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罗莎琳微微地低下头去,双手交叠在身前,诚恳地向伊里斯王道歉,“真的对不起。那完全是我鬼迷心窍,头脑发热了。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亚瑟兰德没有说话,罗莎琳抬起头来,恳切地说:“我知道的,如果我对你无意,我就不应该做出任何让你误会的事。真的真的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我刚刚是怎么了。”
人族女子抿了抿嘴唇,伊里斯王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地感到懊恼和歉疚。后来在一切都变好了之后,他们也谈论过这一个话题:罗莎琳坚持地认为,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没有爱慕的心意,那么他应当将话说得明白清楚,而不是将对方的心悬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做出一些模棱两可的事来。
不给人以任何错误的希望,才是真正的对人好。
而亚瑟兰德沉默了很久,直到脸上的潮红逐渐变得苍白,他才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
13.3
很久以后,罗莎琳曾经对亚瑟兰德说过:“站在你的角度,当然你可以指责那一天我的态度过于凉薄。可是站在我的角度,也请你体谅,这整件罗曼蒂克的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于突兀了。”
自从她的灵魂莫名其妙地降落在了这一片空灵大陆上,她接连经历了无数的兵荒马乱,世界观的颠覆,又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将自己活下去的信念打碎又重组,她的人生中——无论是新人生或是旧人生——都有着许多比风花雪月更重要的东西亟待她的发展。罗莎琳是真的真的完全没有精力去考虑自己的罗曼史。
当然,玫瑰桉林里发生的整件荒唐尴尬事,她想,她也得负起相当大的责任:
只有她自己知道,美色当前,她是真的失控了,以至于达成了“她实打实地轻薄了对方最后却不想负责”这样一种相当差劲的结果。
罗莎琳觉得自己这件事办得十分糟糕,因此,她更加觉得自己应该当断则断,不能再为亚瑟兰德增添更多的烦恼。
她想,因为黑袍先知的那一个预言,再加上她那些来自另一个文明培育出的思想,大概,在空灵大陆的本土族群们看来,“罗莎琳·梅菲尔德”应该的确是蛮特别的一个人。亚瑟兰德因此产生了一些意动,这也不算奇怪——不算奇怪吧。
这是罗莎琳冷静下来之后,自己心里分析的亚瑟兰德的心态(虽然她知道自己在情情爱爱这一方面实在是一窍不通)。她想,这种因为未知与好奇而产生的好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要没有人再提醒他,应当也就会慢慢地归为平淡了。
因此,罗莎琳下定了决心,在今后的日子里要尽量避开亚瑟兰德,希望他能尽快走出自己带来的这些破烂事。正好,她本来也正计划将全副精力不留余地地投入工作——
事实上,她费心设计的实验也的确带来了十分有意思的结果,罗莎琳的注意力本身也被无可控制地被吸引了(看在女神的份上,她是一个科学家,她最无法拒绝的就是发现新事物本质这件事的魅力)。
空灵大陆的自然资源里,罗莎琳拜托埃德蒙收集回了十七种金属的矿石,其中有四种是她已知的:黑铁,青铜,还有金子和银子。
而剩下的金属矿石则全部都是未知的了——这“未知”不仅仅指的是罗莎琳无法分辨它们,而是它们大概率并不属于她熟悉的那一个“元素周期表”。
比如其中一个赭石红色的矿石,安德烈十分自然地向她介绍,它的名字叫做Yangium,“钖”,当它被提纯后,则成为一种深酒红色的,比铁要更加重一些的金属。它被运用在祭器与神像的铸造上。
一开始她只以为是同样本质的金属,被自己的家乡和这片空灵大陆给予了两种不同的名字:可是结合它们的性质,罗莎琳却发现了不对。
她绞尽了脑汁,也没有在自己家乡的有色金属或合金里,想到一种能与“钖”的特性契合,并且在中世纪的社会发展下就能够被发现提纯的金属元素——
铜,铬,锌,锰,它都有点像,却又都不是。
更何况还有另外一个“钲”,Zeadium,它是颜色有些发青的熔点低的金属,像汞却又不是:它得被炉火烤一烤才能融化。和锡也有点类似,它被用于简单的合金与焊接。
这两种金属的存在与运用,使得罗莎琳将自己之前的实验计划完全改变:
本来想要做分析化学,试着将不同的矿石提纯,定性出一张“元素周期表”,找到自己熟悉的那些元素;可是现在看来,这一切从根源上,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除了熟悉的金银铜铁,其他的元素,它们也许在这一个被想象构造出的世界里,发生了从根本原子结构上的偏离(罗莎琳甚至怀疑,这里被命名的“金银铜铁”,它们还是她认知中的那几个“金银铜铁”吗?)。
不过,罗莎琳并没有被这陌生世界的框架吓退,反而内心里隐隐升起了一种摩拳擦掌的兴奋与好奇:
既然“电子”与“电流”还存在(雷登罐证明了这个),“金属”与“非金属”的概念也还存在,那么粒子们的运动,它们互相交流反应而形成的结构,这背后一定也存在着可以用数学工具和模型描绘的客观规律。
这规律和她家乡里她熟悉的那一些规律未必一样(应该说或许有重合,但肯定不完全一样),但是正如她向亚瑟兰德所说的:
科学是逐步发现并描述这个世界背后客观存在的规律,知道它是什么,为什么,然后将它应用在对族群生存与发展有利实践中,这样的一种学问。
科学对她来说不是“已知”这件事本身,而是一种缜密而优美的“探知”的方法。
这是一个全新的,亟待发现的,未知的一整个世界。
罗莎琳将十几种金属矿石原石小心地切割(并仔细观察记录它们的表征与特性),分类收好,然后,她转头向安德烈解释说:
“现在我的目标呢,就是尽可能地还原更多的金属,化验它们的性质,找到可以投入应用的材料。我会去再尽量多阅读一些这里的文献,学习你们已有的实验方法,并结合我自己的经验,看看有什么能够创新的地方。”
安德烈点点头,锻造大师没有针对罗莎琳的“科学研究”提出什么异议,而是忽然叫了她一声:“罗茜。”
罗莎琳一怔,然后就看见平时里有些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的锻造大师忽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无声地笑了一会,才向她眨眨眼睛:“以你的耳力应该是听不到,刚刚我们亲爱的陛下亚瑟兰德,他可就在房檐上头听着我们讲话呢。我也不知道这是你住来我这里的这一个月曜轮以来,他偷偷来过的第几次了。”
罗莎琳“啊”了一声,安德烈笑得越发促狭:“罗莎琳,你一看就不是个已经开了窍的姑娘。我明白着告诉你吧,亚瑟兰德他心里一定非常喜欢你,我刚刚的那一句‘罗茜’,大概足够他今晚回去辗转反侧一个星时。”
罗莎琳怔怔地没有答话,安德烈则是稍微收敛了笑容,有些认真地说:“好姑娘,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所以我决定放肆越界,就同你说这一次。罗莎琳。”
“嗯。”
“如果你心里喜欢了亚瑟兰德,”锻造大师说,“勇敢地同他去聊一聊吧。我向你保证,你会如愿以偿。”
罗莎琳看看他。
她说:“如果我心里不喜欢他呢?”
“如果你心里不喜欢他,”安德烈说,“那么,也尽快同他说个清楚吧。他最近悄悄前来工作室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我想,再不同你说个明白,他的心脏也许真的承受不住那些他自己也许都没有明白的思念。”
第14章
14.1
罗莎琳在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的正门口前站了整整一个星时,等待骑士们的通报,她才恍然地明白:自己之前生活在凯汀斯斯普林斯时,是多么的自由。
她眼看着太阳落在格兰平雪山之下,天色转黑,奥莱恩星已经升起。在城堡里工作的事务管理者安娜来往进出,看见她,好心地对她说:“陛下同大祭司最近在计划军事的演练,他十分忙碌,也许你可以等到明天再来拜访。”
罗莎琳向她点点头:“谢谢你。”
然后她抬头看向宫殿东翼的左数第四个窗口——她知道那是亚瑟兰德王的寝殿。
罗莎琳耐心地等到那窗口里有烛光亮起(那已经是后半的深夜了),然后亚瑟兰德颀长的身影在窗口里被映出,她看着那个身影走近窗前,然后不经意地俯瞰广场——
罗莎琳在心里默念了三个数字,三,二,一,果然伊里斯王在下一秒跃窗而出,展开双翼,飞掠到她的身前。
这是寒季的深夜,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的广场上除了守夜的骑士,不怎么有其他的伊里斯族人来往了。罗莎琳朝着亚瑟兰德笑了一下:“谢谢你这个时候还愿意出来见我。”
伊里斯王沉默了一下。罗莎琳注意到他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室内会客的长袍,那丝缎的袍子华美精致却单薄,无法抵御格兰平雪山寒季的北风。
她刚想要开口说话,就听见亚瑟兰德幽幽地说:“你不是再也不想要见到我了吗?罗莎琳·梅菲尔德。”
14.2
“你不是再也不想要见到我了吗?罗莎琳·梅菲尔德。”
这一句话冲口而出,亚瑟兰德几乎想要懊恼地咬掉自己的舌头。
女神在上,他向头顶所有注视空灵大陆的神明发誓,他完全没有责怪或者怨怼罗莎琳的意思。
他只是——亚瑟兰德深深地,贪心地,近乎于渴切地注视着罗莎琳——他只是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了。
亚瑟兰德以为连续的工作,会议,演练,它们已经成功地麻痹了自己的神经。除了他偶尔会忍不住地想要去到安德烈的工作室,听一听罗莎琳那神采飞扬的声音,来汲取一点力量,他几乎以为他可以让名为“罗莎琳”的伤疤在他的心里就这样淡去。
可是,伊里斯王怔怔地看着罗莎琳,看着这寒季的深夜里,奥莱恩星的星光下,她那浓密卷曲的黑发,还有漂亮平和的眼睛。
一瞬间,只需要看见这一个人的这一个瞬间,所有被强自压抑的心潮便不受控制地重新决堤而出,挟着更加澎湃汹涌的雷霆万钧之势,将他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冲得溃不成军。
先于他所有的意识,伊里斯王已经冲口说出了这一个月曜轮里,他所有的委屈与忧思,还有辗转反侧的寒夜里,最为深切的痛苦与恐惧。
亚瑟兰德说:“你不是再也不想要见到我了吗?罗莎琳。”
14.3
老实说,看见亚瑟兰德那华丽长袍,银翼王冠还有高傲神情掩饰下的黯然与憔悴,罗莎琳其实心里也不太好受。
之前她的确在罗曼蒂克这一方面有一些迟钝,可她到底不是完全的傻瓜。
注视着眼前忧郁而神伤的伊里斯王,罗莎琳十分清楚地明白,他对她的用情,大概比她想象中要深刻得多——她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罗莎琳也分辨不出,自己此刻心里的不好受,是纯粹因为“自己失控做了蠢事而导致对方痛苦”这件事带来的内疚,还是掺杂了一些别的什么。
“没有,”她轻声地说,“亚瑟兰德,我没有不想见你。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这段时间减少见面,彼此将事情先整理清楚,也许会对我们更好。”
顿了顿,她有点艰涩地说:“对不起,我本来真的以为这样你能过得更好一点。如果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反而让你感到了更多的痛苦,我——我向你道歉。”
“不是你的错误,罗莎琳,”亚瑟兰德哑声这样说,然而还不等他的下一句话说出口来,罗莎琳眼睁睁地看见他高大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下一个瞬间,伊里斯王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身子一软,一头就向前栽倒在她的怀里。
14.4
亚瑟兰德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寝殿里。
伊里斯王怔怔地看着雕着伊里斯壁画的拱顶,用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画面:
深夜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广场上,罗莎琳向着他的方向伸出双臂,将他接了个满怀。他的耳边是她焦急且担忧的呼叫,他的脸颊埋在她的长发里,鼻腔盈满了人族女子使用的皂角的干净的香气。
亚瑟兰德霍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眼前一阵发黑与眩晕。
按一按额角,他知道自己大约是有些发热了。
亚瑟兰德心里有些烦躁,他做一个深呼吸,正准备撇开被子滑下床去,然后就听见身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
那声音只叫了一声:“亚瑟兰德。”伊里斯王的动作就僵在当地。
他愣愣地转过头去,罗莎琳安静地坐在离床边不远不近的地方,轻轻地叫了一声:“亚瑟兰德。”
14.5
罗莎琳半托半抱着亚瑟兰德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他开始发热了。他像一块烧热的生铁一样安静地伏在她的怀里,罗莎琳深深地叹了口气。
伊里斯王因为她的原因病成这样,她一点也不意外伊里斯神殿的大祭司会来找她谈话。
生活在格兰平雪山的这一个月曜轮以来,罗莎琳渐渐熟知了伊里斯这一个族群的共性:身体轻盈,脆弱,繁殖能力不强但长寿,因此习惯于避免冲突,族群一同隐居,协作生存。
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伊里斯族人各自在族群里承担属于自己的职责,勤恳辛劳地工作。
这样高度协作的族群,罗莎琳不能说自己完全熟悉且拥有归属感,但是生活久了,也总结出了一些与伊里斯人恰当的交往方式:
比如亚瑟兰德是君王,他要管理的是雪山里粮食作物的种植与收成,格兰平城市建筑的规划,工具的发明生产与推广,军事的演练,神殿的祭祀,还有与其他族群的外交与行商——他从小便是老伊里斯王定下的王储,惯会处理一切关于族群繁荣生息的军政大事了,免不了就有些高傲骄矜,眼高于顶。
因此,罗莎琳知道,这一个人看上去风姿仪态优美而圆滑,那高贵矜持的假笑下,隐藏的是颇有些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性格。
与他交往,便直接抛出利害关系,实打实地分析事件的利弊便好。只要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伤害到伊里斯族的利益,他不太在乎她都在做些什么。
至于圆桌骑士们,埃德蒙是一个很好的代表:他们年轻而精力充沛,充满冒险与侠义的乐观精神,他们监督着亚瑟兰德与王室的工作,保护着格兰平雪山城的安危。他们有一派赤忱,拥有真正的如同雪山阳光一样的诚实与正直。
与他们来往,同样回报以诚实坦率就是最好的方式。
而以安德烈和安娜为代表的劳务工作人员,他们看上去清清冷冷,难以接近,实际上对于各自的工作拥有很大的天赋与热忱。只要她对于自己热爱的工作同样投入,用自己的工作能力打消他们对她的轻视与怀疑,获得安德烈与安娜的友谊也并不困难。
只有大祭司海琳娜——罗莎琳完全不懂得如何同她以及一干神殿的祭司沟通。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罗莎琳知道自己并不从心底里信仰他们的女神。“空灵大陆”上有名姓的神祗在罗莎琳的认知里全都陌生而遥远。她不会对于祂们不敬,但也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对祂们多么虔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