跟块木头似的呆愣生硬,没了从前的活泛和机灵。
“朕把正蓝旗和正红旗的侍卫营留给你,不用等到汉城,从今日起,即可接手。除了正蓝旗和正红旗外,八旗侍卫营的值守安排也交由你负责,明日起就不用来御前轮值了。”也省得和保成一道轮值时再起什么冲突,两个人如果再像在德州行宫时那样打起来,于谁都不好。
八爷领命。
二爷夹了一口烧鹿筋,皇阿玛对老八倒是信任,正蓝旗的侍卫营本来就对老八奉命惟谨,再加上正红旗的侍卫营。
呵,这可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待遇,老大被圈进去之前,也有多年没有被委任过掌管侍卫营了。
从前他做太子时,早些年没少监国,很少有机会随扈,后来皇阿玛走哪儿把他带到那儿,却是从不让他碰兵权,还要把老大一道带上。
何必呢,他如果真的要动手,索额图劝他的时候他就动手了,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就算他与御前总管梁九功有瓜葛,可不也没做什么,索额图生前不敢用梁九功,怕暴露,到他这儿,也只让梁九功传了一次消息,问的是老八的消息,又不是针对皇阿玛。
皇阿玛抓了梁九功,应该早就审问清楚了,他对皇阿玛从来就没有过不敬之心,没有想过要谋逆,是皇阿玛一直不信任他,哪怕到了现在,老八能领两个旗的侍卫营,能安排八旗侍卫营值守,他却不能。
皇阿玛何以对老八信任到这种程度,老八能查到他与梁九功的事,能查到几大包衣家族在御膳房的猫腻,可见是手眼通天,眼线遍布。
对这样的人,皇阿玛都敢把御驾中大半的兵权交过去,凭什么!
马齐也暗暗心惊于万岁爷对八爷的信任,如果是五爷和十四爷,他肯定不觉得惊讶,但八爷……这位在外的名声许多都是谣传,但手段却是实打实的狠厉。
尤其是御膳房之事,八爷出手太快太准了,可见是早就知情,只是一直隐忍未发,若不是有人惹到了良妃娘娘,还不知八爷会隐瞒到何时。
他也很奇怪,事关皇城安危,甚至是万岁爷的安危,八爷早先知情却故意隐瞒,后来上告时到底是拿什么由头安抚万岁爷的。
让万岁爷对几大包衣家族下狠手,三爷都受连累没能封成亲王,却对八爷毫无芥蒂,封了八爷的郡王,册封了良妃娘娘的妃位,还封了九爷的郡王,万岁爷甚至还放心把御驾中大半的兵权交给八爷。
关乎自身安全的时候,万岁爷可不是个好哄的人。
他收回之前的判断,万岁爷待二爷是格外不同,但对八爷的这份包容和信任也是独一无二的。
享受着独一无二待遇的八爷,很快就清闲下来了,安排八旗侍卫营值守并不是什么难办的差事,八旗的侍卫营主要是护卫整个御驾,是靠不到御前的,御前有专门的御前侍卫。
不用去御前轮值,他就弃了马匹坐马车,在马车上打坐修行,偶尔才派人去探望一下惠额娘和二侄女,问问她们有何需求,毕竟是男女有别。
八爷是清闲了,但这就苦了十四爷。
从前他只知道皇阿玛最疼的是二哥,但他毕竟和二哥差着年岁,他出生的时候,二哥都已经出阁读书了,他在上书房读书时,二哥都监过国了。
在上书房读书的那些年,他听说过皇阿玛离京后和二哥是如何如何传信送礼的,也听说过二哥去接驾时与皇阿玛是如何执手相看泪眼的……
但这大都只是听说,等到他从上书房结业入朝参政时,皇阿玛和二哥早已不复往日的腻歪。
作为皇阿玛的幼子爱子,和二哥一道轮值的十四爷,是第一次尝到四哥的滋味。
御前没有旁的兄弟,只有他和二哥,二哥现在也不是太子了,他们与皇阿玛皆是父与子的关系,只是,二哥是受皇阿玛嘘寒问暖的爱子,他就是个搭头。
就如同他和四哥在额娘跟前是一样的,额娘眼里心里都是他,四哥虽也是额娘的亲生子,可总是被忽略的那个。
人前都已经如此了,人后只会更甚。
就拿乌雅家这回出事儿来说,四哥掏了八万两银子,但都被额娘算在了还给乌雅家的孝敬里,乌雅家领的是额娘的情,不是四哥的。
到他这儿,四万两银子是他拿给乌雅家的,还有四万两是由他做主让福晋的母族借给乌雅家的,乌雅家自然要记他的情。
十四就是太清楚额娘对他和四哥的区别了,所以这会儿很不能接受他在皇阿玛心里的地位。
他就差二哥这么多吗。
皇阿玛封四哥做亲王,封九哥做郡王,封十三做贝勒,还让十三留在京中监国,只他是一个区区的贝子。
从前他以为是皇阿玛还拿他当小阿哥,所以不封他高爵,不安排给他重要的差事,但真的是这样吗。
十三只比他大两岁,九哥也没比他大多少,八哥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是贝勒了,二哥一岁多就已经被立为太子了……可见在皇阿玛眼里,年龄根本不重要。
从前他以为皇阿玛疼爱他,虽不比二哥、大哥和三哥,但和四哥、八哥、十三哥是差不多的,他比五哥、九哥这些剩下的哥哥们受宠多了,皇阿玛关心他,远胜过关心五哥、九哥这些哥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