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尹愣了愣,没说话,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过一丝阴霾。
程鸿渐木着一张脸,继续说,“我估算了一下,上游主拱断成13段,下游主拱断成15段,断点,都是焊接处,那座桥残留部分的主拱钢管,对接焊缝都存在裂纹、未焊透、未熔合等严重缺陷。阿公,你应该是知道今天这不是意外,而是一起人为责任事故。”
程鸿渐缓缓吐出那“人为责任事故”六个字,目光冷酷到骇人,他的鼻尖抽了抽,像是再压抑内心中极大的愤怒。
这不是意外,不是涨水的原因,也不是台风的原因,这座桥之所以会塌陷,它就是一起人为责任事故。
背后的原因,程鸿渐隐约也有所猜测,违法设计、无证施工……最后导致这座刚建没多久的桥崩塌。
这是一起人为主导的悲剧!
第54章 台风3
老尹听着程鸿渐异常肯定的话语,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坦诚得说:“是,我知道,迟早有一天这桥会塌。当时他们在建桥的时候,我的孙儿也被拉去干活,他没有任何电焊的经验,包工头就直接让他上手,我也去瞄过几眼,在那里搞电焊的都是农民工,根本不会这门手艺。我当时劝我孙儿别干这缺德事,我孙儿不听,桥建好后,我就在这桥边租了个房子,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看着……”
老尹战战兢兢得看着这桥挺了三年,以为是自己想太多的时候,桥,终是塌了……
听到这个原因,程鸿渐哽咽了几声,他嘶哑的声音在雨中显得很飘渺,忽远忽近,像是鬼魅,“阿公,那个中巴载的人之所以来云仙,就是为了造一座桥,蜉蝣河特大桥……我的老师,建了很多桥,在全国各地,他为了桥梁而生,可绝不应该!为了那座桥而死!”
这句话到最后,他几乎是吼出去的,在滂沱而下的大雨中,他流下了两行清泪。
“就因为那样一座桥……”
刘瓷的风格从来不华丽,他最看重的是实用和安全,一直到程鸿渐投入他门下,才会有了更多的城市景观上的追求,包括那将摩天轮和大桥相结合的想法。
程鸿渐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老师因为那样一座桥落水遇险。
风雨更大了,程鸿渐立在雨中,如同孤傲的一匹独狼,想起他的老师,一向内敛的他绝望得大吼一声,精神上已经接近崩溃。
老尹瞧着不对,上前喊了几声,“后生!后生!”
可程鸿渐没有任何回应,直到雨中传来一声大喊,是女人的声音,“程鸿渐!”
这一声像是破开风雨的一道光,让如同行尸走肉的程鸿渐停下了脚步,他扭头看向来人,看着周舟淋着雨狂奔而来,然后一把抱住了他。
“程鸿渐!”只吐出这三个字,她的脸就紧贴着他的胸,整个人颤抖着,这是一种失而复得后的巨大惊喜。
而程鸿渐也如孤狼找到了属于他的圆月,就像风停下时刚好有一树垂柳,他紧紧抱住周舟,绝望得垂下头,把一直紧绷着的心中无措和软弱全都告诉她,“乖乖,桥塌了,水很急,我好怕他们……”
周舟无声得抱住他,紧紧得抱着他,企图传递给他一丝丝的力量。
风雨中,他们像是两根藤蔓紧紧缠绕在一起,就像是不畏惧任何来自外界的伤害。
……
每个人都在期待奇迹,可奇迹却往往并不怜悯众人。
云仙县人民医院的手术室中,一片忙碌,医生皱着眉,朝着另一个医生摇了摇头,手术台上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紧闭着双眼。
不能再犹豫了,医生无情得通知了等在外面的男人,“孩子或许还能救。”
男人惨白着一张脸,手指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名字,最后一把跪在医生面前,“求求你,再试试!再试试!孩子不能没有妈!”
医院外一阵大风刮过,像是应和着男人的撕心裂肺。
许久。
“哇!”一声孱弱的孩子啼哭响起,像是一只小奶猫无意识得叫了一声。
这个新生儿,成为了这起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
唯一的幸存者……
台风过夜,刘夫人和其他同事的亲属被滞留在了火车站,火车站工作人员知道他们的特殊性,只能在力所能及的地方进行关照。
台风直扑云仙县,这个小县城唯一的高速路封道,刘夫人领头想包车从省道过去,可司机都惜命,反而劝了他们一句,“安全最重要!命要紧!”
一句话,让那一群人中的一个年轻女人爆发,“我的老公呢!你们都惜命!我的老公到现在下落不明!他是为你们去造桥!”
刚刚订婚的小夫妻感情正浓,女人发疯一样大吼大叫,人群之中有人掉着眼泪。
刘夫人像是一座雕塑,站在最前面,脊背挺得僵直,可她按捺住自己所有的悲伤,安抚众人。
刚刚,她接到了来自赵泉的电话,刘瓷被找到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初中生,两个人都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她的老公已经离她而去,把她孤身一人留在这个人世间。
听到刘瓷怀里的孩子,刘夫人泪中带着笑,她自嘲得和赵泉说了一句,“路上有孩子相陪,也圆了他的一个梦。”
刘夫人不能生育,刘瓷也不离不弃,刘夫人心里很清楚他很喜欢小孩,可害怕自己伤心,一直自诩见着孩子就烦。
想起这些回忆,一向冷静自持的刘夫人终是留下泪。
而在云仙县,救援队在找到刘瓷后又接着搜救了近三十分钟,距离台风越近,风浪太大,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停止搜救工作。
至此,还有人没有找到,其中就包括那个几近疯狂新婚妻子的丈夫。
晚上八点,台风如期来了……
台风咆哮着,像一个狰狞着嘶哑咧嘴的魔鬼,放肆地横行,霸道着撕扯着整个世界。
云仙县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山城在这个台风夜从热搜的二十位爬上热搜第三位。
随着更多的爆料,程鸿渐预判的结论被很多参与者揭底,这座桥经过了太多手的装包,最后的施工团队根本不具有资质,有些参与建设者也冒头印证,其中也包括了老尹的孙子,终于让这件事超出了可控的范围。
众人愤怒了。
愤怒那为造桥而来的人却葬身异乡冰冷的河底。
愤怒那现场流出的视频中那无辜的一家老小的尸体。
愤怒这座大桥就要崩塌在台风来临前,让所有的救援不得不停下。
愤怒这仅仅投入使用三年的大桥,最后落到这种结局。
有一个网友的评论被顶到了高位。
——“抱薪者最后死于人为纵火!”
这夜注定不平静。
台风刮着医院的窗一颤一颤的。
病房里一直传来剧烈的咳嗽,病床上,程鸿渐上了监护的仪器,挂瓶换了好几瓶,可他的发热还是没法消散。
周舟陪在病床前,紧握着他的手一刻都不想放。
她的眼睛中满是血丝,已是凌晨一点,台风过境后,风力慢慢减弱。
程鸿渐像是陷入噩梦,整个人剧烈的挣扎起来,周舟连忙按住他的手,不让挂瓶的针被拽出来。
“学长!学长!”她唤了唤,另一只手拂去他额头的汗珠,心软又心疼。
他被送到医院后,周舟才知道他之前下水救人,有些呛水,那水里有大量的细菌侵入了他的肺部,而他拖着那只骨折的小腿,还来来回回的走,情况并不乐观。
“学长唉……”一向不爱表露真实情绪,只会用笑来掩盖的周舟,低哑得吐出这二字,语气中都是酸楚。
看着程鸿渐睡梦中还紧皱着眉,周舟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企图抚平。
靠着发烧的爱人身边,周舟的头轻轻搭在程鸿渐的耳边,把一直压抑在心中的话,在失而复得的巨大落差后把这些话全都说出来。
“学长啊,我不是个好人,我受了伤就把自己锁了起来,把自己受过的苦都毫不犹豫得丢给你,我不是个好人,我没有你的正直,也没有你的追求,我成为不了伟大的人,我只是街头最普通最平凡的那一个,甚至我比别人更怯懦,更无耻,更弱软,更自私……”
“我不是个好人,我轻易地介入你的人生,把你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还不知悔改到自欺欺人,学长,你其实特别特别好,好到让我自惭形愧,可我又不想放手,我想我会学着,学着像你一样,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会努力的,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不要在中途把我抛下,我们说好了……”
第55章 蜉蝣1
程鸿渐的烧退下去后,他老是倚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周围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都没能让他有所反应,只有周舟坐在他旁边轻轻唤了一句,才会回过头,很勉强得笑了笑。
程鸿渐肉眼可见得更加沉默。
周舟没办法,只能让周二水和他视频,周二水小甜心,又暖又甜,让程鸿渐的脸上有了难见的笑意。
台风过后,云仙县一篇狼藉。
程鸿渐只问了一句,“师母什么时候会到?”
赵泉还在外面主持大局,间隙给周舟送了消息,周舟帮他按摩被打上石膏的腿,“已经到了,可你还不能出去,你身体太虚弱了。”
“乖乖。”程鸿渐看着她,目光中有些哀求,他消瘦了一点,唇色苍白,那双眼眸中的光也渐渐湮灭。
周舟咬着牙别过脸去,“我知道你的心,我明白,可我不能不顾医嘱,亲爱的,你放心,我师父会照顾好刘夫人的,等过几天,你再好一点,我就推你去找她。”
“乖乖,让我见师父最后一面。”程鸿渐放软了声音,像是一把低音大提琴拉出一个长音。
周舟紧握住程鸿渐的大手,紧紧攥着,“你师父生前签了意向书。”
“什么意向书?”
“遗体捐赠意向书,捐给他的母校,刚刚,广江大学的专车过来已经送走了。”
“那……那都不办……”程鸿渐的话卡在喉咙中,哽咽着,眼角发红。
周舟心疼极了,只能抱住他的手,“刘夫人送了一程,说这也是刘总的意愿,一切从简。”
“师父,他就是这样的人……”想起刘瓷,程鸿渐双手捂住了额头,大手遮住了他的灿若星辰的眼眸,让周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着他万分痛苦得说:“那座桥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我只要看几眼,我就会知道它有问题,可我……可我一次也没去过,如果我去一次,就一次,可能就不会发生这事了……”
周舟抱紧他,希望给他更多的力量,她如鲠在喉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善良的人总在自责,无耻的人还在狂欢,而她这贫瘠的语言又如何来抚慰善良之人如大火蔓延的愧疚。
她只能让程鸿渐枕在她并不宽大的肩头,感觉他的泪浸湿她的衣裳,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许久,她组织好了语言,轻轻地说道:“学长,我不信命的,可我信劫难,我想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无数的劫难,这些劫难一旦降临,在所难免,我们只能牢牢把握住手中拥有的,不辜负。”
“学长,人力难以到达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在这种难以招架的局面面前,周舟再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就像上辈子她再怎么努力,都到达不了彼岸,而这一次也是这样,她只能无力地看着一个女人冲了上来,高高抬起手狠狠扇了程鸿渐一个巴掌,她站在轮椅后来不及反应,就被程鸿渐拉住了手,他对着她摇了摇头。
周舟只能咬着下唇,双手攥着轮椅的握柄紧到发白。她听到那个女人大呼小叫,听到她绝望的呼喊:“为什么你活下来了!为什么是你活下来了!为什么你不陪我老公一起去死!你凭什么!凭什么活下来!凭什么他活不下来!”
周围抱着骨灰盒慢慢走出来的其他亲属冷眼看着,眼中闪过的各色复杂的光芒似乎也在默默赞同女人的话。
程鸿渐坐在轮椅上脊背挺得很直,他沉默地接受那个女人持续的咒骂,没有回嘴也没有愤怒,让周舟心疼极了。
女人骂累了,哭着瘫在地上,周围有人上来抱起她,她苍白着一张脸,“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大喊了几句,女人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程鸿渐的脸上吐了一口口水,周舟来不及阻止,就看见程鸿渐一点也没有拿手阻挡,只是下意识闭上眼睛,那口口水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往下蜿蜒。
这种屈辱,这种对程鸿渐的侮辱,周舟实在忍不住了,就算那个女人是遇难同事的妻子也丝毫不能让周舟再按捺住心中的火气,她上前挡在程鸿渐的面前,“你这个疯……”
还没说完,就听见程鸿渐仍是虚弱的声音,“乖乖,别说。”他的声音不重,刚刚有些恢复的身体宛若游丝,可一向尖牙利嘴的周舟却像是被人点了哑穴,“疯女人”三个字被咽回了肚子。
程鸿渐不让她骂回去,她强忍到身体颤抖,可她还是顺从地蹲下身,拿出纸巾给他擦脸,她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几道淬毒的目光,她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个大毯子包裹住程鸿渐。
今日,离事故那天已过去五天,刘夫人这几日为遇难的同事忙前忙后,赶过来时,那位新婚的妻子已被人扶到了一旁,她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程鸿渐叹了口气,向那些家属说了几句,拿着骨灰的亲属便都准备走了。
“乖乖,扶我起来。”程鸿渐握住了周舟为他擦脸的手。
周舟不明所以,只能充当他的拐杖,却见这个高大的男人勉强地站起身,还踉跄了一小步,然后放开了周舟,那只打着石膏的腿勉强支撑着,就这样,向着那一群亲属鞠了一躬。
人群中有叹息声四起,最后消散在了风里。
人走后,周舟扶他坐回,仍然固执地还要为他擦脸,程鸿渐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和有些发红的眼角,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还是那么温柔。
刘夫人叹了口气,上前,“身体好点了吗?”
“师母。”程鸿渐喊了一声。“好多了。”
“别怪她,鸿渐。”
“当然不会。”
“你做得对,那个姑娘只是需要发泄一下,谢谢你能理解。”刘夫人上前,从皮包中拿出湿巾递给周舟,“你就是老赵的徒弟吧。这几天照顾鸿渐,辛苦了。”
周舟接过湿巾,抿了抿唇,“刘夫人,节哀顺变。”
刘夫人轻轻笑了,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可那个笑容虽说勉强,却很包容也很和蔼,“我没事。”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下,朝着一对老夫妇招了招手。
那老夫妇拿着一个包走了过来,两鬓斑白,有些佝偻,刘夫人向他们介绍了一下程鸿渐,那对老夫妇点了点头,然后目光看了过来,落在了程鸿渐身上。
其中的阿公走了过来,把怀中紧紧抱着的包放到程鸿渐腿上,“这是我儿子临死前都抱着没放手的东西,里面属于他的我已经拿走了,剩下的遗物,我想并不算他一个人的,整车人都死了,就剩你一个了,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