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越之恒还是没来。
老仆不由担心道:“他不会也怕了,不愿意来?”
越老爷子闭着眼,气定神闲。
不来一辈子便注定困在后山之中,老爷子并不觉得那小子是甘于平庸的人,越之恒明显不是越无咎这样的胆量和心性。
不管是为了越清落,还是为了他自己,亦或者他不自量力看上的湛家小女娃,让他走一趟刀山,他指不定都得试试。
果然,当圆月的光彻底照亮望月池,路的尽头出现了越之恒的身影。
他穿一身粗布短打,明显是几年前的衣衫了,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拔高得尤其明显。衣衫虽然简陋,一张脸却尤为出挑。
湛云葳和老爷子一行人一齐在望月池前等他。
“想清楚了?”
越之恒说:“嗯,你要我做什么。”
越老爷子说:“纳化这朵冰莲,跳进这池子中去,在里面待够二十七日,其间经历噬心换骨之痛,若你能活着出来,自此上越家族谱,我会为你请先生,给你越家子弟的待遇,将来你也会是越家的家主。”
越之恒抱着双臂,靠在一旁的树上,眼里还带着年少独有的桀骜。
“就这样吗。”
越老爷子说:“还会帮你救你阿姊,明年仙门上学宫拜访,也带你去,你上次见到的人,就在那里。”
越老爷子倒也不诓他,补充道:“冰莲入体,寿命折损,你考量清楚。”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拿过他手中的冰莲,解开腰带,脱去衣裳,往池子里走。
湛云葳没想到他这样果决,猝不及防看见他脱衣,她碍于礼节,移开了视线。
好半晌,待听到望月池的闷哼声,她才看向越之恒。
月光铺满池子,她不知道那水是什么做的,仿佛在腐蚀越之恒的皮肉。
冰莲悬于空中,其后没入他的体内。
池水没过越之恒的肩膀,谁都能看出他的痛苦,偏偏他一声不吭。
这是最快的洗髓和纳化冰莲的方式。
湛云葳顾不上他没穿衣裳的窘迫,涉水跑到他面前。
“你还好吗越大人?”
越之恒自然听不见。
他紧紧闭着眼,唇几乎被咬出了血,空气中渐渐弥散出冰莲的香气。湛云葳伸手去触碰他,却触了个空。
她终于知道越之恒一身冰莲香从何而来。
纳化冰莲以后,越之恒的体质和根骨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其后修行短短几年时间,便是世间一流高手。
然而这个中痛苦,却无人能体会。
一片落叶落到池水之中,顷刻化作飞灰,而他得在里面熬上二十七日。
池中偶有鲜红之色涌出,是冰莲在吞噬融入他的血肉。
渐渐的,他身上开始浮现莲花纹路,这便是后来的悯生莲纹。
纳化的过程极其漫长,越老爷子并没有一直守着他。当眼前的影子模糊,湛云葳知道,又是命书翻页的时候了。
她望着越之恒的眉眼,忍不住想:每一次见你,似乎你都在经历命运的苦难。
越大人,望下次再见,你能得偿所愿。
人的一生,不能总是苦涩啊。
命书的声音响在耳侧,湛云葳知道,这是命书将要阖上的讯号,所窥天命不能过多。
然而她却想在离开前,最后看一看,一年之后,越大人是不是真的来过学宫,为何她毫无印象。
她对命书翻页的规律已经隐约有些许了解,闭上眼,将自己带入书页之中,控制着时间流速。
眼前越老爷子替越大人请教习先生,他在雨中练习鞭子、学着炼器的画面,仿佛走马观花而过。
视线再次清晰定格时,已经来到了一年后。
湛云葳低眸,发现身边还是坐在轮椅上的越老爷子。
旁边停靠着一艘云舟,越老爷子准备出行,他要去学宫拜访旧友,交代接下来要做的事。
这是一个清晨,阳光照在云舟之上,没过多久一个腰间别着鞭子的少年走了出来。
正是越之恒。
不过如今的越之恒,已经不是望月池畔,那个困在后山的小邪祟。
一年过去,他又长高了不少,她几乎得略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脸部轮廓更加成熟了些,冷峻的半张脸上,仍旧有若隐若现的莲纹。
越老爷子道:“出发罢。”
他们去的,果然是学宫的方向。
抵达学宫前,越之恒垂眸,拿出一个黑色的面罩,系在后脑之上,遮盖住了脸上的莲纹,只露出一双淡墨色的眼睛。
越老爷子知道,这与自卑无关,而是越之恒已经明白将来走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莲纹之事,越少人知道,便多一分胜算。
如今教习先生加在一起,也打不过越之恒。再过几年,越之恒就会接管越家,“投效”王朝。自此他得积攒阴兵,以冰莲之血,饲养这股能消灭灵帝的力量。
年少时那惊鸿一瞥,只能埋藏在记忆中。不管是身份还是命数,两人完全不可能有交集。
越之恒远比他想像的成长得快。
一年前,木屋前的少年,还会流露出那样的目光。如今……老爷子心道,就算再见湛家那女娃娃,他的目光恐怕也能克制得跟看路边的花草没两样。
湛云葳自然也发现了这个变化,她支着下巴,心里觉得好可惜。
她原本还指望能见一见少时的越大人心动不已的模样呢,没想过命书翻过的须臾,她就已经看不透越之恒的想法。
她甚至觉得,越之恒说不准此刻就已经把去年那点心思舍弃了。
毕竟九年后在三皇子府邸重逢,他对她那般冷漠。谁能想到少时还有这段过往?
然而很快,随着云舟行驶,一股期待欢喜之意,代替了湛云葳对越之恒心性过快成长的遗憾。
这条去学宫的路,湛云葳曾千百次走过,但这是她第一次站在旁人的视角,回到少时学艺的学宫。
而今春日,两畔无数花朵盛开,争奇斗艳。
越之恒接过老仆的活,推着越老爷子上山。
路上遇到许多年轻鲜活的学子,他们身着学宫青色的服饰,见越家一行的打扮,知道老爷子辈分不菲,纷纷行礼。
越老爷子看看别家阳光明媚的少年,再看看身后心思莫测的越之恒。
他说:“回去没了莲纹以后,你也去上两年家学。”
越之恒脚步顿了顿,道:“没必要。”
许多东西他都已经会了。
越老爷子说:“人心、相处之道,是那几个先生没法切身教你的东西,去家学看看,总能学到些新东西。”
这回越之恒没反对。
一路上,湛云葳看见了许多师兄师姐,他们后来大多战死在了与王朝的战役中。
尽管这只是命书中记载的过去,在湛云葳看来,却美好得像场梦。
当时只道是寻常。
越老爷子今日打算见学宫宫主,最后一次与故人叙旧。
老爷子看越之恒一眼,说:“行了,不用再跟着我,你自己去学宫中走走罢。”
尽管当初的承诺放在今日看,已经变了味。越之恒这样的性子,既然知道没希望,一开始就不会给自己留余地。
老爷子知道他有分寸,索性赶走了他。
就算不惦记得不到的白月光了,也别在这杵着,耽误他们老头子谈心。否则一回头看见一双冷淡又看透一切的眼睛,会令他们老脸发臊。
他爱去哪儿待着去哪儿待着。
越之恒便推门出去了。
因着老爷子就在学宫,湛云葳便能在学宫四处走。湛云葳跟在越之恒身后,此时恰是春日,学宫中的花开得很美,落英缤纷,四处都有闹腾的学子。
剑修们在桃林练剑,符修在晒自己宝贝的朱砂。
尽管知道越之恒听不见,湛云葳还是一路给他讲学宫中的趣事,他走到哪里,湛云葳就给他介绍哪里。
然而十七岁的越大人,似乎已经有了后来的冷漠性子。
他没有和任何人攀谈的意思,也似乎根本没想过要找她,甚至远离了御灵师的院子。越之恒在僻静的地方盘腿坐下,阖眼修行,等着越老爷子叙旧完一同回府。
湛云葳抬眸一看,发现他已经来了九思涧。
九思涧是学宫中犯错弟子被关押受罚的地方,她坐在他身侧:“怪不得我对你没有半点印象呢。”
原来当年的越之恒,根本没和她有交集。
湛云葳知道自己能留在命书中的时间不多了,老爷子指不定会彻夜长谈。
等天明,太阳一出来,她就得离开命书之中。
看不见少时这场重逢,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然而湛云葳没想到命运这么会开玩笑。
片刻后,当她看见那个身着粉白衣裳的少女踉跄走到九思涧下,小心翼翼清洗伤口时,脸色险些绷不住。
她终于记起来了这是哪一日!
这一年她十五岁,为了帮封兰因师兄解围,澄清他盗窃的罪名,得罪了太虚门公子等一众御灵师。
没多久,有人用影珠记录下来她偷学控灵术,上报至学宫,她被罚了二十下杖刑。
控灵术本就是当世的禁术,长玡山主亲自登门为女儿道歉,承诺会好好教导自家小御灵师。
师尊最后叹了口气,让湛云葳封了术法,在九思涧下自省了一夜。
九思涧下,入夜会极冷,对御灵师来说,也是比较严厉的惩罚了。湛云葳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被送去九思涧关押的御灵师。
记忆一旦开闸,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清清楚楚。
就算打死湛云葳也想不到,当年她在九思涧下受罚,越之恒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她看向身边的越之恒。
越大人还带着遮掩莲纹的玄色面罩,也没有避嫌的意思,就沉默地看着那少女遮遮掩掩含泪处理身上的伤。
他视线陌生,无波无澜。
若非湛云葳从命书一路看到现在,几乎真的以为他已经忘了她。
可直到天色暗淡下来,底下另一个少年出现,给少女带了药和糕点,还啼笑皆非地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
湛云葳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反应。
她确定,哪怕下半张脸看不见,她都从越大人眼中看出几分浅浅的嘲讽。
她尴尬得用手指缠绕自己衣裙上的系带,知道接下来还有更过分的,有心想阻止,也想让越大人快离开别看了。可是命书中,她只是个看客,只能破罐子破摔,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和越大人一起看。
湛云葳记得,十五岁的自己,并不如后来坚强。
受罚挨打她不在乎,可是让长玡山主亲自给师尊道歉,害得别人在背后指点爹爹教女不严,令她委屈又伤心,她亦不能理解为何天下人要御灵师做笼中之鸟,剪断他们的羽翼。
师姐妹的疏远,看异类的目光,十五岁的自己原本还能忍住眼泪。
可是人年少时就是这样,没有人关怀还好,能默默忍住。一旦有人关心,委屈和难过便一发不可收拾,裴玉京给她擦完了泪,低声道:“没事,师兄在九思涧陪着你。”
明月隐去,九思涧下越来越冷。
湛云葳受了伤,半昏迷过去,很快冷得发抖。裴玉京心知不能在此处动用灵力,便脱下外袍,裹住湛云葳。
九思涧下,少女依偎在少年怀里,总算没那么冷,安稳了不少。
而湛云葳已经无力去看身边越之恒的脸色。
她就不该在命书中多留这一时半会儿的,她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一年前,她见过身边少年多么期待重逢的目光,可是这场景,对当年的越之恒来说,却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山涧上风很大,越之恒如今的修为便很不错,几乎没人发现他。
他似乎也觉无趣,没那个癖好看人亲昵,眼不见心不烦,很快阖上眼,不再看九思涧中的人。
直到一只灵鸟飞来,蓬莱急召。
裴玉京知道再逗留下去,发现他帮湛云葳躲避刑罚,她只会在九思涧中被罚更久,他不得不立刻离开,封印住那只那暴露他位置的灵鸟。
湛云葳坐在山涧上,看着裴玉京离开了。
可是……她咽了咽,记忆里,这一夜并不算难熬,她一度以为天明后,裴师兄才离去的。
那么,谁最后帮了她?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她眨了眨眼,看向越之恒。
他沉默着,垂眸看着九思涧中,蜷缩在古树下的少女。
第70章 柔情啊
将他冷硬的心肠撬出一丝柔情来
九思涧是学宫创设来惩罚灵修的地方,每一缕寒风都往人骨子里钻。
御灵师天生神识强大,却灵体薄弱。
湛云葳等了好一会儿,却没见越之恒有要帮她的意思。
越之恒很快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湛云葳。他稳稳当当坐在九思涧上,下面的少女已经冻得神志不清,他双手掐诀,开始领悟起了器魂。
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湛云葳看看九思涧下的自己,又看看老僧入定般的越之恒,发现自己又猜错了。
命书翻得过快,她缺席了他改变最大的一年,已经看不透越之恒的心意。
她不知道越之恒是几乎快把她忘光了,还是已经不感兴趣,随着成长和阅历,人的喜好也会发生极大的改变。
就如段师姐,她每年可以喜欢五位剑修师兄,个个类型不重样。
如今看来,少时初见,对越之恒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虽然他还没有后来成熟稳重,却已经和后来性子相仿,那便是不做多余的事。
见过越之恒是如何长大的,湛云葳便忍不住想,想必在越大人看来,九思涧受罚,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的确没猜错,这些年越之恒冷过,饿过,数次命悬一线,总归九思涧下的少女没什么生命危险。
冷眼看裴玉京照顾湛云葳以后,他脑子更清醒。
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那剑仙师兄器宇不凡,根骨奇佳,身世也很好,而越之恒将来要走的路,人人不对他拔剑就已经算是和睦。
注定将来要翻脸,今日便不该有所羁绊。他惦记什么都比惦记注定是别人道侣的人来得好。
云层遮盖住了月亮,山涧中漆黑一片。远处却骤然传来了鹰隼扑扇翅膀的声音,湛云葳猛地站起来,越之恒也抬起了眸。
远处那鹰隼是朝着湛云葳去的。
湛云葳知道太虚门心性不正,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这鹰隼湛云葳认识,是太虚门掌门养的灵宠,平日里跟随太虚掌门作战,撕碎过不少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