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丑陋的黑色翅膀从怪物的肉丨体中钻出,费力地展开,更费力地挥舞了几下,将赛缪尔和崔梅恩带上了漆黑的天空。
两人的身边浮现出了更多光球,光球向四周散开,照亮了一大片区域。
两人越飞越高,建筑物因此变得越来越小,首都的全貌在崔梅恩的眼前缓缓展开。
令她心底发凉的是,整座首都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即使她拼命瞪大眼睛,也没有找到一个活人的影子。
赛缪尔轻轻地吻她耳朵,呼吸拂在她的耳边。他的声音轻快而愉悦:“看,他们所有人都为了让你复活而丢了性命。如果你不拒绝我,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事情本不必走到这个地步。他们都是为你而死的。崔梅恩——”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如同在呢喃最温柔的情话:“这是我献给你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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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
这是最基本、最浅薄、最无需讲解的规则。哪怕是最愚笨的学徒,也能明白其中的含义:魔法可以做到许许多多的事,但绝对不包括能够修改生死。
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人类世界里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让死人重新回到世上。
可是我就是有想复活的人。我就是接受不了她的离去。
我想要她活着。想要她在我身边,想要她对我笑,想要亲吻她的嘴唇。想要向她认错,想要她对我说原谅你了,想要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她,想要永生永世都不和她分开。
如果这一切都不能做到,我至少想要她活着。
三十岁的赛缪尔绝望地想。
他将一本大部头的书籍狠狠地掷到地板上。那本一看便年代久远的魔法书在地上打了好几转,停下来时已经掉了不少脆弱的书页。
赛缪尔抱着脑袋,在墙角缩成一团。他白皙的面孔上浮现出青黑的眼圈,从来都顺滑的黑色长发被抓得乱糟糟的,盖在憔悴得不可思议的面庞上。
五年前他听说最古老的神圣魔法曾经达成过复活死人的奇迹,于是他爬山涉水,遍访了大陆上所有具有神圣魔法传承的学院和家族,使用正当或者不正当的手段,花了四年的时间,终于拼凑出了那个魔法的全貌。
越是古老的魔法,越是对施法者具有严格的要求。于是赛缪尔又用了整整一年来调整咒语、准备施法材料,直到确保这个魔法从理论上而言万无一失。
当他在自己的房间内画完最后一道咒文,在满月升到最高点后将受过三百三十年不间断祝福的圣人之血倾到在法阵上时,赛缪尔的心脏因为狂喜而激烈地撞击着胸腔,耳边灌满了幸福的嗡鸣。
我想要吻她。他想。
也许她还在生我的气。他又想。那我也可以不吻她,我就就轻轻地、轻轻地拥抱她一下就好了。
如果她真的很生气,那我就什么都不做。
赛缪尔·卡伊跪倒在法阵前,手掌覆盖在地板上。澎湃的银白色魔力灌入地面,顺着咒文的纹路游走,很快便填满了整个法阵。
饱含魔力的气旋沿着法阵最外层的圆转动,风掀起了赛缪尔长长的黑发,露出一双几乎要落泪的深紫色的眼睛。
「我只想再看你一眼。」
蕴含着纯粹的神圣魔力的风越刮越烈,在赛缪尔毫无保护的皮肤上划出了道道裂口。
而赛缪尔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的视线只是死死地停留在法阵的中央。
随着魔力的不断增强,在小小的人造风暴中,隐约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赛缪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转瞬间,他的手臂就被蕴含魔力的风刃刮得鲜血淋漓。
然而,人影却在被他触摸到的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呼呼的风声刹那间停止,摆在法阵之中的施法材料齐齐碎裂,原本聚集在法阵上的魔力也很快溶解在了空气之中——这是法阵运转失败的典型表型。
赛缪尔捧着满是鲜血与伤口的右手,目光无措地在法阵周围游移,好像指望着有什么人会突然跳出来,笑着对他说:锵锵!有没有被吓到?
赛缪尔·卡伊又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明白,即便是传说中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圣魔法,也无法带回逝者。
人类的魔法遵循规律与法则,每一次魔力的灌输与施法材料的使用都能衡量计量、测算数值——然而,又该如何计算某一个灵魂的价值?
“理论上万无一失”的法阵好比一个准确的公式,只是,无法代入精确的数字,自然也得不到理想的答案。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复活已死之人。
至少,在人类的世界里,这是不容撼动的铁律。
因着那位早已死去的公爵的缘故,赛缪尔在青年时期便对深渊魔法颇有研究。
长久以来,他始终刻意避免去接触深渊魔法,因为他知道崔梅恩是怎么死的:他看过塞德里克提交的报告,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经由他改良完善的献祭流程。
献祭血亲的生命与灵魂,打开深渊之门,强迫深渊造物建立契约。深渊热爱负面的情绪,因此祭品越是痛苦与绝望,效果便越好。
公爵试图献祭自己的女儿,却被女仆反将了一军——现在想来,当初那个仪式的失败,多半是因为女仆(献祭者)与公爵(祭品)并非血亲的缘故——而崔梅恩那时怀有身孕,她的身体里寄宿着梅兰斯一族的血脉。
梅兰斯家族瞄准的祭品是她的孩子,杀死她只是为了取走祭品。
赛缪尔·卡伊和塞德里克·梅兰斯联手害死了她。
赛缪尔从此不再涉足任何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然而十多年后,在他尝试过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又通通失败后,他的目光终是落回到了深渊魔法上。
在梅兰斯家族的献祭事故与北方边境的格温惨案后,圣殿对深渊教派进行了全方位的打击。是以,赛缪尔耐心地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慢慢地扶持起了几近覆灭的深渊教派。
他大胆且狡猾地将据点设置在偏远地区的教堂中,借用教堂构筑结界遮蔽圣殿的目光,斩杀不服从的神职人员,推举新人上位,最终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地下帝国。
三十五岁那年,圣殿副骑士长、在世最伟大的神圣魔法师之一的赛缪尔·卡伊,召唤出了一个魔鬼。
第56章
办不到。
被圣殿副骑士长召唤出的魔鬼耸耸肩膀,细长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
怎么可能复活一个死了十来年的人?而且照你的说法,既然她是因被献祭深渊而死,那就是说灵魂都没留下,就连转世都不可能,早就死透了。
看你的装扮,你是名圣殿骑士?我跟不少圣殿骑士契约过,你换个别的吧,我都办得到。你想要什么,名利,财富,还是美人?我——
附着神圣魔力的重剑捅入魔鬼的喉咙,融化掉了它的大半个下巴和喋喋不休的舌头。
魔鬼暴怒地向赛缪尔扑来,下一秒便被银白色的火焰燃烧殆尽。
不再年轻的卡伊副骑士长抬起长长的睫毛,视线中隐约流露出一丝疲倦。他随手将剑扔在地上,走到沙发前,慢慢地坐了下去。
窗外传来年轻的见习骑士们吵吵嚷嚷、又笑又闹的声音,他们欢乐地讨论着剑术的秘诀、新学的魔法以及街上哪家新开的店味道不错,聒噪得令人生厌。
赛缪尔弯下腰,将脸埋入掌心,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勉强摁下了心头暴起的杀意。
赛缪尔恨他们。
他恨窗外吵闹的见习骑士,恨首都街头满脸好奇的游人,恨酒馆里整日醉醺醺的常客,恨勤快健谈的小店店主。
准确一点来说,他憎恨所有活着的人,并且一日比一日更恨。
这股阴暗扭曲的恨意从不在他美丽的面庞上表现出来,却无时无刻不在腐蚀着他的灵魂。
在他作为教师授课给见习骑士们授课的时候,在他走过任何一条普通的街道的时候,在他看见每一个活着的人的时候,他看着那一张张迎面而来的或喜悦或悲伤或痛苦或幸福的脸,心里只想着:
为什么她死了,你们却活着?
赛缪尔反复进行了多次召唤,却没有一个魔鬼能够与他签订“复活死者”的契约。然而或许是命运终于对他有所垂怜,他从一位深渊教徒的手中获取了一份手稿——手稿上记载着将人类转化为深渊造物的办法——那位深渊教派的创始人并未被圣殿处死,而是将自己转化为了深渊造物,回归到了深渊之中。
创始人在手稿中最后写道:在转化为深渊之后,他才发现,身为人类的那些年,他对深渊的研究是多么浅薄与片面。深渊魔法远比人类掌握的一切魔法都要宏伟和深奥,唯有深渊造物才能触摸一二。
下到灵魂的归处,上至命运的终点,深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赛缪尔的心微微一动。
在茫茫的绝望中艰难跋涉了那么多年,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条看得见尽头的道路。
众所周知,深渊造物最擅长玩弄灵魂。如果他能彻底地掌握深渊魔法,那么是否就能得到那个模糊不清的灵魂的数值?
他已经有了理论完备的公式,只要能够找到准确的数字,是否就能得到他魂牵梦萦的答案?
“成为深渊造物后,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些魔鬼会对灵魂如此渴望。”赛缪尔拥着崔梅恩,丑陋的肉翼一下一下地在身后拍打着,他轻声说道,“要换回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差一点就放弃了……你不知道我发现你成为那个魔鬼的契约者时有多高兴。我那时想,终于——我终于有办法了。”
在他轻柔的叙述中,两人脚底漆黑的城市渐渐地亮了起来,街道各处逐渐浮现出诡异的线条与文字。
它们相互勾结,越来越亮,不久后崔梅恩终于敢确定:那是一个巨大的魔法阵的一部分。
她从没见过体量如此庞大的魔法阵——即便是在多年前那个曾经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祭坛上,法阵也只能覆盖一间宅邸的地下室而已。
饶是如此,也是在密密麻麻满屋子的魔法师的维系下,法阵才得以顺利启动。
然而,此时此刻,就在她的脚下,一个覆盖了整个城市的巨大法阵浮现出了身影。
纯粹的银白色魔力在街道上缓慢地流动,仿佛贯穿城市的河网,而本该摆放施法材料的空位上则凝聚起粘稠的漆黑的魔力,在法阵中缓慢地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赛缪尔将崔梅恩搂得更紧了一些,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深紫色的竖瞳里闪耀着疯狂的光芒:“等到我把你的契约转移到我的身上之后,法则就会默认你是我的契约者——我没法复活一个早已逝去的灵魂,但我可以复活我的契约者,这是深渊赐予我的礼物。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甜蜜得如同盛夏沉甸甸缀在枝头的葡萄。
他说:“我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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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吐了。”魔鬼宣布。
“这不你老家吗,你吐什么?”亚瑟没好气地回道。
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越来越淡,自从进入“深渊”开始,魔鬼就只能勉强感应到她的一点气息,如同在狂风中拽紧一根随时可能会被扯断的风筝线。
假使这条线彻底断开,他们就会彻底失去崔梅恩的踪迹。
因此眼下的情况是这样的:魔鬼在前方带路,亚瑟紧跟其后。
两人如疾驰的利箭一般扫过“首都”的大街小巷,所过之处哀鸿遍野,闪避不及的深渊造物纷纷化为烂肉,紧接着又被周围窥伺的同胞吞噬得一干二净。
魔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盖满鳞片的粗大尾巴恶狠狠地一抽,砖石飞溅,地面被他抽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一道银白的光芒在沟壑下一闪而过,亚瑟一愣,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是独属于神圣魔法的魔力流动,可是深渊之中,为什么会出现神圣魔法?
魔鬼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尾巴再次一甩,又掀开一大片地砖。那头亚瑟也举起长剑,剑锋上亮起寒芒。
转眼间,半条街已被两人掀了个干干净净,暴露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大片银白色的咒文。
字符形态复杂、相互勾连,布成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有生命一般微微地起伏、明暗。
细细看去,还有细小的触手深深扎入地下,仿佛一大片银白的寄生物,看着令人后颈发毛。
“是我的判断失误,这里不是深渊——不完全是。”魔鬼响亮地啧了一声,“空间是深渊侵蚀后形成的,但被人为切断了与深渊的连接——然后是投影?用投影魔法将这个被割裂的空间与你们的首都相连,地下又全刻满了神圣魔法……喂,你知道他是要干什么吗?”
亚瑟没有回答。
他蹲在地上,抚摸那些纹路,感受魔力的流淌,仔细地阅读法阵。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读着读着,长剑便已出鞘。纯粹的魔力包裹住剑身,狠狠地往地上斩去!
地面的咒文被砍断不少,明亮的银白色光芒霎时熄灭。然而紧接着,大量的神圣魔力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须臾间便将被砍断的咒文修复如初。
眼见这副古怪的情景,魔鬼也皱了皱眉。
他抬起手臂,黑色的火焰席卷地面,顺着银白魔力涌来的方向烧了回去。
四周的深渊造物早已退避三舍,幽灵般的火焰撞上银白色的水流,起初还气势汹汹地大杀四方,可时间一长依旧不是对手。黑色火焰渐渐被逼退,魔鬼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它们便不甘地消失了。
银白色的魔力重新汇聚在了一起,勾画出缠绕勾连的咒文。
法阵的体量太庞大了,不论是亚瑟还是魔鬼,都没法彻底破坏它。
“看起来像是通用咒文的变体,但是要复杂得多。”魔鬼望着街道的前方,语气愈加烦躁,“契约变得更淡了,现在没时间管这玩意儿了,我们—— ”
“赛缪尔疯了。”
亚瑟站起身,打断了魔鬼的话。
他收剑入鞘,手指用力握住剑柄,再抬起头时,翠绿的眼眸中已经盛满了怒火:“以深渊侵蚀制造空间,用投影魔法将首都与其相连,再刻入法阵。法阵发动后会同步投影回首都——这是古代神圣系的咒文,可是它竟然在一个人造的深渊空间里运转。他是圣殿的副骑士长!不管赛缪尔想干什么,他都疯了——”
他话还没说完,魔鬼猛的抬起了头。亚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城市的另一边升起一个模糊的光点,光点旁隐约能见到另一个大一些的黑点。
他们隔得太远了,亚瑟根本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显然魔鬼看清了。
黑发的少年眯起金色的竖瞳,嘴角向两边扯开,露出满口尖锐的利齿。
他似笑非笑地道:“真是巧了,他还自己送上门来。”
话音未落,黑色巨龙便腾空而起,巨大的后爪踩碎了半条街道,咆哮着向着人影掠去!
亚瑟眼疾手快,立即铺开几个辅助加速的魔法,追上已经飞远的巨龙,堪堪扒住它的后爪,一同向着那一抹光亮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