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搓澡工人赶早来,笑话苏青一会儿要挨骂,苏青轻轻扫着雪说已经骂过了。
过会儿她进屋关掉音乐打开电视,到休息室烧水,装保温瓶,泡茶。
来来回回都检查了一遍,出来看见工人们围坐在一起看电视。
落水的范德彪说这破游泳池我不稀罕游,在水库里我有外号叫水库浪子。工人们嘎嘎一阵笑。
门口灌来一席冷风,苏南帮艾秀英拎着大包小包糕点、干货走进。小红帽豆豆从两人大腿间挤到前面,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巡视一周,瞄准苏青蹦跶到收银台旁。
“姨姨!送你!”一手一扬,塑料袋勉强提到苏青眼前。一袋金灿灿的苞米面大饼子,还有饭后点心似的一支老厂奶雪糕。
“豆豆给我买的?”苏青俯身笑弯眼睛。
豆豆努着鼻腔点点头,后边苏南轻声提醒,“还有呢?”
豆豆眨了眨浓密的睫毛,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抿笑说:“姨姨辛苦了,我还小,力气不大够,不能帮姨姨的忙,等我大了,我就帮姨姨干活儿……”
肯定是苏南教的,告诉他小青姨姨由于干活儿不能一道去早市,要他懂得体贴与感谢。客套归客套,面对小孩纯真无邪的眼睛,苏青心头发热。
“那以后帮姨姨干活儿,就不给姨姨买吃的了?”苏青接过塑料袋。
豆豆握了握手心,明显举累了,可还是响亮地应:“买!等我挣了钱,给姨姨买超级——多!”
苏青把苞米面大饼子放一边,拿起雪糕。艾秀英责备地看她一眼,无可奈何:“大早上就吃冰的……”
得意爬上苏青眼角眉梢:“豆豆给买的。”
豆豆舔了舔嘴皮,瞧着雪糕不知如何掩饰眼神:“姨姨,我能尝一口么,就一口……”
怪不得艾秀英在场他们还能带雪糕回来,原是折中的办法。苏青乐不可支,把雪糕递到豆豆嘴边,豆豆瞧了瞧身后的妈妈,小心咬了一口。孩子嘴巴小,一口雪糕塞满口腔壁,冻得不行,抱着妈妈直哈气。
“瞧瞧!”艾秀英没眼看这一家子,把一袋糕点分给工人们,其余的拿上楼放好。
豆豆搬来积木玩具搭,半晌问:“姨姨,你是数学老师吗?”
苏青从手里的文学小说抬头,“……怎么啦?”
“妈妈说你是数学老师,那你知道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吗?我问老师,老师说这是道理。”
苏青忽然在豆豆眼里看到姐姐的影子,那个脑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的杠精。这份恒久的探索欲将她送去大洋彼岸做了博士,与这个陈旧的浴池恩断义绝。
“叫公理,已经存在的事实。”
“为什么呢?”
苏青找来纸笔,从自然数开始讲解。豆豆听得头晕,不断问为什么。苏南走来说:“你还小,长大了学多了就明白了,别缠着姨姨。”
苏青笑:“没事儿。”
最终豆豆失去了兴致,积木也不玩了,拿着飞机模型去池子间划水。
“我以为你……”苏南欲言又止。
“给豆豆辅导小学数学还是没问题。”
苏南低头笑,“快了,那可得麻烦你。”
苏青也笑。
空下来想起该回小武昨晚的微信,苏青装作才看到的样子,问:“你想看电影?”
小武自是为了投其所好,近来元旦档市面上的电影就那几样,没一会儿他发来几张图片问她有想看的没。
都是苏青看不上眼的烂片,特别是几个老男人一台戏,她诚实地说:“没有。”
小武说:“那行,这部吧,看得人挺多的。”
选的正是几个老男人那台戏。反正在大众主流媒体上,人家是实打实拿过奖的抗顶票房之王。
小武选了下午的场次,看完电影一起吃饭。他发现苏青不怎么爱吃西餐,安排了海鲜大排档。喝喝啤酒烤烤火,微醺中散步一切水到渠成。
见面那天小武没来接,苏青直接去了电影院。小武已经到了,旁边围着三五兄弟。
“嫂子。”大伙儿扯着嗓子喊。
万黑丛中一点红,在场唯一的女性朝苏青腼腆地笑。小武介绍这是兄弟的女朋友,又说:“都今天有空,凑一起了,你不介意吧?我寻思一会儿吃大排档人多热闹。”
摆明了给兄弟们看看相亲对象,来都来了还能走么。
苏青笑,温温柔柔:“叫我小青就成。”
“那哪儿行嫂子。”
“百闻不如一见,还以为小武跟我们吹牛皮!”
小武面上隐隐透出一抹光彩,“可别埋汰我!票在谁手上?先检票进场。”
人们说着话朝影厅走去,苏青顿足,轻声喊:“小武,我要吃爆米花。”
“啥?”
“嫂子说想吃爆米花!”
“我来买!”
“哪儿用你请,一边儿去。”
“嘿还客气!”
“这叫客气么,嫂子用你请?没眼力见!”
苏青不动声色,甚至没挪动一步,等着小武在柜台买好爆米花和可乐回到她身边,一道进了影厅。
小武殷勤么?殷勤。可这番举动是带有表演性质的,通过“嫂子”的指令证明这哥当得名副其实。
看见没,你们嫂子连这点小事都依赖我,再漂亮不是也被我治得服服帖帖。
“武哥对嫂子真好。”女朋友意有所指。
“就是,你也学着点。”
“嘿,我这不也给买了么。”兄弟辩驳了一句,想起这是小武的主场又补充,“不过有一说一,武哥和嫂子站在一块确实登对。”
“可不。”
台下全是捧哏,台上的戏便更好笑了。每次影院发出哄笑,小武总是笑得很用力,生怕落下一样。笑着来瞧苏青,荧幕淡淡的光映在她安静的侧脸上,可乐与糖霜湿润的软嘟嘟的嘴唇让人忍不住靠近。
小武克制冲动,想他是个文明的男人,但手还是不知不觉搭在了苏青大腿上。
黑色呢绒连衣裙摆边挨着膝盖,不是艳俗的光腿神器,就只穿了薄薄的丝袜,膝盖的棱角都摸得一清二楚。轻纱一样的质感,覆了些他手上濡湿汗意。
“不冷么?”
苏青往嘴里塞了块爆米花,“你看过电影吗?”
“什么?”
“电影里都这样演。”
过会儿小武反应过来,苏青是说他这番举动像电影一样。他收拢手指握了握她的膝盖,得意又难为情:“我还是懂点浪漫吧苏老师。”
苏青想起的电影叫《克莱尔的膝盖》,老男人自我欺骗式的喋喋不休,和此刻想做又不敢的小武一样荒唐。
愈发感到难耐,她借口去上洗手间,不等小武说要陪她,起身就走了。
坐在隔间的马桶盖上,苏青打开手机,发现孟叙冬十分钟前发来了微信。
“不在澡堂?”
什么意思,他去找她了?
苏青说:“看电影呢,闷死我了。”
聊天窗上显示正在输入中,不了解的会以为他抱着手机等消息。
但她知道他只是无聊了。
“一个人?”
“相亲对象。”
约莫十分钟都没收到回复,苏青正想着是不是该回影厅了,手机振动了一下。
“给你钥匙。”
苏青怔然,心咚咚跳,全身都热了起来。
电影落幕,夜市街亮起霓虹。苏青和小武一群人在大排档圆桌落座,左手边是那女朋友。男人们讨论喝什么的时候,她去拿了大瓶饮料往她和苏青的绿玻璃杯里倒。
“谢谢。”苏青握住玻璃杯,对上她目光,“我还想喝点酒。”
女朋友张了张嘴,有点尴尬似的赶忙要起身,“我再去拿个杯子。”
苏青拉住她,招手叫服务员。
“苏老师要喝酒?”大伙儿的视线在苏青和小武之间来回。
苏青单手撑座椅扶手,手指托着脸颊,斜睨小武,“能喝么?”
小武顿了一下,面部肌肉牵起嘴角:“喝,今晚大伙儿在是得喝点儿。”
其实喝不喝都行,不过是想看小武的反应。在小武出示这群兄弟之前,苏青觉得他无趣,如今有了一点值得观赏的趣味,可更令人失去靠近的欲望。
小武条件不错,相貌也算不上劣势,做人周到有责任心,不像一般警察多少有点硬脾气,在她面前很好说话。总之和老苏不一样,会是个好丈夫,但艾秀英以为的好丈夫对她来说太过了。
她的丈夫只需要给她钱花和在床上干她,别用塞满垃圾笑话的脑袋思考。
嬉笑怒骂间,兄弟问苏青具体教什么学科,哪个学校任教。
“不是说省一中?”女朋友好心回话。
“辞职了。”苏青说。
小武兀自喝了口酒,接腔:“家里现在就她妈一个人,她怎么也得回来照顾。”
苏青淡笑,小武又说:“等年后我们准备让她去县城实验中学。”
“实验中学好,县里最好的学校了吧?”
“嫂子以前哪个学校的?”
“市里的师大附中。”
人们发出低低的呼声,对苏青肃然起敬似的。小武笑说:“你们嫂子北京 X 大。”
“嫂子这个。”说话的人竖大拇指。
苏青怀疑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个是哪个,尽管他们的父母或许都有类似的遭遇。但只有她的母亲身上带着澡堂的气味,不是硫磺而是下水道污垢的气味,日复一日供养出了会读书的女儿们。
而会读书的她们,只不过是男人饭局上的胸花。
大伙儿轮流敬苏青,“往后要麻烦嫂子了,自家孩子这上小学呢。”
“小学你扯啥。”
“小孩不长得快,一晃儿就大了。”
“我就不一样,我祝嫂子和武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个显眼包,你怎么和嫂子说话呢。”
“本来也好事将近,是不嫂子?”
“那孩子不知道多聪明,武哥真是有福了……有福!”
苏青知道自己酒量,捏着酒杯慢慢喝。小武有点儿上头,非做骑士帮她挡酒,一杯接一杯,最后沉沉倒在了车后座上。
这地方代驾不好找,稍微清醒些的拦车要把苏青先送回去。苏青说家不远,老师叮嘱学生似的温声细语,然后抽身离开了酒场。
如夜里轻盈的蝴蝶,穿过斑斓霓虹,在雪落下来之前由风吹鼓进招待所院子。
大堂坐着个小妹,低头抠指甲。瞧苏青眼生,提醒要身份证登记。
新来的,苏青没见过。她面部不受控制地浮现了一点笑,有些醉态:“等人。”
孟叙冬接到电话便从工地赶过来了,让问前台拿钥匙先去了房间。
二〇六号房,这段时间孟叙冬就住这儿。衣服堆在床上,其余没什么东西,只是因为逼仄而显得混乱。
女人躺在衣服堆里,露出裹丝袜的小腿,像只浅睡的猫,无意识翻转身自己把自己吓一跳。
四目相对,苏青撑着双手半坐起来,慢慢地脱掉毛衣,露出奶罩和雪白的身体,她还要站起来褪黑色包臀裙,想了想就那么看着他。
窗上映着路灯浅淡的光,玻璃木窗格的影子倒影在他们之间的水磨石地板和斑驳墙纸上。暖气来了有一会儿了,可还是不够热。她双手勾着包臀裙,等待着。
“孟叙冬。”她轻轻唤了一声,他的气息便如浪潮打了上来。
第6章 006我们结婚,睡一辈子
006
他温热的一呼一吸与她的摩挲着,她闭上眼睛,摸寻着去勾他的手,指尖一点点贯穿他指缝。两只手交握合拢的瞬间,她微微仰起脖颈,他亦吻了下来。
他嘴唇比想象中干燥,似乎还带着工地的尘埃,还是说被西北的风割伤过。他身上有些陌生的气味,毕竟好几年了。
他亲吻有些缓慢,好像也在剥落她在这些年的遭遇。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件事了。她需要秩序,需要重新寻找在县城里在艾秀英身边生活下来的信念,然而关于这种生活确凿的证据愈多,她就愈感到欲望的折磨。她想通过一种方式抗争,哪怕只是在这间散发着樟脑丸气味的房间暂时掌控自己的身体。
反叛的刺激带起神经末梢发颤,她抚摸他下颌的胡茬与喉结。厚重有棱角的衣服里仿佛有万只蚂蚁,一时找不到什么办法将它们放生,他们吞咽着唾沫,同样感到难捱不适。
舌尖跟着唇瓣划过孟叙冬下巴,舔舐颈侧,汗津津的像涂着催情剂。她为找到开始的办法而陶醉,孟叙冬却束住了她手腕。
“苏青。”孟叙冬压在她身上,凌乱的单人床上,他的阴影犹如审判十字架,“你知道你有对象?”
苏青笑了,“你说有就有吧。”
“怕你后悔了又在我面前哭。”
还以为他真好这口,没想到他提起往事。苏青一下就醒了似的,男人的体温那么近,可不能施舍她一点。
“我就在你面前哭过一次……孟叙冬,”她偏头去看窗外的光亮,“我有这么烦人么?”
“嗯。”
“那你呢,那天你为什么躲到澡堂来?”
孟叙冬坐起身来,摸出皱巴巴的烟盒与塑料打火机,在郁蓝的窗前燃起一簇火舌,啪地化为一点火星。
“你最烦人,孟叙冬。”
“你最烦……”她带着微微的鼻音重复着,直到他轻应一声。
“我爸找人叫我回去。”孟叙冬哑然,“你以为就你知道相亲?”
原来是这样。
苏青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望,比起惹上麻烦事,这件事听起来更可怕。他可以随时回到属于他的生活中去,他的搞砸不过是二世祖游戏。
“逃什么,我要是你赶紧结婚回去争家产。”
“苏青?”
苏青勾了勾背上的内衣纽扣,在身下摸到毛衣,她不知道要不要穿上,意兴阑珊,“你还做吗?”
“苏青,”孟叙冬的手微微颤了下,一截烟灰落在地上,“和我结婚。”
恍惚没听清似的,苏青眨了眨睫毛,偏头看向他,她装作要笑可又笑不出来。
孟叙冬平缓地说:“反正我没结婚,你也还没结婚。”
苏青终于发出声音:“我结婚,是要过日子的,孟叙冬你要和我过日子?”
“谁结婚不是过日子。”
苏青觉得孟叙冬这话竟有几分道理,他们有儿时的交情,知道彼此底色,身体合拍,哪怕日子过不下去还能依法做爱。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会是一枚上膛的子弹,瞄准艾秀英的心脏开枪。和不能向艾秀英提起的名字的人结婚,没有比这件事更疯狂的了,这将会是壮举,是第三次澡堂革命。
这必然是属于她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