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云。
这本该是她的名字。
但身份证明上，同样还印刷着一张一寸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十七八岁，眉眼清秀，一头黑发剪得很短，整齐又利落。
但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这是……”可可有些不懂了。
她昂首看向阿隆索，后者却没在看她，只是注视着摆在可可面前的身份证明。
“薛龙飞从未有过生育的打算，”老总说，“我很理解。即使是当下的年代，生育……哪怕是体外培育，拥有一名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后代，也是相当郑重的事情。对薛龙飞来说，保护异能者、培育实验室里的学生，是比孕育后代更有价值、更值得追求的人生目标。我支持她。”
“这和身份证明有什么关系？”可可问。
“但我想要个家庭，于是薛龙飞与我领养了一名孤儿。当时我们都在十四号实验室工作，莽浮星发生过内战，许多孤儿流离失所。”
话到最后，阿隆索诡异地停下言辞。
可可的触角动了动。
她一直不喜欢阿隆索，因为她嗅不到阿隆索的情绪变化。
直至此时，可可的触角才从餐桌的另外一端，嗅到了明晰的悲伤气味。
“凌云很聪明，也很乖巧，我们的关系很好，与寻常三口之家没有任何区别，一直到她快要成年时，突然出现了基因异变的情况。”
啊。
可可懂了。
“薛凌云，是我给你起的名字，不过现在看来你并不需要它。”当时的薛龙飞这么说。
她并没有说明是什么时候起的。
可可知道自己不是生来就是这幅模样。
与所有异能者一样，她也曾经是名普通人类，有着普通的家庭。
只是可可在破茧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父母是谁，桃花源的研究员也没有直接言明过，他们说的更多的是资料缺失。
并非真的资料缺失。
而是……薛龙飞很清楚，破茧之后的薛凌云，不再是她的女儿。
薛凌云早就不见了，存在于世的只有可可。
“我……我们的女儿，”阿隆索慢慢开口，“起初基因异变的方向并不稳定，随时都有因此而死的风险。薛龙飞用尽了一切办法，她只想凌云的基因稳定下来，才阴差阳错，制造出了基因武器。”
阿隆索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可可。
他的情绪平静下来了，再次陷入一潭死水。
“没想到凌云的基因最终还是趋于稳定，她变成了一颗由茧包裹的蛹。”
阿隆索也是桃花源的研究员。
和薛龙飞理念分歧之前，他也帮助了不少异能者，见过不少全然不同的性状。
可饶是如此。
当他的女儿，一名鲜活的，完整的人类，在阿隆索面前，一寸寸吐出丝线，变成和昆虫一样的肉蛹时。
阿隆索发现自己无法接受这点。
人能变成蛹。
那以人之血肉铸造的伦理，规则，乃至整个社会，还理应存在吗。
“我支持你的选择，可可，”阿隆索发自内心地说，“破茧的只能是虫，不可能是人。”
阿隆索知道可可不是薛凌云，他相信，薛龙飞也很清楚。
她的存在，并不仅仅是未来会有虫族威胁人类那么简单。
可可以自己的躯体，质疑了整个人类世界的根基。
“我也很期待未来发生的事情，可可，很感谢你的选择如我所愿。”
阿维奇的头目站了起来：“去洗个澡吧，将身上的脓水与血水清晰干净，我亲自送你回到星辰海。要是弄的一身脏，薛龙飞肯定要责怪我的。 ”
第66章
068
两个小时后, 星辰海总督府。
王吉祥听完可可的陈述，还是花了一段时间把消息重组起来。
诚然她的表述能力大有进步——比碰见小怪物那会张口闭口宝宝宝宝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但可可的语言能力还不足以支撑她阐述信息量极大的内容。
还是薛龙飞负责引导, 才叫可可把来龙去脉讲明白。
然后……
“你就这么走了？！”王吉祥难以置信，“老总就这么走了！？”
结果就是，阿维奇的人派了艘船联系上王吉祥，把可可和李安迪接走,横亘在星辰海上空的母舰就这么不吭声地选择离开。
好巧不巧的是，前脚阿维奇的母舰消失，后脚星际联邦迟一步赶来支援。
王好不在总督府，她去同星际联邦的人接洽去了。
王吉祥怎么盘算都想不通：“你,你放他走,不对,他放你走,也不对……”
可可：“怎么了呀？”
王吉祥：“老总可是阿维奇的头目，你怎么不杀了他？”
朱海平在北峰空间站时就问过一次了！
可可眨了眨纯黑的眼睛, 很是困惑：“杀了他, 坏人们就会立刻消失吗？”
王吉祥：“呃。”
他倒是想！
最好是阿隆索一死，阿维奇树倒猢狲散。但显然，这不现实。
阿隆索是老总不假，但看单宁这个架势, 阿维奇的成员也是内部有正式工资的。头目死亡, 一定会有核心干部继续负责运转整个组织。
好麻烦啊。
王吉祥不愿继续动脑子，下意识就想转头。
王好不在，他就看向了薛龙飞。
后者一声叹息：“不杀他, 也是对的。”
王吉祥：“……”
那你还送可可上母舰，甚至还往她兜里揣了基因武器。
诚然杀了1002确实震慑住了所有人,但也是让可可成功地成为了众人眼中的“怪物”。
但即使是王吉祥也不得不承认，杀不杀老总，都没有好结果。
不杀他，老总依旧把控阿维奇；杀了他，那可可就真的“一战成名”了，不被星际联邦顶上才怪。
算下来，反而是不杀他更妥当一些。
这样的结果，也在薛龙飞算计在内吗？
一面自诩母亲一面干这事，王吉祥不禁在心底腹诽，怪不得能和王好相处得来呢。
当然了，这话他可不会说出口。
十年拾荒者生涯，王吉祥学会的第一个求生技能就是不管闲事。
小怪物自己都不在乎，他操什么心？
再说了，她还口口声声要自己做决定来着。
“那，那个，”于是王吉祥直奔重点，“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把小怪物交给星际联邦。”
马岩这会儿才冷声开口：“王姐说了，她不能继续留在星辰海……可能莽浮星都不行。王姐会给星际联邦的人说，可可和李安迪的人被阿维奇绑架走了。”
反正想也知道，老总不可能将送走可可的事情说出去——还不够麻烦的。
没有证据，这盆污水就泼到他头上了。
等阿隆索和联邦掰扯清楚，都够可可和李安迪跑到天涯海角了。
“走。”
一直沉默的李安迪，这才冷声出言：“给我和可可一艘船。”
薛龙飞神情微凛：“你有计划吗？”
“往东走，跃迁出三个星系，有个无人星球。”他说，“可以在那里躲躲风头。”
“……我不建议你们躲去无人星球。”薛龙飞沉吟片刻，“不如去界外星系。”
李安迪顿时蹙眉。
界外星系，倒是在联邦的管辖范围之外。
古往今来，人类的文明总是伴随着政权纷争。总会有一些地区成为混乱、复杂的三不管地带。
界外星系正是这种灰色地带，所有政府触及不到，已然沦为了海盗、流寇和通缉犯的老巢。
某种程度上与莽浮星的状态差不多，但人口要更为密集。
“人太多了。”李安迪说。
“鱼龙混杂，不是更好更容易藏身？”薛龙飞反问。
李安迪明白薛龙飞的意思。
从无人星球上寻找活人的痕迹太容易了，但要是贫民窟，一人一虫藏匿其中，就算是阿维奇也鞭长莫及。
但——
一同与可可登上母舰，又离开母舰的，还有她的后代。
七只成虫，是从他的腹腔内爬出来的。
可李安迪目睹着它们无限趋近于成虫的躯壳，依旧能感觉到森森寒意爬上心头。
这还只是可可第一次成功繁衍。
三个月一次繁衍期，李安迪不是承受不了。
没有激素左右，没有幼虫控制思维，让现在全然清醒、由自己控制大脑的李安迪自行思考，他也……不希望可可选择他人，与他人进行繁衍。
只是在人口密集的界外星系，当可可进入繁衍期时，恐怕就由不得李安迪做决定了。
一想到可可也许会选择别人作为母体，想到她的……产卵器会进入陌生人的身体，李安迪就觉得心中无比憋屈。
在北峰空间站，当李安迪不在场时，她不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1002吗。
李安迪很不想承认，可他压抑不住胸腔内翻涌的酸涩。
“人多眼杂，若是到了三个月后，”李安迪当然不会直接说，“很麻烦。”
“这个问题我来解决。”薛龙飞说。
“什么？”可可歪了歪头。
“别担心，你不想节育，我支持你，”薛龙飞看向可可，眼底带上几分笑意，“只是三个月一次繁衍期，对你，对李安迪都不是什么好事。”
想想看吧，逃亡路上带个孕妇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哪怕严格来说是孕夫……可可飞快的繁衍期，也是个隐患。
不过这个问题，早在可可破茧之前薛龙飞就考虑过。
“你跟我来。”她说。
薛龙飞支持可可节育——她自己就未曾考虑过孕育后代，但也不会强迫可可。
缺席了可可十年的生活，不论如何薛龙飞也不觉得自己拥有置喙可可选择的资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可可做出决定后，帮她一把。
一人一虫离开总督府，直奔星辰海的实验室。
从寒冰市跟来的桃花源研究人员们已经彻底安顿在了这里。
微妙的是，单宁和单桐也在。
“王好的意思是，送你和李安迪一艘最新的飞船，”薛龙飞站在实验室门前，等待身份验证的功夫，对可可柔声道，“李安迪做了十年星际雇佣兵，他本就是以飞船为家。做个星际旅客，你觉得如何？”
“星际旅客，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意思吗？”
“嗯。”
“我喜欢！”
可可头顶的触角一下子飞了起来，她兴奋道：“离星星变近了，还能去好多好多地方。”
薛龙飞不禁莞尔。
实验室的正门打开，她带着可可经过数名研究人员，最终停在了一间设施陈列室之前。
“我喊单宁与单桐连夜修改了数值，会让人安置在你们的飞船上。”薛龙飞说。
“是什么？”可可问。
薛龙飞抬手，拍了拍已经休整好的培养皿。
“一个人工培养皿。”她说，“可以模拟人体的体内环境。”
可可愣了愣，而后大概理解了薛龙飞的意思。
她听不懂培养皿的含义，但至少知道“模拟体内环境”是什么意思。可可的宝宝需要在人体内才能成长，然而幼虫可不会判断是不是真的人体。
只要环境数值相同，体外繁衍也不错，不是吗。
“这本就是我当年提出的解决方案之一，所有数据都是早就调试好的，”薛龙飞解释，“没有立刻启用，是因为无法断定你破茧之后能够听取旁人劝说。”
确实不能。
可可认真想了想自己刚破茧的状态。
她凭借本能抓住了眼前的人类，然后理所当然地进行繁殖行为。
那个节骨眼上，告诉她可以将卵产在人造器械内，她是不会听的。
别说是当时了……
可可不禁有些忧愁：“我不确定我能做得到。”
产卵很费劲的！
不止是消耗体力，也消耗脑力。本能的冲动会压过一切，就在上次，能分辨出1002和李安迪，可可已经觉得自己很有进步。
要是到了繁衍期，真的能克制住寻找人类的本能吗。
“只是个选择，”薛龙飞莞尔，“和节育一样。就像你说的，可可，你对自己负责。”
可可迟疑片刻，点了点头：“谢谢你。”
薛龙飞：“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可可凝视着薛龙飞的眼睛，头顶的触角抖了抖。
“我不是薛凌云，”她说，“我的出生让你失去了你的后代，对不起。”
“……”
薛龙飞一时间没能找到回应的语言。
她很清楚当薛凌云化蛹的那一刻，抚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就不复存在了。
可可就是可可，即使薛龙飞出于自私，将把同样的名字赋予她，打算重新养育她一遍，她也不会是过去的，她与阿隆索的养女。
但薛龙飞不会迁怒于眼前的姑娘。
她只是伸出手，拍了拍可可形似头发的绒毛。
“不是每个人的离开都伴随着新生的，”薛龙飞感慨道，“我做不到，我女儿做到了……毋须你向我道歉，可可。”
人类的诸多神话传说中飞蛾象征着死亡与新生，它是轮回的代表。
薛凌云的化蛹带来了可可。
那可可的寿命有多长，她这幅躯壳腐朽之后呢？没人知道。
人类不是虫巢意识，无法理解可可看待世界、看待后代的视角。
只是薛龙飞很清楚，可可的每一只都后代，实际上都是她自己本身的延续。
同个思维、共享记忆。
也许从14号实验室里破茧的，真是一只“怪物”吧。
但薛龙飞并不担心。
“走吧，”她笑道，“不论如何也不能因为你的降临而责怪你，可可，你的未来还很长。”
可可的触角动了动。
她能清晰嗅到薛龙飞身上的味道，其中并没有悲伤。
这让可可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调取新飞船、安置培养皿，分配物资。
王好没有出面，她将这些事情交给了王吉祥。
再怎么样这种琐事还不至于出岔子的，只是……
完成了任务后，王吉祥站在崭新的飞船之前，看向眼前穿着宝蓝色长裙的可可，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你就这么走了？”他抓了抓脑壳，为难道。
可可看起来很惊讶：“吉祥哥不是想我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