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公爵不许医生给埃莉亚看病,然而亚瑟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头生子(假使明天格温公爵骑马的时候摔下来一命呜呼,亚瑟就是格温庄园的下一任主人),管家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起先她只是急促的咳嗽,之后是漫长的低烧。烧退过后,埃莉亚开始咳血。
她越来越频繁地咳血,血液的颜色也从鲜红变成了暗红。她的四肢逐渐衰弱,稍微走上几步就会喘个不停。她非常努力地大口咽下食物,却会在不久后尽数呕吐出来。
埃莉亚于是知道,她的病也许不轻。
在咳嗽的间隙,埃莉亚偶尔会想起崔梅恩。好险她察觉到了父母的异状,否则崔梅恩就会惨遭毒手了。
她成功地逃了出来,塞德里克又立了些功劳,他们现在应该会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吧。崔梅恩的孩子会是怎么样?会是个可爱强壮的小姑娘吗?如果像她的母亲就好了。
她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戴着草帽牵着小狗的胖乎乎的小姑娘,黑发扎得高高的,在脑袋后面快乐地甩来甩去,威风八面地跟着呼哧呼哧的小狗跑过一望无际的草原。这个想象让她难得的笑出了声。
魔鬼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埃莉亚小姐,”卧室的空气中冒出了一条突兀的缝隙,一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从中挤了出来,将缝隙向两边扒去。不多时,埃莉亚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黑发金瞳的少年。他向埃莉亚行了个夸张的礼,对她道,“依照我与契约者的约定,我来实现你的愿望。”
——太荒谬了。
埃莉亚当然听说过魔鬼的故事,所有小孩都听说过。这些故事就像神明惩罚恶人、善人升入天国一样,不过就是……故事罢了。
埃莉亚生长在内陆地区,她从没有亲历过深渊侵袭,更别说亲眼见过魔鬼了。如果说世界上真的存在魔鬼,那么是否也有神明呢?惩恶扬善的神明为何会对埃莉亚受的苦视而不见?她想不明白。
在混乱的思绪中,埃莉亚捕捉到了另一个词:契约者。
“你的契约者是谁?”她问道。
“这个说来话长……”少年模样的魔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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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话短说:魔鬼的契约者名叫崔梅恩。
他在某一次召唤仪式中被召唤了出来,他认出了被献祭的祭品曾经给过自己一些好喝的血,于是他决定不讲道理地与祭品(而非召唤者)缔结契约。
没办法,魔鬼就是又自大又不讲道理的生物。
“你还记得我吗?”魔鬼眨巴着眼睛对崔梅恩说。
他的契约者正在检查自己的身体,暂时没空搭理他。
为了保证仪式的顺利进行,崔梅恩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痛苦的灵魂是深渊最喜爱的祭品。她原本的身体在被魔鬼强行地续了几分钟的命后终于不堪重负,灵魂与残破的肉丨体再次分离。这次那具身体是彻底地不能用了。
魔鬼将她的尸体扔在了原地,转而替她捏了一具新的肉丨体出来。崔梅恩此刻就是在适应这具新的躯壳。
“问你话呢,你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的,”魔鬼兴致勃勃地绕到崔梅恩身前,把那张精致苍白的少年的面孔凑上来,兴味盎然的金色眼睛叫人想起吐着信子的蛇,“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当时说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实现你一个愿望。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召唤到我,这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巧合吧? ”
崔梅恩便抬起脸,仔细地打量魔鬼。
“我不认识你。”她说,“更何况,你不是与我缔结契约了吗?”
魔鬼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契约是契约,愿望是愿望。我们的确已经缔结了契约,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再视线你一个愿望。”
“我想折磨塞德里克,让他经历比我千百倍的痛苦,死后就连灵魂也不得安宁。我要他不论经历多少次的转世,都永远活在痛苦中。”崔梅恩说,“不过我想亲自动手。而且这就与我们契约的内容重复了,是不是?”
魔鬼点点头。
“你还有别的愿望吗?”他问。
崔梅恩想了想,摇头。她站在镜子前,继续活动身体,过了一阵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向魔鬼道:“我可以把这个愿望转让给别人吗?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实现她的愿望。”
“你干嘛不说你的愿望是可以再许两个愿望,第一是帮你实现别人的愿望,第二是再许两个愿望。”
魔鬼撇撇嘴——看来他在人间看了不少闲书,这类“我的愿望是再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愿望”是一种很常见的笑话——他伸了个懒腰,长尾巴在地板上吧嗒吧嗒地拍来拍去,野兽一般的脚掌哒哒哒地扣着地面:“不过,这个愿望不算出格,我答应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埃莉亚。”崔梅恩说,“她现在是北境格温家族的公爵夫人。”
魔鬼打了个响指,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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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魔鬼向埃莉亚解释道,“我的契约者让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埃莉亚,你的愿望是什么?”
在震惊过后,埃莉亚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疑问。
“她是怎么成为你的契约者的?”她急切地问道。
魔鬼无聊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尾巴尖,回答说:“深渊出现了通往人间的大门,规则是通过者必须与在场的某一名人类缔结契约,我闲着无聊,就走过去了。一出去就有一群人围过来要跟我缔结契约……不过我觉得她看起来最顺眼,就这样。你问够了没?你的愿望是什么?”
魔鬼描述的场景与父母构想的献祭别无二致,可是崔梅恩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她本该好好地活着,为什么还会被卷进献祭中?
埃莉亚原来就憔悴的脸色变得更加煞白。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将脸埋在被子中,发出拼命忍耐却仍旧一声比一声更撕心裂肺的哀鸣。
许久后她才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痕。
我要从这里出去。她捂着胸口,因为哭得太过用力而拼命地咳嗽,血液从喉管里飞溅出来,落在早已血迹斑斑的旧被褥上。我要活下去,然后从这里出去,我要回家——
“我希望你能治好我的病。”她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
魔鬼志在必得的眼神游移了一下。他挠了挠脸颊,尾巴也仿佛不好意思般的缩起来藏在身后。
“……你可以换个愿望。”他说。
“哈?”埃莉亚瞪大眼睛,毫不客气地问道,“你不是魔鬼吗?魔鬼不是能实现所有愿望的嘛?豪气冲天地向人许诺说实现愿望,到头来又说自己实现不了,你是哪里跑出来的废物魔鬼啊?”
魔鬼也跳着脚反驳:“那是你们人类自己编出来的!强行安在我们头上!你知道治愈是多么罕见的天赋吗?十万个深渊造物里也没有一个!我们最擅长的是毁灭,你只要说跟毁灭有关的,我连你们国王的城堡也可以毁掉!”
我不需要你毁灭国王的城堡。埃莉亚疲倦地想。
她很是为这个提议心动了一秒:她对毁灭国王的城堡没有兴趣,但是毁掉格温庄园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可是,在这之后呢?魔鬼只能实现她一个愿望,即使是她毁灭整座格温庄园,格温家的旁支却都活着——毁灭除了亚瑟以外所有带有格温血统的人?可是她已命不久矣,即使能活下去,也很难保证能够平安地护着亚瑟长大。
总的来说,埃莉亚就要死了,不论她如何挥霍这个愿望,似乎都很难让她构思一场畅快淋漓的报复……
曾经心比天高的埃莉亚·梅兰斯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囚禁生活中化为了灰烬,灰烬里的埃莉亚·格温是个瞻前顾后又胆小无比的俗人。
她思考了很久很久,捏着被子的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许久后,她看向魔鬼道:“我的愿望是,希望你实现另一个人的愿望。”
“喂喂喂,你们还上瘾了是吧?!”魔鬼一蹦三尺高,甩着尾巴抗议道,“我不干!什么玩意儿!你们约好了遛我玩是吧?我可是魔鬼,魔鬼——”
“请您千万别生气,这就是我的愿望,不是在捉弄您。您别担心,这个人一定会好好地许愿的。”埃莉亚的嘴角勾起一抹极为嘲讽的笑容。
“那就说来听听吧。”魔鬼半是怀疑,半是不情不愿地说,“这个人又是谁啊?”
“她叫——”埃莉亚说到一半卡了壳。她在脑海里翻了半天,还是没翻到对方的名字,只好放弃,改口道,“您可以叫她玫瑰夫人,我们都这么叫她。她就生活在这栋庄园二楼最大的那个房间内,很好找,一上楼就能看见。我活不久了,在我死后,您就去找她,她一定会许下愿望的。请您这样告诉她:您可以实现她的任何愿望,条件是不能伤害亚瑟·格温。”
魔鬼不耐烦地晃着尾巴。
“玫瑰夫人,亚瑟·格温。我记住了。好吧,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他嘟嘟囔囔,“这一次要是再说让我去找谁谁谁,我可就不干了……”
尾音还未落,他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埃莉亚静静地注视着魔鬼消失的地方,向后靠在枕头上,拉起被子盖住身体,突然笑出了声。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最后已经笑得近乎癫狂。站在卧室门口的守卫彼此对望了一眼,心想:夫人终于疯了。
不过,关在这里这么些年,直到现在才疯,也挺不容易的。况且她的病愈发严重,之前听医生说,已经没几天好活的了。要不是害怕她的暴毙引来圣殿那个梅兰斯骑士的关注,公爵早就给她灌一杯毒酒了事了。
谢天谢地,夫人总算是要死啦。公爵已经在为自己物色新的伴侣,吃过一次教训后,他可谓是慎之又慎,不知道哪位小姐能够获此殊荣呢?
庄园里的仆人都在悄悄下注,守卫们也不例外,因此他们可以说是公爵府第二关心新夫人人选的人,公爵都还要排在他们的后面。
第一嘛,自然就是玫瑰夫人了。
第47章
格温夫人的葬礼在一个和煦的春日里举行。亚瑟穿着一套皱巴巴且不合身的黑色衣服,走在抬着棺材的仆人身后。
他始终低着头,春日柔软的绿草映在他同样颜色的绿色眼眸中。偶尔会有风拂过他的金发,送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他才会抬起头,茫然地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那只狡猾的鸟儿。
出席葬礼的只有亚瑟一人,没有任何格温夫人别的亲人,也没有哪怕一个出于社交礼仪来往的宾客。
格温公爵几年前就对外宣称夫人生病需要在家中静养,如此几年下来,格温夫人在北境的存在感近乎于零,外界对她的认知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程度。
况且,格温家族是北境最强盛的家族,而格温公爵又是格温家族说一不二的话事人。他对妻子的厌恶显而易见,因此没人愿意冒着得罪格温公爵的风险来参加葬礼。
随着仆人的催促,亚瑟将手中紧握的花扔进墓穴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人们将土铲在棺材上,填平了墓穴。花是他从墓园旁的草丛里摘来的,小小的蓝色的野花,一捧一捧神气活现地开着。
北境的春季极为短暂,今天天气很好,格温公爵便带着玫瑰夫人出门打猎。
向南走出墓园,翻过一座山丘又越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在亚瑟看不见的地方,格温公爵拎起一只野兔的耳朵,将猎物举得高高的,冲身边的人抬抬下巴,得意洋洋地说:“看,好肥的兔子!本来想说给你做个手套什么的,忘了这时候小畜丨生在换毛,做出来不好看,回头我给你买别的好皮子。今晚就吃兔肉如何?”
玫瑰夫人却并不开心。
她骑在另一匹马上,先是大声抱怨森林里的烂泥弄脏了她新做的鹿皮靴子,又抱怨疾驰的马匹颠得她想吐。她零零总总说了一大堆,末了策马走到格温公爵身边,接过他手里的野兔,眯起眼细看。
箭矢准确地穿过了野兔的眼睛,没有伤到皮毛半分——尽管换毛期的兔子皮并不值钱。
事实上,哪怕这是只油亮光滑的上好的兔子皮,对玫瑰夫人来说也算不上值钱。
她可有太多的皮毛了:松鼠、白鼬、狐狸、紫貂、豺狼虎豹熊……玫瑰夫人专用的更衣室里,几乎能找到世界上所有动物的皮毛。只要她想,就连人皮也会有人替她弄到手。
穷奢极欲了十来年,事物的价值对她来说已不再重要,她更看重心意:比如,这只兔子是公爵亲手打下的。
“好啊,今晚就吃烤兔肉。”她晃了晃手里的兔子,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来,“真巧。你第一次送我的礼物,也是一只自己打的兔子。 ”
格温公爵微微一怔,也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
“你居然还记得。”他感慨道。
玫瑰夫人便笑了:“那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个礼物,当然记得了。”
上至贵族豪绅,下至平民百姓,北境任何一个人都能说出她的故事:贫穷的渔女与老公爵的独子于集市中相识,彼此一见钟情。
他们的爱情惹来了格温家族的不满,格温公爵(那时他还不是公爵)一度被父母囚禁于家中,而玫瑰夫人也遭遇过无数的威逼利诱乃至刺杀。
然而这些都没能破坏他们的感情,甚至使其愈加坚固与纯粹。老公爵去世后,格温公爵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将格温一族的权力完全握在了手中,随即便大张旗鼓地将玫瑰夫人迎入了庄园中,给予了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十数年来,玫瑰夫人始终是庄园中唯一的女主人。
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的爱情就如同童话中描述的那样,永远炽烈,公爵与夫人仍然如初恋的少年少女般甜蜜。
尽管他们早已不是少年少女的年龄。
金钱与宠爱令玫瑰夫人的美貌凋谢得比绝大多数美人都慢,但岁月的痕迹依旧爬上了她美丽的面庞。她这些年愈发不爱笑,因为一旦笑起来,眼角和唇边就会蔓延开细细的纹路。
他们相爱吗?
在集市贩鱼的渔女不在乎,她毫不信任权贵的所谓爱情,坚信自己早晚会被抛弃,并打算在这一天来临前尽可能多的捞钱;公爵之子的情妇会给出肯定的答案,因为这个少年为了她甘愿忍受来自家族的狂风骤雨般的怒火,那时她坚信他们会紧紧握住彼此的手,一直到生命的尽头;年轻的玫瑰夫人不屑回答,在她看来,公爵为她着迷得发疯,她只要勾勾手指,他就会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头颅。
十多年后,开始衰老的玫瑰夫人不大敢回答这个问题了。
诚然,她与公爵间至今还有愉快的夫妻生活(如果忽略掉公爵越来越力不从心这一事实的话),来自远东的货船也依旧昼夜不停地将一树树玫瑰运往她的园子中,她仍然过着当年的渔女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奢华生活,并且相信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到她去世——她却不敢断言公爵依旧爱她。
人人都说格温公爵为玫瑰夫人发了狂,却少有人注意到货船里还装满了其他珍贵的货物,这些货物让公爵拥有了数不尽的财富;新航路的开辟使得格温一族在与北境其他商队的较量中占据上风,时至今日已牢牢地把控住了北境沿岸庞大的贸易网络;不少家族试图通过联姻的方式从中分一杯羹,每每都被格温公爵挡了回去——他仔细地筛查婚姻的对象,就像猎人挑选自己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