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不知谁会再次见到湛小姐此刻的模样。
越之恒神色淡淡,敛下眸光。
湛云葳将账册移过去,问越之恒:“掌司大人,你说二夫人的钱都花在哪儿了?”竟然开支这么大。
越之恒注意到她称谓的改变,心中嗤笑,回答道:“不必管她,她若不像二老爷那样蠢,以前怎样,今后便怎样。”
湛云葳没想到才恐吓过二老爷的越之恒会这样说。
越大人对上她的目光,难得解释道:“二夫人的母族,以前是琴川山。她是名门望族之后,若非琴川山没落,轮不到我二叔娶她。”
湛云葳恍然大悟,她对琴川山有所耳闻。
琴川山收养了许多乱世中的孤儿,还曾以身填补结界漏洞。
祖上多英雄,也曾是仙门楷模。因着负荷太大,族人不善经营,常常囊中羞涩。
数年一次的邪祟之乱,琴川族人总会义不容辞去救人,死的灵修也最多。
甚至多年前结界动乱,二夫人最后一个亲人,她十九岁的弟弟也没了。
自此琴川母族的人,都是二夫人在养。
二夫人一个御灵师,赚钱的方式实在有限,于是只得从淬灵阁取钱。
湛云葳抬眸看了眼越之恒,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二夫人会故意苛待哑女,还隐约针对大夫人。
二夫人的弟弟,当年是为了救越之恒母亲死的。
虽然越之恒没有断二夫人母族衣食的意思,可二夫人还不知道,收回淬灵阁这样的大事,二夫人竟然至今没露面。
湛云葳怕她情急之下做出什么。
聪明人的报复可不像二老爷这样无关痛痒:“我明日派人知会她一声。”
越之恒没什么异议。
湛云葳与越之恒从书房回去的路上,有一个清瘦的身影,穿过回廊,在漫漫雨声中,停在了越之恒身前。
湛云葳也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雨夜,猝不及防见到自己前世都没能见到的人——越之恒的母亲。
宣夫人。
宣兰腕间戴着佛珠,明明年岁在灵域不算大,却已是一头银发,看上去比二夫人还要苍老数倍。
隐约间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华绝代,出色样貌。
越大人其实长得有几分像她。
宣夫人于风雨声中,走出那个她待了数年的佛堂,连越之恒的大婚她都不曾出席,却在此刻,独自来见阔别多年、如今已是权臣的儿子。
湛云葳看见她就知道不妙,想必是二夫人的手笔。果然如她所想,宣夫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着越之恒抬起手——
风声凄厉,雨越下越大。
这一下打得极重,宣夫人用了灵力,越之恒的脸偏向一侧,湛云葳清晰地看见,有血迹从越之恒的嘴角流下。
越之恒垂着眸,看不出什么情绪。
宣夫人冷冷地道:“你怎么就没死在那个鬼地方,还要千里迢迢跑来,祸害我越家人!”
雨声中,她声音嘶哑凄厉,怨毒之言,仿佛能冻住人的骨血。
“你这贱种,要逼疯我才甘心是不是!若是知道,你如跗骨之蛆,摆脱不掉的厉鬼,还能寻来越家。我早该在你们出生的时候,就掐死你这个畜生!”
湛云葳抬眸,心里几乎跟着颤了颤。
或许旁人不清楚,可她是见过的,在蜃境中见过那个八岁大的孩子,多努力、多屈辱想要找到亲人。
可其他的族人不容他,关押他和哑女便罢了。他的亲生母亲,为何也要说这般无异于剜人心的话?
越之恒的脸色变得苍白,他鸦黑的睫抬起,转眸看向宣夫人。
他浅墨色的眸冰冷,语气淡嘲,低笑了一声:“贱种?就算宣夫人今日骤觉后悔,想要弥补当年的过错,恐怕也来不及。”
“狂瞽之言!”
眼见她下一个巴掌又要落下,湛云葳再也忍不住,挡在越之恒身前:“大夫人,您冷静一点,此事和越大人无关。”
那一掌堪堪停在触到湛云葳时停下,湛云葳几乎以为要打在自己身上了,一抬眼,发现越之恒挡住了宣夫人的手。
他冷笑:“既然从不认我,也就少来教训我,第一下我当你失心疯,但不会再有第二下。”
“湛小姐,不关你的事,让开罢。”
宣夫人也转过视线,仿佛此刻才注意到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少女。
湛云葳听不下去宣夫人那些戳心的话,简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若非越清落被欺辱,越大人不会收回账册。”她蹙眉道,“昔日恩怨如何我不清楚,但这件事他没错,您不能因为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打他,也别因此……说那样伤人的话。”
雨声淅沥,风吹动湛云葳脸颊旁的头发。
宣夫人看了她许久,看这貌美少女,寸步不让,挡在那人身前。
宣夫人突然从喉间发出一声苍凉的笑。
她抽回手,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过回廊,身影凄惶地往佛堂而去。
湛云葳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也没能明白,宣夫人最后那凄凉一笑是什么意思。
宣夫人是个可怜的人,但对于越之恒与哑女说来,这份可怜,又成了施加在他们身上的伤害。
越之恒收回视线,淡声催促她道:“别看了湛小姐,回去了。”
“嗯。”
两人回到房间。
湛云葳望着越之恒破了的唇角,越大人近来真是多灾多难。
见他懒得上药、有放着不管的意思,她让石斛找来了外伤的药,打算替他涂上去。
越之恒说:“不用。”
“明日你还要去彻天府,不处理一下,就变成指印了。”
顶着指印在王城招摇,被仇家见了讥笑,越大人心里多少也是不痛快的吧?
果然,越之恒皱了皱眉,没再动。
湛云葳对上药这样的事还算熟练,待处理好伤口,还隐约能看出痕迹。
能让九重灵脉的越大人不反抗,生生受了这一巴掌,世上恐怕只有宣夫人能做到。
二夫人也是好算盘。
湛云葳心想,比起伤在脸上,越大人心里恐怕更窝火难受。
她栗色的眸,注视着越之恒脸上的伤,想到他今日送自己的洞世之镜,斟酌着开口。
“越大人。”
“嗯。”
“你别伤心,宣夫人那是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她以前既然没有要杀你,今日便是有口无心。”
越之恒本来也谈不上难受,于是拆台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心了?”
他扯了扯唇:“还有,她杀过我几次,只是没成功而已。”
湛云葳一噎,无言以对。
她安慰人还鲜少见越之恒这样油盐不进的,见他神色没有先前苍白,她哼了一声,索性懒得管他了,放下药,决定去拿自己的褥子。
越之恒望着她的背影:“你做什么?”
“铺床休息。”
现在都快二更了,湛云葳发现她和越之恒凑一起,几乎就很少睡一个完整的觉。
手腕被拽住。
湛云葳困惑回头,对上越之恒欲言又止的眼神。
湛云葳说:“怎么了?”
越之恒沉默了下,把她拽回来:“你睡床。”
湛云葳趴在柔软仙玉床上时,看越之恒在自己床下躺下。
她有些莫名,越大人竟然愿意睡地上了?
越之恒感知到她还在看,他冷道:“湛小姐,你要是在床上睡不着,那我们换过来。”
她古怪道:“为什么,你今日被我感动了?”
越之恒有几分好笑,他看上去像是那种知恩图报的愚蠢清流?那他不如去仙门扫地,还当什么彻天府掌司。
“只是不能让你半夜邪气入体死屋里,”到底被人算计了一遭,他冷着眸子,有些心情不佳,“你再多说一个字,也马上换回去。”
湛云葳又不是不会过好日子,立刻躺下。
良久,雨声渐小。
床上那少女再度开口:“越大人,她的话半点都不对,每个人都有资格好好活着。”
他也没闭眼,低声道:“嗯。”
我知道。
第27章 花巳宴
湛小姐如今早已不是十四岁
这两日王城闹了个笑话。
三皇子在前日清晨,被人打了一顿扒了裤子,扔在了在烟柳巷中。那时候天光大亮,不少人都瞧见了。
好歹是帝王家后代,三皇子生得又不错,清晨险些被一个醉汉当做小倌给拖走。
还好他府中的府卫发现不妙,寻了过去,及时把三皇子抢了回来。
今日——
三皇子府,又一个医修被轰出了门。
“滚,都给我滚,全是没用的东西!还愣着做什么,再去找!”
三皇子红着眼,掀开被子,看着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反应的物什,只恨不得将这些没用的废物通通杀光。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新来的管家趴在地上,冷汗涔涔。
这事说来话长,两日前,三皇子和一众胡朋狗友出去找乐子。
赵王世子近来得了一个御灵师少女,据说周身柔弱无骨,能用灵力为他们疏导,还会反弹琵琶。
听闻三皇子近来心情郁郁,赵王有心讨好,便邀请三皇子入高阁一叙。
三皇子先前以为越之恒死定了,谁知没两天,又叫越之恒给活了过来。
到手的美人也丢了。
他派去的门客,还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丢在了门口。
谁干的一看就知道。
三皇子发了一通火,让人把门客拖走,但也没放在心上。他还嘲讽越之恒这条父皇的狗,也算识时务,只敢杀管家、打门客,却不敢动自己。
他傍晚施施然去赴赵王世子的邀。
那美人确然有几分姿色,舞也跳得不错。
酒过三巡,赵王为他和美人关上门,三皇子准备好好享受的时候,却再次被人阴了。
他倒在美人的身上,旋即人事不省。醒来发现裤子被人扒了,身上剧痛,一群人围着他指指点点。
幸得他府卫赶到,才将这群没眼色的贱民赶走。
他气得在府中足足修养了两日没出门,昨晚终于有了点心情,打算让管家带个姬妾来伺候自己,却发现不论如何都起不来了。
三皇子长这么大,在姬妾惊愕的目光下,他第一次感受到不可置信、羞愤震惊,乃至惶恐害怕的心情。
他当即给了姬妾一巴掌:“滚。”
他本以为是前两日大街上的事给自己留下了阴影,可后面不管他怎么尝试,连药物都用上了,还是没反应。
一批批医修来了又走,没有一个人有办法,也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原因。
三皇子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明明那处一点伤都没有,为什么就像是废了一样!
府中阴云密布,这样的丑事也没人敢往外说,都知道灵帝极其看重子嗣,如果三皇子真不行……那与废人无疑。
一整夜,来过医修几乎都把脑袋悬在了裤腰上,被关在了隔壁,不允许离开。
三皇子阴沉着脸,提剑出去。
他现在看谁都觉得像是在嘲笑他,管家不敢拦,趴在地上,知道这个暴戾又歹毒的皇子要去杀了那些知情的医修。
再找不到解决办法,他们这些仆从也没好下场。
管家抬起头,看见一个身着白色斗篷的男子往院中缓步而来,所有人都眼睛一亮。
是先生!澈先生回来了!
澈先生一定有办法。
那人隐在斗篷下,笑道:“殿下这是要去哪,怎地发了这么大的火?”
三皇子现在看谁都像是杀父仇人:“滚开!”
澈先生好脾气地往旁边一让,嘴上却不怎么避讳地开口:“如果是为了前两日的事,殿下放心,王朝没人敢嘴碎。”
三皇子知道这门客有些本事,这些年也为自己解决了不少麻烦,但就算有本事,也就是个狗奴才。
敢挡他的路,就先杀这人!他抬起剑,朝澈先生刺了过去。
澈先生双指夹住剑锋,道:“殿下当真要杀我?澈一死,殿下的隐疾,可就彻底没办法了。”
三皇子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三皇子其他心腹见势,早就退下。
“是你给我下的药?”
澈先生摇头:“殿下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么会害你。谁将殿下变成这样,殿下不是心里有人选么。”
三皇子咬牙:“越之恒。”
“不错。”
三皇子向前一步,没了跋扈,带上几分急切:“你说你有办法?如果你能治好我,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那帷帽里的人微微一笑:“越掌司伤了殿下的灵体,我自然也没有办法,不过……有一物兴许有用。”
“殿下请看。”
他摊开手,手中是一个玉盒,盒内有两只翅膀半透的蝴蝶。一只似无暇白玉,一只如艳红枫叶。
“这是什么?”
“殿下可曾听过神阶灵物,意缠绵?”见三皇子皱眉,澈先生笑道,“没听说过不要紧,您只需想想,红色灵蝶给谁就好?”
“您可要想好了,这灵物一月一发作,”澈先生道,“今后,您便只能碰这一个人。”
三皇子接过那两枚丹药,犹疑不定。
一辈子只能碰一人,那必定要最好的。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想想那彻天府那疯狗,他又有些犹豫。
澈先生声音低缓,如蛊惑,又似鼓励:“他不敢杀了您,对吗?成事以后,殿下再将这事与灵帝陛下一说,灵帝会把她赐给您的。但若您怕了他,寻旁人也……”
三皇子现在最听不得这话,道:“好!我们如何做?就算湛云葳如今灵力被锁住,可她在越府,我的人进不去。”
“殿下收好白色灵蝶。”澈先生笑道,“不急,三日后,不就是花巳宴么。”
湛云葳消息有些滞后,她今日整理完一本账册,才从石斛口中听闻三皇子险些被醉汉捡走的事。
却都是两日前的事了。
石斛嘀咕道:“不知道谁那么大胆,敢这样对待三皇子。”
狠狠打了一顿不说,还这样羞辱他。
湛云葳:“……”
可那日越之恒读信时,明明没什么反应。
再后来,她为了带湛殊境他们离开,还给越大人下了药。
越之恒七支箭矢齐发,冷冷盯着她的时候,恐怕恨不得掐死她,怎么想越大人都不可能帮她出气的样子。
可她算算时间,三皇子出事的时候,越之恒确实出了一趟府。
不管是不是,她决定少招惹越大人。最好能平静宁和待到自己离开那一天。收回心思,湛云葳嘱咐石斛将自己整理好的名册给二夫人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