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畔的那根钓竿不过钓来了一朝一代的江山,而眼下他也有了一根钓竿,可直上九天,钩月入怀!
神女此时已经走到了厚重的宫门旁,今夜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衣裳,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她往日那些华丽到诡异的衣裳相比,朴素得简直称得上简陋了。
可此时此刻银子一般光亮的月光流淌在她身上,她轻轻踮着脚,向前伸出手,姿态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
风吹动长而未束的黑发,也吹动重重叠叠的雪白衣裾,便如同自她胁下生出雪白的巨翼,顷刻之间便要弃绝凡世,奔入月中。
早在皎月降临之际,所有甲士就已经张开了弓,可刘彻不发话,卫青也始终保持沉默,于是那些弓上绷紧的弦始终不曾被放开。
但就在此刻,有一根弦忽然被放开了,万千和煦的微风中忽然飘起一缕凌厉的劲风,沿途所有风和月光都被割裂,那竟然是一枝羽箭,迅疾如风的一箭,直冲月下雪白的巨翼而去!
月明如火,举世再不曾见过如此炽烈的月光,亮得像是在燃烧。有那么一瞬间,刘彻脸上毫无表情。
御极之后的刘彻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深沉的皇帝,他在臣子面前大笑大怒,并不避人。
也或许刘氏的天子本就没有深沉的血脉,当年景帝曾在一怒之下举起棋盘砸碎了吴王世子的脑袋,由此有了七国之乱。可见这家人非但不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反而会任由自己的喜怒如荒火一般烧遍天下。
可若是有人能借来苍蝇的眼睛死盯着刘彻的脸看――那是比人眼更清晰更放慢百倍的视野――就会发现每逢大事之际,刘彻脸上总是没有表情,冷漠得就像是一层坚不可摧的面具。
他在思考,这时候他其实不露出表情,看似喜怒不避人是因为他思考的时间极其短暂,因为每次他需要思考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此刻我当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羽箭带起的风声呼啸而过,那些雪白的衣裾如此轻薄,竟然被如此细微的风惊起纷飞,便如一对原本张开在肋下的巨翼倏忽收拢。
毫厘之差,那支狠毒的羽箭擦过衣裾射了个空,箭头深深没入殿前铺设的青石砖内,几至没羽,箭尾的雪白羽毛尤自震颤不休。
刘彻的脸色变了,如同春河解冻一般,平静的面具一瞬碎散开,反应快的宾客已经在悄悄去看他的脸,可此时能看见的不过是满脸暴怒之色。
有人丢开弓,倾身跪倒在地上。那甚至不是甲士中的一个,而只是个看起来年少乃至年幼的少年人,穿着锦衣,身形还没长开,尤带稚气。
但就是这样一个锦衣少年,在方才从甲士手中夺过一张弓,射出了那支要命的箭。
又有两个甲士上前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过来,按倒在刘彻面前。
但刘彻没有多看他一眼,因为神女正转过身来。
她手中多了一枝花,擎持在双手之中,花茎纤细,花瓣重叠如莲。
至于颜色,非要形容的话,这是一朵盛大的白花。可刘彻从没见过这样的白,这也能算是白色吗?这简直就像是――就像是一枝月光。
月有阴晴圆缺,每时每夜的月光乍看相似,实则总有细微的变动,这一刻的月光流逝之后,天地之间就再也找不出这样的颜色。
而这朵花就像是汲取一千一万束月光而生长,一千一万种相近而又绝然不同的色泽在花瓣上交织流淌。
有人看看神女身后渺茫的亭台楼阁,再看一眼神女手中的花,骇然意识到竟然是一模一样的皎洁――月宫中摘下来的花,当然有月宫一样的皎洁。
片刻之前的情景在所有人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原来神女踮起脚尖探手向月,不是要乘风归去,而只是要摘一枝花。
现在她摘了这花,又向人间走来。可是她脚边还插着一支羽箭。
在场所有人,在宣室殿上尚且勾心斗角、各怀鬼胎,此时的心声却罕见的――说不定是这一生唯独一次的――变得一致起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先解决掉那支羽箭的问题。
东方朔看向董仲舒,自以为隐蔽地挤眉弄眼:看见没?看见了没?你!看见了没?!
董仲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进东方朔嘴里的可能性。
卫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进自己嘴里的可能性。
刘彻如果有得选,他愿意把箭塞进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嘴里。然而他没得选,倒不是没人有这么大的嘴,主要是时间来不及,神女正向他走来。
所以刘彻选择……看向卫青。
卫青犹豫了一下,便要跪下,刘彻一把拉住他,卫青没能跪下去,便只是低着头说,“此人,乃是臣家姊之子。”
系统顿时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卫青一句话前后,他就从最安全的吃瓜群众,变成了最着急的利益相关群体,拼命试图叫醒林久的神志,“我靠,你听见没?你赶紧清醒过来啊啊啊,卫青姐姐的儿子,这个这个这个好像是霍去病啊!”
林久不为所动。
系统急得要发疯了,“我是说,射你的人是霍去病!怎么办啊这,你不教训他,显得你这个神女很没面子,但你要教训他,霍去病可能就没了啊!”
没有人再发出丝毫声音,此时最镇定的人,反而是跪在地上的那一位。
卫青出声时,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紧跟着他就看见一角雪白的衣裾,是那位传闻中的神女向他走了过来。
他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也就无从揣测她此时的神色,只看见雪白的衣裾一步步走来。
他射那支箭时,这些衣裾离月轮很近,因此也浸染透了皎洁的月光。然而此时远离月轮之后,其上依然有流光皎洁,几乎要满溢而出,如同披月在身,裁月为衣。
果真有一束月光从那些重叠的衣裾上照落了下来。
他愣了一下,反应却很快,抬手就捞住了那束照落的月光。
下一瞬,他听见他舅舅的声音,在叫,“神女――”
还有陛下的声音,也在叫,“神女――”
似乎是要为他向神女求情。
但只有这两个字,叫出来之后,他舅舅和陛下的声音就同时卡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所以不能再听见人间的声音。他不知道神明杀人的手段,但想来也正该如此,一束月光照落,皎洁而轻飘飘的,就取走一条性命。
但很快他就愣住了,因为他看清楚了被他捞在手中的那束月光――那原来是一朵和月光一般皎洁的花。
系统崩溃的叫声戛然而止,他和在场所有的人一起愣住了,适才他们眼睁睁看着神女走过来,看了那个跪在地上的锦衣少年一眼。
又眼睁睁看着,她把手中的花,抛落在他膝上。
举目沉寂,系统一边发愣,一边不自觉地发出一串提示音,“恭喜您打出特殊成就,【无限风光】,汉宫夜宴,满座衣冠,君臣在侧,风光在你。”
第76章 持花02
提示音出口, 系统滞涩的思维重新转动起来,“你,你……”
他一时有点说不出话, 闭嘴平复片刻之后,先看刘彻的神色, 再看卫青,最后环顾整座宫室。
月轮已经在渐渐从汉家宫室中升起,月中亭台楼阁都变得缥缈, 羽衣天女也都隐去了身形, 月光却依旧皎明如银,照彻每一个人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动。
刘彻脸上的怒容消失了, 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那样。
现在他看起来很开心, 那支箭并没有被塞进任何人嘴里,但在刘彻眼里,它好像已经消失不见了,不,不仅仅只是消失不见, 而是从未发生、从未出现。
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那个捧花的少年从地上拉起来, 大笑道,“我国中自有少年英才, 御前射月, 得月入怀,箭术至此, 堪为神技!”
系统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向刘彻, 他一直以为刘彻是那种最强硬的皇帝,因为大权旁落而咬牙切齿, 从年少起就决意要朝纲独断。
可在刻毒的心性之下,刘彻的身段竟然如此柔软,今夜他的个人意志全然屈居于神女之下。
神女被射所以他怒火滔天,神女又折花相掷,于是他拍着行刺者的肩膀大谈少年英才,射术惊艳。
在他口中那支箭从始至终未曾射向神女,而是射向了月宫,证据就是这枝花。
倘若那支箭不是射向月宫,则这枝花为什么会落在射箭之人的膝上呢?这枝花就是那一箭的战利品,众目睽睽,铁证如山。
肃然凝重的气氛转眼就变得轻松,甚至喜气洋洋了起来,满坐公卿纷纷上前恭贺刘彻,恭贺射箭的那位甲士。
系统把前因后果看在眼里,此时却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这一切看起来都太真实了,每一个人的言语和表情都毫无破绽。
前一秒钟摆在林久眼前的还是一个困局,要么她要牺牲掉霍去病,对历史造成毁灭性的影响,承受往后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后果。
要么她就牺牲自己完美无瑕的神女人设,宽恕霍去病,毁掉神女的威严和地位。
一秒钟之后林久就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答,这两个选项她一个都不选,她抛出那枝花,给出一个暗示。
可那毕竟只是一枝花而已,只是在一瞬间的时间里,而刘彻已经完美地接住了这个暗示。
不知为何系统忽然想起刘邦,想起很久以前在温室殿中刘邦和刘彻之间那个短暂的对视。
他从没觉得刘彻与刘邦相似,一个生而贵重,一个草莽起势,在从前那些短暂的相处时间里,他们甚至没有单独说过几句话。可现在看来刘彻何止与刘邦相似,简直青出于蓝!
系统几次试图开口,却都说不出话。直到宴席散尽,林久与刘彻一同并肩走在冬夜里的宫道上,他才终于想清楚自己此时该说什么,“你不对劲。”
没有回应,林久的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系统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倘若只凭借本能,你根本无从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做出这么精妙的应对。你在这个【成就】中花费了心思,这说明你基本消化完毕,已经有余力抽取出理智应对其他事情。可你日常依然只倚靠本能行事,你在节约理智。”
“神都被你吞噬殆尽,你早已经大获全胜。现在原本应当是你休养生息的时间,可你节约理智,又谋取【成就】,简直就像是在备战,在战前拼命储备物资。”
林久没有任何回应,无动于衷得像一块石头。
系统叹了一口气,“我很好奇,但我也知道答案对我来说没意义,我已经被绑死在你身上了。如果你非要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开战……那我也只能从今天开始多为你烧几根香。但我现在拜的神像是照着刘彻刻的,希望刘彻也能保佑你吧。彻门。”
汉宫虽大,宫道虽长,但也总有尽头。眼前就是清凉殿,这一路刘彻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开口问道,“神女也对那个孩子怀抱期望么?”
系统下意识去看刘彻的表情,夜色无法阻拦他探究的视线,可刘彻脸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表情。他只能听见刘彻低声说,“我见月宫,乃知天地偌大。神女的期望,我已经明白了,神女的教诲,我当铭记不忘。”
片刻的沉默之后,系统实在忍不住问,“不是,你期望什么了?教诲什么了?刘彻这怎么就懂了?”
可是并没有人解答他的疑问,林久拾级而上,刘彻在她身后说,“神女,继续看着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多年以后刘彻又说起这句话,“我见月宫,始知天地偌大,而我的目光从前竟然只局限在匈奴这一族一地之中,这是多么短浅鄙薄的见识啊。从前我发誓杀尽匈奴人,将之作为祭品献给神女。又见神女遇刺,尚不动杀心,难道这是因为神女无力杀人么?是因为神女不需要空无一人的疆土啊。对匈奴人也正如此,我的目的不应当是杀死他们,而是使他们也成为我的臣民啊。”
“有更多的臣民,才有更多的军队,有更多的军队,才有更多的疆土。地或有尽,地上却还有天。今日我座下有甲士射月入怀,焉知他日不能有勇士列月宫入我汉疆!”
此夜汉宫,另一边,有人正在问,“为什么夺弓,又为什么射出那支箭?”
少年人以沙哑的嗓音低声回道,“惊惶之下失了神,所以夺弓。拉弓时一时不慎,没能禁得住弦的力道,因此使箭脱手。”
卫青摇了摇头,“这是对外人的说辞。你不会惊惶也不会失神,那样的弓你拉一夜也不会脱手,更不会不慎。”
他身边的少年人沉默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年纪还很小,但在他沉默的时候,身上已经显现出了一点巍然不动的气度。
过了一会儿,卫青说,“不想说也不要紧。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很好的事。你做事一向谨慎有分寸,我没有什么好教给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温和,“只是,去病,往后你要多想一想,你还这样年轻,倘若沦落到凶险的境地,便不惜己身,难道也舍得叫我和你娘为你痛哭么?”
霍去病叫了一声,“舅舅。”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卫青,“舅舅难道不懂我射那一箭的理由么?倘若没有神女,陛下还会举国之力向匈奴用兵么?”
卫青愣住了,他对外甥射出的那一箭当然早有揣测,也大约明白外甥的心意。但当真听到这种话被外甥说出口时,还是感到震惊。
霍去病还是继续说,“倘若战事止息,宣室殿上还会有舅舅的位置吗?”
他还年少,身量不足,要仰起头才能与卫青对视。他手中还捧着那朵月光一样皎洁的花,水一般明澈的波光照在他眼睛里,那种眼神会叫人忽视掉他幼稚的年纪。
之前他说他射那一箭是因为“不谨慎”、因为“禁不住弦”。但其实恰恰相反,他比所有人都更谨慎更游刃有余的掌握住那种硬弓,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意识到神女或将奔入月中。
神女踮起脚尖伸出手,只是在一瞬间而已。
但就在这一瞬间之中,满堂公卿呆若木鸡,而他眼睛还没有眨一下,脑子里已经想过朝堂战场和天下。
决策立刻就被做出,当即就被施行,夺弓,放箭,铁簇白羽离弦而去,切断满室风动也切断满室月光。
他射那一箭对准的并不是神女,而是神女肋下那些展开的、如同巨翼一般的衣裾。
鸟被钉穿羽翼就不能再归入天际,神被钉穿羽翼,自然也就不能再奔入月宫。
多么冷血残暴又猖狂的一箭……竟然以三尺之躯凡人之力,妄图将神女钉死在人世间!
夜风冷肃,卫青沉默良久,终于出声,“你一向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这样的事情,往后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霍去病说,“我在宴上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新人旧人,舅舅是新人,那么旧人是谁?倘若不是被神迹所打断,想来接下来就有人进言要陛下重用……”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卫青眉头一跳,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种事情,陛下自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