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之恒这才收回视线,驱使着青面鬼鹤离开。
曲揽月若有所思,那包袱里有什么?越之恒竟然特地折返一次,确保裴玉京的人拿走。
她本就聪慧,看了眼没了气息的哑女:“越清落给她留了信?”
曲揽月终于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才是真正的机关算尽。
越之恒低眸看了眼手中的残魂,慢慢收紧手指。
昨夜,风雪最大的时候,哑女替湛云葳掖上被子。
她发了许久的呆,最后还是在窗前写下一封解释的信。
她要告诉湛云葳,离开是自己的选择,她早就知道后果。以己度人,她不愿让湛云葳背负这样的事。
可写完,却怕害了湛云葳,也怕耽误阿弟的计划。
笔上的墨汁都快结冰,她也不知该不该放进包袱里,这是她第一次写信,亦不会封存信封。
直到窗前出现一只修长的手,递给她封泥。
哑女愕然抬眸,越之恒说:“没事。”
哑女知道阿恒可靠,他既然说了没事,那便有解决的法子。她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将信用封泥笨拙封好。
天亮以后就要离开,除了期待外面的世界,她亦对越之恒十分不舍。
越之恒等在树下,等她出去和他告别。
她收好了信,走到大树下,时隔多年,记忆里地宫中幼小却如荆棘顽强的阿弟,如今比她高太多。
这一生两人颠沛流离,大多时候,都是越之恒在保护她。
他比她有主意,成熟又果敢,于黑暗中开拓出一条又一条的路。
她最后一次于风雪中轻轻抱了抱他,像幼时两个险些被冻死的孩子。
——阿恒,承蒙你照顾一生。
越之恒将哑女的身体安置好,又将瓷瓶给了越老爷子,这才和曲揽月赶往渡厄城。
事关重大,耽搁不得。
曲揽月见他已经平复好了情绪,哑女的死,湛云葳的离开,都无法阻挡即将要踏上的路。
她亦明白过来越大人的决定。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湛小姐愧疚,越之恒比谁都了解哑女的纯善,也知道哑女会写信,他没阻止。
等到湛小姐醒来,看见信就明白哑女的死和她无关。湛云葳昨日伤重,等她缓过来,也能很快想通,她已经保护好了百姓和越清落。
还满足了哑女最后的心愿。
之后只要越之恒态度坚决,在湛云葳眼中,这王朝鹰犬“愚蠢、眼瞎、不明真相、不信她的话”,将哑女之死归结于她,替王朝卖命,再不会回头。
曲揽月第一次见这样不遗余力抹黑自己的。
想想也是,她要是湛云葳,亦会放弃。费这个心给一个不信任自己的男子讲道理,不若回仙门过自己的日子。
她听说长玡山的男子也好看。
念及此,曲揽月也算知道越之恒昨日情绪波动为何会那么大。
同一日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其中一个还得眼睁睁看她被人带走。
明明一颗心七零八落,却得强忍着。
曲揽月说:“你就不怕裴玉京不将信给她?”
越之恒神色淡漠:“不会。”
仙门的人,正人君子多了,就算他看不上裴玉京的优柔寡断,裴玉京还不至于能眼睁睁看着湛云葳痛苦。
曲揽月说:“百杀菉我们是一定要抢的,下次见湛云葳,你要是下不了手怎么办。”
她本以为越之恒会反驳,没想到他眸色冷静,递给她一沓符纸。
曲揽月自然认得,这是王朝最出名符修绘制的“戮生符”。
越之恒淡声道:“不对劲就贴。”
每一张只管半个时辰,办事却够了,简单粗暴得令人发指。
据说贴了戮生符,血亲在面前都不会手软。为了以防万一,底下还压着一半解除的符咒。
曲揽月也不自讨没趣问他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方式,不若一粒遗忘的丹药。
有爱与记忆在,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好东西,她收起来,感情对他们来说,太过奢侈。今后大战前,她也给自己来一张,免得牵挂逐星,免得自己畏怯。
越之恒抬眸,面前天幕越来越浑浊,渡厄城的结界就在眼前。
湛云葳醒来的时候,灵域冰雪已经消融,室内温暖,云舟正在行走。
不知已经过去几日了,丹田的疼痛轻了许多,外面的天幕偏向灰色。
是在去渡厄城的路上。
裴玉京商议完怎么混进入渡厄城,一推开门,就看见她盯着窗外。
他脚步顿了顿,湛云葳抱着膝盖在发呆。
裴玉京赶来时,就大概猜到了发生何事,不免担心她的状态。
湛云葳看上去确然难过。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裴玉京本想劝慰她,她却率先开口:“裴师兄,你可知道叶师兄怎么样了?”
裴玉京说:“我们赶到的时候,叶浮青师弟已经出了事有半月,好在魂魄尚在,我封印好送回长玡山了。”
至于怎么救,两人心里都清楚,想要叶浮青活过来,恐怕得借到越家的长命菉。不过当下越之恒与她反目,恐怕不会再借给她。
但魂魄尚存,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多谢你。”
裴玉京宽慰道:“我在他的竹屋,看见你前几日给他写的信,当时收信的人,已经是东方澈。”
说来也巧,东方澈自然不可能预料到湛云葳向叶浮青借人偶。想来是这半年来,他受够了躲躲藏藏,想要一个正式的身份,才盯上了拥有许多人偶、修为又不算高的叶浮青,没想到阴差阳错收到了湛云葳的信。
裴玉京等人去寻叶浮青,原本也是想借一些人偶,方便在渡厄城行事。看到屋里那封信,知道出事了,才连忙去找湛云葳。
湛云葳轻轻点了点头,心里仍旧闷闷的。
她醒来这么久,其实亦想通哑女早就没了气息,并非是东方澈杀的。
可不合理之处太多,湛云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对了。”裴玉京拿出一封信,“在玄乌车上找到的,说是给你。”
他自然不会看给湛云葳的信,虽然担心信中的内容令她更伤心,却也不至于瞒着她。
湛云葳看见了熟悉的字迹,她没想到哑女给自己留了信。
信封上是一个写得十分端正的“葳”字,湛云葳有几分酸涩。
她拆开信,里面的字迹明显就歪歪扭扭得多了,像个刚学写字的孩童。
“云葳,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你千万别难过,每个人都好像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有要去做的事,我却一直没有。起初是地宫和禁地困住了我,后来已经渐渐畏怯外面的世界。”
“你的到来,对于我来说,是人生莫大的惊喜。第一次有了愿意听我说话的朋友,给我做了漂亮的衣裳,教我绣辟邪的香囊,还鼓励我念书认字。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这样活着,我从未这样快乐。这些快乐,都是你带给我的。”
“我的离开和你无关,我早就知道后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邪祟之子本就会早夭,我身上也有王朝的魂契,可明知如此,我还是恳请你带我看看大好山川,让我自由地为自己活一日。”
“我不后悔,家养的牲畜才会一辈子被关在院子里不见天日,只有离开禁锢我的地方,走在阳光下,我才算个真正活过一遭的人。”
“云葳,谢谢你实现我的心愿,山高水长,愿你安好无虞,也早日实现自己的心愿,回到长玡山故土。”
裴玉京见她边看边掉眼泪。
最后几乎打湿半边信纸,事实上,裴玉京鲜少见她这样哭,她历来比所有御灵师都坚强。
好在情绪也渐渐好了起来,她擦干眼泪,眼中痛苦亦随之消失,只剩下故人不再的伤怀。
裴玉京原本要伸出去的手,默默缩回了袖中。她早已不若当年那般需要他。
天幕越来越灰,湛云葳知道渡厄城快到了。
当即拿回百杀菉才是大事。
她收敛好情绪,问裴玉京有何打算。
眼看就要抵达边境结界的地界,裴玉京神色也凝重不少:“渡厄城不似任何一个秘境,城中全是邪祟。人越多目标越大,我打算只身前往。”
这次连师兄们要跟去,都被裴玉京阻止了。
据他所知,除了仙盟的人和王朝的越之恒,不少散修也进入了渡厄城之中。
得到消息的,人人都想拿到传说中的百杀菉。
“云葳,你作何打算?”
如果是从前,裴玉京定会规劝她随大家先回去,可如今不同。两人婚约不再,湛云葳就是长玡山的少主,裴玉京自然没有立场去干预她的决定。
上次在桃源村,湛云葳亦证明过她不逊色于任何灵修。
湛云葳说:“我同你一起去。”
“好。”
做下这个决定第二日,他们就弃了云舟,御剑而行,抵达了结界处。
两人吃下改颜丹,趁天还没亮,混进了一队准备偷渡进入渡厄城的百姓之中。
湛云葳一抬眼,发现这些百姓大多面黄肌瘦,眼睛无神,身上已经被邪气浸染。
这些百姓自然不是去渡厄城找百杀菉的,而是想要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灵石矿,挖一些上好的灵石出来,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灵域灵气稀薄,渡厄城不靠灵气修炼,却处处是灵石矿。
带领他们进去的人不耐地推了一把缀在最后的女子:“走快些,掉了队在里面被发现,谁也救不了你们。”
那女子刚生产没多久,若非为了女儿,不会来做这样要命的事。
眼看她要摔倒,手臂被人扶住,女子仓皇抬眸:“多谢姑娘。”
湛云葳说:“走稳些。”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进去的百姓,有五六十人,能活着出来的顶多一两人,但只要带出了上等的灵石,就有机会改变家人的生活。
来渡厄城“碰碰运气”,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已经活不下去的。
每年死在里面的人堆积如山,已经不计其数,活着出来的寥寥无几。
离那道缝隙越近,人群越是沉默恐惧,领头人是不进去的,他沉着嗓音说:“都打起精神,三日后黄昏,此处还会打开,要是能找到灵矿,从此要什么有什么。”
顿了顿,他说:“若运气再好点,像从前某些人一样,带回邪祟之子,一跃祖孙三代的吃喝都不愁。”
有人嘀咕:“听闻邪祟之子都是短命鬼,大多活不过十八岁,多少年过去了,恐怕都死绝了。”
那人神秘一笑:“这可未必。”
湛云葳抬眸。
连裴玉京也皱了皱眉,他自然不知道越之恒和越清落的身份,但他少时和湛云葳一同见过那邪祟之子。
百姓可怜,却也有人更可怜。而且这领头人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些年他还见过新的邪祟之子?
第64章 鬼灯
义无反顾做她盔甲
暗河之上,有船停靠。
天上一轮血月高高悬挂,船上陆续有人下来。
港口有好几个邪祟执着兵器在检查下船的人,湛云葳和裴玉京对视一眼,两人面色如常走过去,那几个全凭气息辨认,见他们身上没有灵修的气息,摆摆手就放了过去。
眼前是一块被邪气裹着的石碑,进入石碑之后,才算正式入城了。
裴玉京递给湛云葳一个牵魂铃:“以防万一。”
湛云葳收下,两人这才入城。
严格说来,两人都是第一次进渡厄城,湛云葳稍微好一些,她先前在越之恒记忆里见过些许渡厄城的景象。
但那也只限于见欢楼与暗河,而非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邪祟!
大街之上,修为高的邪祟在吞吃修为低的,四处都是断臂残肢和紫色的血。
她和裴玉京刚来,就被暗地里许多森然的目光盯上。
难怪检查宽松,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渡厄城是个有来无回的地方,没有几个灵修想不通擅闯。
湛云葳压低声音:“裴师兄,去人少的地方。”
裴玉京颔首,当即拐入巷子中,湛云葳闭上眼,觉察到身后跟上来打算吃了他们的邪祟,灵力悄无声息放出,没一会儿,身后没了动静。
裴玉京徒手掰开门栓,让湛云葳进去。
低等邪祟喜好杀戮,没有太多自己的意识,宅子里空空荡荡,反而安全。
要找百杀菉,湛云葳知道裴玉京不可能完全没准备,然而让她看见裴玉京拿出地图,还是不免有些惊讶。
“渡厄城的地图?”
裴玉京应了,坦白道:“师尊给我的。”
湛云葳有几分诧异,没想到裴玉京就这样说出来了,她干巴巴道:“哦。”
蓬莱尊者是当年进入禁地的四个人之一,最后带走神剑,理当是蓬莱的秘密。她也不好继续追问人家蓬莱的私事,只好去看那地图。
裴玉京抬眸看了她一眼,湛云葳蹲在角落,十分有边界感的模样。
他弯了弯唇。
其实她少时也这样,其他少女偷看剑修练剑,她从来不去。
裴玉京在剑阁从未见过她的身影。
后来他机缘巧合得知她会去小镜湖边悄悄练习控制灵鱼。有一日他受了内伤,需要冷泉浸泡,学宫里的师尊给他安排了疗伤的地方,他却莫名去了小镜湖。
那一晚月色很美,他坐在瀑布之下,水打湿身上的白衣,几乎能看见身上的肌理。
裴玉京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感受到她的视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耳根慢慢红了。
旋即那少女跑得比兔子还快,丢下一句抱歉,就跑得再没人影。
裴玉京坐在溪水里,沉默不语。
他……很难看吗?
他知道不是的,水中倒映出一张天人般俊朗的脸,剑修体态匀称,怎么都算赏心悦目。
他烦躁地拨乱水影,从水里站起来,眉眼染上几分郁郁之色。可是很快,他就缓和了情绪。
少时母亲和师尊就不许他这样。
他们总说:“你生来剑骨,是蓬莱的希望。不知多少人看着你,你千万不能行差踏错,要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在外光风霁月,对内谦和有礼,这才是我蓬莱将来的少主。”
不许烦躁、生气,不得有杂念,心要虔诚。
可世间哪有如佛子一般完美之人。
裴玉京却不得不披上一副圣人的皮囊,但皮囊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这样完美。
至少小镜湖里,只有天与地知道,他多少存了点勾引的坏心。
但湛云葳不知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