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崔梅恩灵魂的声音吗?在快乐地大吃草莓布丁的时候,在认真地苦恼该挑选哪一件衣服的时候,在盛气凌人挥斥方遒的时候,在抚摸他脸颊的时候,在亲吻他嘴唇的时候?她的灵魂深处一直都在经历这样的风暴吗?
亚瑟艰难地地在风暴中走了一段距离。起先他还感到周围的声音嘈杂而刺耳,感到呼啸的风如利刃般割在裸露的皮肤上,走着走着便渐渐麻木了。四周的场景一成不变,他尝试着呼喊崔梅恩的名字,却没有起到分毫效果。
他疑心自己会在这片不见尽头的荒原中永远地迷路下去。
就在这时,前方隐约闪过了一个身影。那是个瘦弱的女人的背影,亚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崔梅恩。
他精神为之一振,立刻追了上去。
崔梅恩跑得很快,不停地转过并不存在的转角,亚瑟始终没能追得上她。他们仿佛奔跑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
由痛苦与绝望组成的风暴在不知不觉中退去,黑暗的荒原中开始出现了街道的景色。等崔梅恩终于停下脚步时,亚瑟才发现,他们已经跑入了一个死胡同内。
崔梅恩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着粗气,汗珠从她身上滚落下来。
她看起来比亚瑟认识的崔梅恩要年轻许多——不是单纯指年龄——亚瑟立马意识到,这是少女时代的崔梅恩。她体格瘦小,穿着一件缝制了许多个大口袋的轻便长裙,打扮好似牧羊女或是帮厨女工。
若只论世俗意义上的美丽与否,亚瑟认识的那位崔梅恩夫人比眼前瘦巴巴的少女要美丽许多。她红扑扑的面颊未施脂粉,粗糙的皮肤并非上流社会欣赏的白皙嫩滑——可是她看起来那样美。她有一张年轻的脸、一具健康的身体,以及一双美丽的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在看清这双眼睛的瞬间,亚瑟的心脏剧烈地撞击了一下胸膛。
少女时代的崔梅恩有一双灵动的黑眼睛。比黑夜更深,比小鹿更美,比刚洗过的葡萄更诱人。
逼人的傲气与活力从那双眼睛里射出来,鲜活得让人不敢与之对视,亚瑟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小说里常常说“透过眼睛能看见灵魂”。
与之相比,崔梅恩夫人的眼睛简直就是双死人的眼睛:她时而眼带笑意,时而秋波流转,然而这些情绪从未进入过她的眼神深处。
如果说少女崔梅恩的眼睛是活泼的溪流,自山间林地里活蹦乱跳地往下游奔去,一路上溅起激昂的水花,那崔梅恩夫人的眼睛便是一汪死了的沼泽,如同一块凝固的疮疤,镶嵌在终年不见阳光的密林深处。
亚瑟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了一步。这时,崔梅恩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瞪着他。她赤手空拳,双手横在胸前,摆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防御姿势。
“你别怕,我……”亚瑟赶紧解释。
崔梅恩却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她冷冷地问。
亚瑟一愣。
“别紧张,只是找你玩一玩。”他的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放心,我们不会杀你的。”
亚瑟回过头去。
几个身着便装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小巷,三人默契地把守住巷口,另外几人跟着领头那个走上前来。
从阵型和步伐判断,亚瑟可以肯定他们无疑是一队圣殿骑士或见习骑士,只是没有穿着圣殿的制服。骑士们身着便服,衣料昂贵、剪裁精致,还有人佩戴着首饰,极大概率是贵族或富商出身。
不论是崔梅恩还是这几个走进小巷的骑士,没有一人注意到亚瑟——可他就站在他们中间!
他试探性地向崔梅恩挥挥手,又向另外几人挥挥手,从他们的阵型中穿插地走来走去,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给过他眼神。
亚瑟想到了什么,伸手往领头男子的背上一摸,手掌穿透了男子的身体,如同穿过云雾。
好吧,他想,所以我现在是一个幽灵。
“也就是说,除了杀了我,什么都会干,是吗?”崔梅恩说道。
年轻的骑士们大笑起来。
“崔梅恩小姐,首先让我们来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吧。”领头的骑士一手抚在胸前,另一只手大幅向后挥动,略微屈膝,向崔梅恩行了个夸张的见面礼,“听说你就是赛缪尔·卡伊的情妇?”
他夸张地强调了“情妇”这个词,把它念得抑扬顿挫,接着与同伴一起嘎嘎大笑,仿佛自己刚说了个颇有意思的笑话一般。
“我说不是的话,你们会放我走吗?”崔梅恩露出嘲笑的神色。
她作势要离开,往领头那位骑士的身侧走去。对方一挥手,包围圈立刻收紧,几位骑士围了上来,成功地让崔梅恩停下了脚步。
“看来没找错人。”领头的骑士说。
战斗在顷刻间爆发——叫亚瑟来看,比起战斗,这更像一场单方面的戏耍。骑士们的目的显然不是拿下崔梅恩,他们只是如同猫戏老鼠那般拦着她,欣赏她一次次执着地想要冲出包围网,又一次次被毫不留情地踹翻在地。
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呼吸也变得粗重。即便如此,崔梅恩仍旧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犊那般,一次次地蛮横地向外撞去。
若是从崔梅恩的角度出发,似乎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成功了,只是运气不大好,所以她才没有放弃从他们手中逃出去的希望。
然而亚瑟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陷阱罢了。
骑士们所使用的是简单且基础的包围网,留下的那一个缺口就是显而易见的陷阱,诱导被包围的猎物走向猎人希望的出口——这的确也是猎人们狩猎的方法之一,不大高明,不过对待野兽和崔梅恩已经够用了。
亚瑟从没发现自己如此无力过。他想要制止他们,可不论是他引以为豪的剑术和魔法,还是战斗中总结的格斗技巧,都没法让他帮到崔梅恩半分。
他徒劳无功地从骑士们身上穿过去,像一缕不存在于此地的风,一片飘散的雾气。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段已经发生的历史,一段不能被改变的过去。
世界对亚瑟就是如此残忍,在他最想守护谁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诞生在这片土地上。
崔梅恩站起来,蛮横地冲锋,被剑柄狠狠地打回去,再站起来,这次是被踹中小腹。
她重重地跌倒在地。那条皱巴巴的麻布裙已经沾满了灰尘,她的头发也散了下来,手肘早在一次次摔倒在地时便被蹭破了。与之相对的是,那些衣冠楚楚的骑士们甚至没有流下一滴汗水。
他们笑着,鼓掌,欢呼,吹口哨,如同在欣赏一幕滑稽的喜剧。
“真该让卡伊看看这个!”
领头的骑士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那人则讨好地嘿嘿笑道:“记录魔法一直在运转,他会看到的,待会儿——”
他没来得及说完这话,因为崔梅恩扑了上来。
崔梅恩扑了上来,如同发疯的雌狮。她没有再去往那些故意被留出的缺口,而是用力撞在领头那位骑士的胸口。接着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喉管!
鲜血从撕裂的伤口处汩汩地涌出,领头的骑士面目扭曲,既惊且怒。他一把拽住崔梅恩的头发,试图把她从自己身上拽下去。方才被这一变故吓住的骑士们也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想要制服崔梅恩。
骑士们没有半分客气,崔梅恩被拽下来不知多少头发,头皮上血淋淋的一片。然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牙关扣得死紧,任凭别人如何在自己身上制造伤口,也绝不松开半分。
崔梅恩并不像骑士们一般久经训练,与他们相比,她体格瘦小,看起来弱不禁风——可她是牧场的女儿。她从小就要一口气提起两个半人高的牛奶桶,举着足有两个自己那么高的干草叉扒拉干草,不论严冬酷暑都得搅拌牛奶至黎明,好制作出售价更高的奶酪。
牧场的生活给了瘦小的崔梅恩一身结实的肌肉,现在,这些肌肉帮助她死死地咬在骑士的身上。从手臂到小腿,每一块肌肉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以至于骑士们忙活了半天,竟然没人能把崔梅恩拽下来。
鲜血染红了崔梅恩胸口的衣服和大半张脸,使她看上去仿佛绘画中食人的怪物。领头骑士华贵的衣料也被染红了。他摔倒在地,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喉咙里发出一阵比一阵更长的嘶嘶的气声。
“怎么办?!”周围的骑士们低声商量,“这样下去不行……”
“一条疯狗,跟卡伊臭味相投……”
“都什么时候了还卡伊卡伊的!”
一个骑士爆喝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在众人的目光中大步上前,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这个死女人再不松口,就只能把她的头砍下来了!”
他没有刻意放低声音,也许还有着威胁崔梅恩、指望她乖乖自己松口的意思。可惜崔梅恩半点没搭理他。鲜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地面上凝聚成小小的湖泊。
而那名被她咬中喉管的领头的骑士,看起来已经不大好了:短短一小会儿功夫,他的面色就变得青白,四肢的动作也越来越无力。
越来越多的血液自伤口喷溅而出,照这个出血量来看,要是再不处理,也许他真的就会被她咬死了。
握着剑柄的骑士咬咬牙,平举长剑,向着崔梅恩的脖颈挥去!
小巷中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持剑的骑士向后飞去,狼狈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力道之大,把墙壁都撞出了裂纹。
剩余的骑士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卫的态势,佩剑出鞘,然而在看清来人的面孔的瞬间,他们都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不速之客。
“各位晚上好啊!身为圣殿骑士,竟然对平民女子施暴,诸位真是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牲!”不速之客大方地向他们挥手,声音爽朗亲切,“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亚瑟和崔梅恩也愣住了。
风拨开云朵,月光照亮了来人的脸。他有着一头如黄金般闪耀的金发,一双熠熠生辉的绿眼睛。
这双眼睛挑衅地瞪着小巷里的骑士们,叫人想起新春的嫩叶、上好的翡翠,以及亚瑟·梅兰斯。
亚瑟刚被接到梅兰斯宅邸时,上至塞德里克自己,下至宅邸的仆人,都说他们长得很像。后来来了个崔梅恩,崔梅恩也时常啧啧啧地表示“你跟他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亚瑟自己从不这么认为。塞德里克公爵为人古板、气质冷峻,又因常年征战的缘故,身上总有一股抹不去的威压,亚瑟总觉得他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怎么可能相像呢?
可在这个小巷中,在这个崔梅恩十数年后都无法忘却的记忆里,月光照亮了一张与亚瑟·梅兰斯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亚瑟盯着这个得意洋洋的年轻骑士,忍不住想:我在别人眼里也这么蠢吗?
第23章
利落地揍趴最后一个骑士后,塞德里克转过身来,对崔梅恩伸出了手。
“你还好吧?”他问道。
崔梅恩避开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她简单地整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冷静地向塞德里克道谢:“很抱歉,今晚我想先离开这里,我会另外挑选时间向您登门道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您的地址和姓名。我有一些积蓄可以作为谢礼,我知道您不一定需要,但还请您务必……”
“等等,等等等等!”塞德里克用拇指指指自己,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崔梅恩摇头。
“我是塞德里克·梅兰斯!”塞德里克说,“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面对那双期待的绿眼睛,崔梅恩还是摇头。
塞德里克像被人踢翻了饭碗的大狗一样,肉眼可见地变得垂头丧气,神气活现的金毛也委委屈屈地垂了下来。
崔梅恩默默等了一阵,见他不再说话,便说:“我还要回家休息,就先告辞了,请梅兰斯先生也早点休息。等过几日我会将谢礼送到圣殿。”
她说完就往巷子外走去。塞德里克愣了愣,赶紧跟了上去,期期艾艾地道:“你的伤……没关系吗?”
崔梅恩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把落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
“不是什么大问题,休息休息就好,劳您费心。”她淡淡地回答。
“这个时间医馆和魔法协会都已经关门了,夜间急诊的价格是通常出诊费的三倍。我,我知道你不富裕,我在首都有一间房子……”
塞德里克踩着一地横七竖八的骑士,紧紧地跟着她,语速飞快,全然不见方才帅气潇洒的模样。
崔梅恩停了脚步,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我不富裕,所以您救了我,我就要以身相许?”
也许是因为年轻气盛,也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怖的围殴,崔梅恩的态度完全没有多年后的圆滑。
塞德里克被这句话噎住了,他停下了脚步,崔梅恩则在夜色中快步离开。
在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巷子口的前一秒,他说道:“我知道卡伊今晚去了哪儿!”
崔梅恩的身影僵了一下。塞德里克的眼睛一亮,立刻乘胜追击:“我可以告诉您他今晚的下落!我、我不会对您做什么的,我以圣殿骑士的荣誉发誓!我只是希望您能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崔梅恩终于回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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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梅兰斯跟着二人走了几步,深夜的小巷渐渐变得模糊与扭曲。再走出几步,周围便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们已经身在一座房屋中。
亚瑟对这间屋子极为熟悉——这正是他们在首都期间居住的那一间。
不过,眼下这间屋子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模样:屋内只有最简单的装饰,沙发上扔满衣服,衣服堆里还倒扣着本书;桌上是吃完的碗碟,碟子上黏着干掉的油渍;门口换下来的鞋踢得到处都是……
所有这些都显示出,房屋的主人大大咧咧、不修边幅,还不大爱收拾屋子。
塞德里克抢先一步进了屋,殷勤地拎来一双室内穿的拖鞋,又以猛虎下山的气势扑向桌面,把碗碟垒在一起端进厨房,又赶紧把沙发上的衣服扒拉了几下,勉强让屋子看上去不那么乱。
“请进。”
他对崔梅恩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耳朵快要红透了。
崔梅恩没有对乱糟糟的屋子做出任何评价:她看上去累坏了。尽管她努力想保持清醒,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几乎快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塞德里克拿来了简单的医疗用品,替她处理伤口。
或许是药水刺激伤口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清明了一些,她睁开眼睛,对塞德里克说:“……赛缪尔的事……”
“等你醒了再说吧。”塞德里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活动,确认她没有骨折或扭伤。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碧绿的眼睛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你看上去太累了,得好好睡上一觉。”
崔梅恩努力地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看起来似乎是在努力对抗睡意。显然这样的反抗不太见效,反复几次后,她终于还是陷入了睡梦中。
塞德里克吹灭了蜡烛。他半跪在沙发前,静静地注视了她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在她的指尖落下一个怯懦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