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个人的原因。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司明明说。
“挂职也能休息。”
“我坚定离职。”
老板担心司明明的离职引起一些负面的消息,影响他将公司卖个好价。所以转手就打给了胡润奇。把司明明这个烫手的山芋转交了出去。按他的原话说:公司估价高,对资方也有好处。反之,将是一个大难题。你们的人你们自己处理吧,当初安顿到我这,我选择接收也是为了好办事。谁知她不识好歹。
“我以为她做到这个职位会很聪明,谁知她一点脸色都不会看。还不如底下的实习生。”新老板这样说。
胡润奇约司明明吃午饭。
他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司明明,这次的这一面令他有些许的震惊。他眼中的司明明,哪怕在二十出头的时候,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与天斗的气势,她的目光永远清亮,各式的正装犹如焊在身上一样。哪怕她到了这家公司,每天点灯熬油到深夜,几乎全年无休,整个人带着一些疲态,但那股子劲头都没有散。
而这一天的她,好像突然将那一切都挥散去了。
她随便穿着一件拉链帽衫,穿着一条运动裤,一双老爹鞋,头发挽在脑后,好像着急去健身。
胡润奇以为自己认错了,对着司明明摊开双手,耸着的肩膀久久没放下,就差问她:你被夺舍了吗?
司明明坐在他对面,督促他点菜:“点吧,点完了再说。”
胡润奇就点了菜。
“我不懂,A总提出的条件不错。让你挂职,薪水照拿。他现在至少在接触三家公司。”胡润奇叫司明明新老板A总,而司明明从来不加前缀,只叫他老板。在司明明眼中,这个人是千千万万老板中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她不愿给他冠任何名头。
“我听说了,他只卖产品和核心人员,其余人都要遣散。”司明明皱了皱眉头,用手指拨开面前的杯子,好像那是很脏的东西:“你只跟我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跟我有关的你是一点都不说啊。胡润奇,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你留下,把遣散工作做完,你擅长这个,别人做会有很多麻烦。而你获得的报酬也是丰厚的。”
“别跟我谈利益。”司明明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他现在在极速扩张,一千多号人的遣散、失业,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不考虑呢?”
“他为什么要考虑这些?你为什么要考虑这些?你如果要走得更远,就要将你的思维方式进行改进,你要站得更高才行。”
啪一声,司明明突然拍了一下桌子。
在这家安静的餐厅,这一声响略显突兀,隔壁桌回头看他们,见女人面色平静而男人面带震惊,就多看了一眼。
倘若在从前,司明明会为这样的注视感到尴尬。但现在,她察觉到了“撒泼”的快感。苏景秋有些办法是真的管用,不必对所有人文明。有些人你对他文明,只会加重他的不文明。
他会用你的文明绑架你,再用他的不文明强压你。比如现在,极力说服司明明的胡润奇,正在上演这个把戏。司明明对此表现出了不耐烦。她理解胡润奇的立场,但不代表她接受。
“你们之间有利益往来吗?你在代表资本玩游戏还是代表公司在操控方向?你们为什么执意让我来处理这个工作?一楠老板知道你们的想法吗?”司明明接连发问:“你这样处理这个问题,合理吗?你从前是这样的手段吗?”
“司明明,你要冷静下来,不要意气用事。将这个烂摊子收拾完,对你只有好处。背点骂名有什么关系?你应付不来吗?”
“我应付不来。你心里清楚,这种大规模遣散要面临多少突发情况,情绪的崩溃、自杀、跳楼、拉条幅、仲裁,因为特殊情况太多了。怀孕的、重疾的、家庭高负债的。你心里清楚,这是多难的事。但你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人的就业安置非常重要。你们脑子里只有钱。”
不是没有好的案例在前面。
在三年前,施一楠就主导过一次全资收购,对方的老板是一个非常有理想有抱负的中年人,他强势要求施一楠方全部接收团队,而他自己则无所谓。他要去做新的产品。他是有技术理想和道德底线的人。宁愿放弃自己的权益,也要给他的团队交代。
司明明参与了那次接收,她知道这其中的种种。
“我很遗憾。”胡润奇说:“你开始婆婆妈妈了。”这代表司明明的女强人的翅膀被斩断了,开始被那些无用的东西束缚,她的职业生涯到顶了。
“吃饭吧。”司明明拿起筷子:“不要试图定义、指导任何人的人生。”
胡润奇也想拍桌子。是不是一个女人一旦结婚了,就开始失却事业的野心?开始被生活的琐碎负累,最后没有任何灵性,泯然于众人了?就连职场女王司明明都难逃这样的命运,这简直太悲哀!
“你老公有两把刷子。”胡润奇说。
“什么刷子?”司明明径直问。
“你被他控制了吗?”
“所以你自大地认为,我的思维转变是被婚姻束缚了、被男人控制了,而不是出于我个人意识上的成长是吗?”司明明不想与他做毫无意义的争辩:“你说得对,你真是有一双慧眼,能看透人生百态。”
“被精神控制的人都不觉得自己被控制了。但外人能看出来。你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吧。”
“好的。谢谢。”
司明明不想与他多说,只顾低头安静吃饭。出了餐厅,她给施一楠发了条消息。她说:“一楠老板,好久不见,您在北京吗?我想拜访您。”
施一楠很快回复她:“我下周到北京,星期一下午七点,来我办公室就好。我让秘书预留时间。来看秋天的夕阳。”
“好的。”
司明明不迷恋施一楠办公室的夕阳了,但她却迫切想跟施一楠聊一聊。从前的司明明也不太会做这样的事,她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遇到问题自己消化,并不寄希望于任何人。她不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认清自己的边界和弱点,也是她慢慢习得的领悟。
她跟陆曼曼和张乐乐说起胡润奇认为婚姻消磨了她的灵性的话,问她们:“你们也这样想吗?”
“别人有可能,你没有。”张乐乐直言不讳:“让那个装逼犯去死。”彻底被苏景秋同化了。
司明明突然想去苏景秋的酒吧坐坐。
她满脑子是离职后该做些什么,喝点小酒似乎不错。真奇怪,司明明现在好像有点喜欢喝酒了。她甚至为自己喜欢小酌找到了说辞:一点点酒,可以促进身体的代谢,令身体发热,是养生。
将车停好向酒吧走去的时候,心里还在回顾当时的热闹景象,为此时的清冷做一个预设对比。而这一天她还没进去,就看到有人远远地在排队。她顺着队伍一直向前走,竟然是苏景秋的酒吧。
她问:“是排队入内吗?“
“不是,排队买衣服。”
“买什么衣服?”
“丧点好。”
丧点好,是什么东西?当她走到队伍前面,这才看到苏景秋和他的好朋友顾峻川正站在那里当模特,展示“丧服”。这种“自杀式”的宣传司明明也是第一次见,就隐藏在人群后看了会儿。
他们两个展现了平常不太明显的事业心,正站在那里展示顾峻川本季的新款。那衣服真挺丧的,但又用了一点跳色,大概是绝望之中蕴藏生机的意思。司明明对时尚了解不多,只是觉得他们穿上挺好看的。
再仔细观察,所谓排队买衣服,是一元一件的品牌宣传。很多自媒体人在拍照留念写稿子,苏景秋的酒吧里坐满了人。
这样的跨界也就他们能想出来,所谓抱团取暖也大概如此了。虽然场面很滑稽,但司明明竟然共情了他们的艰难处境。想了想,决定去队伍后面排队买一件,再按照流程去店里喝杯酒。
排到她的时候,苏景秋困得眯起来的眼睛骤然睁大,紧接着卧槽一声,担心自己在司明明面前并不光明的形象彻底坍塌。
顾峻川见状对他说:“别怕,破产了更没尊严。”说完推了苏景秋一把,让他上前帮帮司明明挑款式。
司明明就问:“第一件一元?”
苏景秋不知怎地,有点做不下这生意,硬着头皮说:“是。”
“第二件半价,也就是五毛?”司明明明知故问,给苏景秋出难题。
“第二件半价,是原价的半价。”
“你不说清楚,就是在欺骗消费者。”司明明严肃说道。
“你不买给我放下!”苏景秋被她说急了,故意凶她。
司明明又说:“你这样做生意,态度可不算好。”
苏景秋吃了瘪,恨不能掐死司明明,无奈生计要紧,只得挤出一丝微笑:“对不起,我错了。”
“那我就挑几件吧!”
司明明选了几件,她现在觉得这样的风格好。她自己本来就带死不活,再穿上这种“丧服”,那可真是由内而外的舒适。
“你别勉强啊。”苏景秋说:“你平时也不怎么穿这些。”
司明明也不解释,拎着袋子进了酒吧。调酒师识人无数,记忆力超群,加之司明明气质实在独特,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小声对别人嗡嗡:老板娘来了,小心招待着。
司明明并不知自己在这里已悄然有了特权,所以第一杯调酒上来的时候还以为苏景秋的酒吧为了配合营销搞起了赠酒。于是心安理得喝起来。
只是那调酒师很奇怪,一眼一眼看她,看完还不时拿起手机跟谁说着什么。司明明直勾勾看他,那调酒师悻悻放下手机,还对她笑上一笑。
他认识我。
司明明想。
老板娘声名远播,决定利用一下自己的影响力,好好在这酒吧里喝点酒,于是去吧台拿起酒单,点了四杯酒。
“四杯?”调酒师震惊。
“四杯。”司明明点头:“喝多了别管我。”
“嫂子疯了,要四杯。”调酒师对苏景秋告密。
“给她!让她喝!”苏景秋高兴起来:“我老婆在自己家酒吧喝酒还不管够吗?!管!够!”
苏景秋突如其来的兴奋,感染到了外面的人。他对着排队的人群呲着大牙笑,一点都不丧了。竟然还有兴致放起了音乐,带着排队的人群蹦迪。虽然转眼就被举报扰民,但快乐持续了十五分钟之久。
大家都需要一次释放,哪怕只有十几分钟。在漫长的人生之旅之中不过是一个暴烈的瞬间,但那快乐如烟花般绚烂。
司明明站在那看着年轻人欢快地笑,他们都短暂地忘却了烦恼,她也是、苏景秋是、被前男友纠缠的陆曼曼是、开心新恋情的张乐乐是、即将启程的叶惊秋也是。
司明明有点醉了。
当众扯着苏景秋衣领说:走,老公,回家。
苏景秋哪里管那么多,拉起司明明就跑。顾峻川在身后指责他不负责任要结束跟他的跨界合作,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他们把笑声甩在身后,苏景秋说:“老婆,从前种种都不作数,从今天开始,你看我的!”
第86章 一个故事(十四)
四杯酒的后劲儿, 该怎么形容呢?说它不大,但它一丝一缕在身体里蔓延,一直到头顶。说它小, 当它到了头顶后, 人就变得轻飘起来。轻飘又开心,好像心里那点糟糕的东西都顺着酒意散了似的。那感觉堪称奇妙。
司明明跑了几步就开始头晕, 抱着酒吧街街头的那棵树不动了。
“我想歇歇。”她含糊道。脸贴在树上,树皮粗糙,好像在对她的皮肤进行打磨。一只虫子向下爬, 她也看不到。苏景秋提醒她抬头,她抬头看了眼,只是“哦”一声,还夸那虫子爬起来很可爱。
“你今天不对劲。”苏景秋无奈把虫子捏起来丢掉,心里犯起一阵阵恶心,差点就吐了。忍住吐意, 问司明明:“你故意把自己灌醉的?遇到什么事儿了?”
“你是不是企图驯化我?精神控制我?”司明明喝多了还不忘吓唬苏景秋, 非常会给他添堵。后者就差跳起来自证了,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问:“我?我驯化你?我精神控制你?我就差对你摇尾巴了我说。”
“不对, 我已经摇了。”
司明明额头贴在树上, 呵呵笑了。苏景秋可真好玩, 他虽然没有尾巴, 但她好像看到了他在摇尾巴拼命示好。这让她对他有了怜惜,腾出一只手拉着他衣袖, 声音含糊唤他名字:“苏景秋……景秋……
她想跟苏景秋撒撒娇,说点贴心的话, 但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好像这样就代表了倾诉一样。她的情绪感染到了苏景秋, 让他也模仿起她来:“明明……明……多了就回家吧,你抱着这棵树也不是长久之计。毕竟树上那么多虫子,太恶心了。”
说完将她环着树干的手臂扯下来搭在自己肩膀上,只需用一点力气,就抱起了她。司明明可真瘦啊,她到底能不能长点肉呢?司明明可不想跟苏景秋上演这种令人尴尬的戏码,理智犹存挣扎着下去,对他说:“你偶像剧看多了!”
“那你自己走两步。”苏景秋抱着肩膀,怂恿司明明走两步。
“走就走。”
司明明甩开他,试图证明自己还清醒。一步、两步、三步,抬头跟他显摆:“你看,稳不稳?”紧接着人踉跄一下,又急走两步抱住了树。那憨态可掬的模样苏景秋也没见过。
司明明抱着树想:还是植物好。植物不会说话不会狗叫放屁,不会揣度别人算计别人,也不会看轻别人。在植物面前,人人平等。除了有大虫子。大虫子已经爬到我眼前了。虽然它软骨头看起来挺可爱,但它爬到我身上,也的确是很脏。
“你就是遇到烦心事了。”苏景秋叹了口气,扶着她肩膀带着她向前走:“破工作不想做就不做,你那么厉害,随便施展一下才华就能赚钱。你也不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你自己累得要死要活受尽委屈,别人还以为你是坏人。随别人去!好过你每天焦虑。”
司明明靠在他肩膀,安静听他念叨,苏景秋说得不无道理,他的那套江湖哲学多少管用。他对司明明说:“谁欺负你你就干他,谁冒犯你你就冒犯回去。你不要想着时时刻刻有修养,有些人就不值当。”
司明明想说那你去弄死胡润奇吧,他说你对我精神控制。但她忍住了。她怕苏景秋忍不住真去打胡润奇,虽然胡一身薄肌肉,但他其实是个令人厌恶的花架子,大概只能受苏景秋两拳。
司明明也从来不指望别人替她出头,虽然那种感觉应该不错。她喝多了,思维却格外活跃,从这里想到那里,最后她说:“等我离职了,我要休息半年。”
“休息吧。你需要休息。”苏景秋心疼司明明,认识她以后他发现,有些钱就得别人赚。单让他生那些闲气就能要了他小命。
后来司明明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不记得了,她在车里睡着了。到家以后又醒了,揪着苏景秋衣领让他给她唱歌。苏景秋刚唱一句,她又啪一声拍他屁股,说他唱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