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拍摄到一条条沙丁鱼从前方的轨道划过,凸起的一颗眼睛都有姜醒的头这么大。
一只只泛白的死鱼眼重复着从镜头前划过,即便是在屏幕之外的两人,都有种被一条鱼反复盯住的不适。
更不用提当时的姜醒,完全就是沉浸式体验被许多鱼视线锁定的感觉。
姜醒靠着电磁与金属轨道的吸附力,行动还算顺利,不到二十分钟就攀爬到了沙丁鱼们排排站的位置。
她刚刚站定,排在后面的那条沙丁鱼还以为她是插队的,用着身体一面的死鱼眼贴近打量。
姜醒虽然穿着格格不入的防护服,但只要她遵守异洞运行的逻辑就不会被发现。
她学着沙丁鱼们的样子:“工作工作。”
沙丁鱼没怀疑,也回她:“工作工作。”
很好,口令正确。
沙丁鱼接受了她这个同伴。
下方的调查官启用摄像头,看见一个穿着蓝色防护服的人混在一群银白色的沙丁鱼里,慢慢跟着队伍向前。
姜醒路过控制室,墙上有一扇窗户,她向里张望了一下,看见有条肥胖的沙丁鱼在操纵着一根控制杆。
应该就是这条沙丁鱼。
姜醒偷偷抬起手,五指张开触摸墙壁,使用S+级电磁异能干扰。
闪烁的电流萦绕在她修长的手指,逐渐注入,以一点张开一张网,隐藏在墙壁里的金属钢筋都成为了她的导体,一直影响到屋内的控制杆。
流水线工作停止。
沙丁鱼们沿着轨道跳下,全都停在了这条环形轨道的底部,层层叠叠堆在一块。
啪!
几条鱼撞在一起,沙丁鱼们似乎没有意识到流水线停止,还在往下跳。
像一堆沙滩上搁浅的鱼,身体来回扑腾。
控制室里,肥胖的沙丁鱼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短小的鱼鳍茫然的摆了摆。
它艰难的移动杠杆,电流打痛了鱼鳍,又不得不松手。
“王山。”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肥胖沙丁鱼的身体要比姜醒大三倍,听见声音费力地扭转身体,用一只凸得夸张的死鱼眼盯住姜醒。
画面是第一视角,此时此刻观看这场录像的黎愠和何松涛都蹙起眉头。
因为他们被一条沙丁鱼的眼珠锁定住了。
甚至这个角度还是俯视。
一条沙丁鱼侧着身体,用一只凸得夸张的死鱼眼俯视着他们,会从心底产生一种巨物化的恐惧。
而在镜头之外,姜醒的黑色头盔里面是一张平静到冷漠的脸。
她在回望这只鱼眼睛。
下一秒,姜醒抽出腰间的银白色枪支对准肥胖沙丁鱼,两个全息瞄准器悬浮在她眼前。
肩膀上出现老伙伴雏鸟的全息影像:
【异洞调查机构的指挥官姜醒你好,欢迎使用雏鸟系统,我将竭诚为您服务,保障您的安全。】
【检测您有强烈的使用枪支意愿,现在进行校准目标……】
【目标锁定完成。】
【检测到目标负积聚指数:132,属于中等危机,建议使用催眠瓦斯进行昏睡处理。】
肥胖的沙丁鱼看见枪口对准自己,呆呆的鱼脑袋反应了一会儿才察觉不对,晃动扁平的鱼身体匆匆冲出门去。
姜醒收起枪没有再追,她发现这条鱼并不是王山。
整个异洞都是王山的[井]所化,如果那条肥胖的沙丁鱼是他,那在用枪支扫描检测时是不会再锁定他的[井]的。
胖沙丁鱼是人质,王山还隐藏在这个场景里。
他没有化作这只操作流水线的沙丁鱼。
磕哒——
毫无预兆的,停止的控制杆突然活动,整个流水线再度开启。
原本堆积在环装轨道底部的沙丁鱼们又被轨道上的机器手陆续重新推至最初位置。
姜醒低下头,发现这根控制杆的圆形塑料手柄上面有一张脸。
和手边全息投影里王山的脸可以完全契合。
姜醒眉毛一挑,他在整个污染场景里化作了一个控制开关?
“工作工作工作……”
“工作工作工作……”
王山念着和那些沙丁鱼一样的话,扭动着身体,自动操纵着整个流水线运行。
他是整个异洞的主导者,操纵着所有沙丁鱼们循环往复的工作工作,一百多条沙丁鱼们在他的指挥下,整齐跳下又陆续回到初始位置,然后又继续跳下……
如果没有外力干扰,这个循环会持续很久很久,甚至还有一丝平稳安定的和谐。
姜醒上手搬动王山这根控制杆,感受他在掌心里疯狂反抗。
“不能停不能停,不能停不能停不能停……”
王山终于换了一句话,但还在无休止的重复。
跟整个场景的象征一样,循环。
姜醒想要迫使王山停下来的这个行为,遭到了他的拼命抵制。
“不能停不能停不能停……”
“工作工作工作……”
“不能停……”
“工作……”
王山和沙丁鱼们的嘈杂声相互交织,充斥了整个控制间,姜醒即便开启了噪音过滤,也难以忍受这种不间断的“念经”。
流水线停止不了,下面的调查官们也无法展开营救人质。
队长李训峰很快播来内部通讯:“指挥官,上面什么情况?”
姜醒决定直接平推:“发现污染者,准备爆破。”
井和污染者紧密相连,被井吞噬的污染者没有再净化的可能,调查小队每次都只有两种处理方法:遵从污染者的行为逻辑找到异洞出口,或者是直接暴力推平。
王川近乎疯狂的反抗,让姜醒当即就舍弃了第一种处理方式。
避免爆破伤害到场景中的其他人,姜醒从腰间拿出一个设备,将化作控制杆的王山严丝合缝的罩了起来。
“我只是我只是……想要回家看看想要回家看看……”
姜醒正要动手,听见王山又在说话,大约是顺应场景逻辑,他连正常说话时都会重复一遍。
王山的污染性不强,到现在姜醒都没有感受到他的攻击意愿。
倒像是只想与她说说话。
在这个快节奏的生活区里,王山好久都没有说话了。
姜醒从这个男人的脸上看见了纠结与痛苦:
“妈妈生病妈妈生病……我很担心我很担心……但是但是……领导不准领导不准……让我工作让我工作。”
姜醒回忆起来,这应该是第一张请假条的事由。
生活区和废弃区有一段距离,当天很难往返。王山想要回废弃区看看生病的妈妈,但是被领导驳回,要求继续工作。
姜醒停下手,接着再听。
“我生病严重我生病严重……很难受很难受想休息想休息……但是但是……领导不准领导不准……让我工作让我工作。”
王山在说最后一句话时,恰好和外面的沙丁鱼们口号喊着的工作合在了一起。
工作工作,工作到死。
王山的浑浊都是被一步一步逼出来的。
姜醒觉得有望开启异洞出口,问王川:“那今天呢?为什么请假?”
她想知道最后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是什么。
王山看着姜醒,一双眼睛近乎死人:
“妈妈去世妈妈去世……我想回去我想回去……”
“领导不准领导不准……让我工作让我工作。”
第10章 录像·B级异洞(中)
在与姜醒对话的过程中,王山仍然在摆动整个身体,控制整个流水线运行。
他痛苦地迫使自己动起来,不敢停,也不能停。
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就是需要一直前进。
姜醒盯着王山化作的这根控制杆,上面其实布满了细小的裂痕,还有一些修补的痕迹。
姜醒的聆听让王山很感激,他小心翼翼问姜醒:“你知道废弃区吗?”
王山曾经不小心听过同事们谈论,那些人认为废弃区是破败、恶心、可怕的代名词,有的同事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没想到在这片繁华城市的外围,还有一个废墟式的居住地。
王山不敢在他们面前透露自己来自哪里,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受不了那些人看过来的眼神——
鄙视、同情、居高临下。
好像他是一条肮脏的虫子。
王山:“可我就一直在那里生活。”
王山在对姜醒讲述自己的过去,这个行为并不奇怪,因为产生异洞的污染者往往都是缺乏倾诉的人,精神和心理长久处在双重压力中才会被一点一点蚕食。
能够在异洞里讲述自己,这是一种自我救赎的行为。
姜醒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这时候都会耐心等待他们的后续。
“我曾经丈量过从我家门口到达生活区防御关卡的距离……是四万两千九百二十一步。”王山陷入自己的情绪,喃喃自语,“意味着我需要走满四万两千九百二十一步,才能摸到繁华的生活区。”
“而这仅仅只是边缘。”
像王山这种从小生活在废弃区的孩子,很早就知道阶级与不平等。
“起跑线这种东西,其实从出生就决定了它的位置。”
王山在废弃区读书的时候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每个人的起跑线都是一样的。
可是王山想说,这怎么能一样?根本不一样。
那些一出生就在生活区的孩子,出生就得到了全方位的保障,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理所当然走上想要的轨道。
而他,光是从废弃区走进生活区,就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
废弃区的孩子也许一辈子都摸不到钢琴,这是王山深信不疑的话。
这里的人努力一生,可能都达不到别人出生时的起跑线。
王山:“就连我心脏里的井,还是在我成年之后进入生活区安装的。”
这是进入生活区需要的两大必要条件——一种足够优秀的异能和一个足够纯白的井。
王山还是幸运的,在父母都是E级异能的情况下,他的异能经过官方测评为C等,在生活区的人群属于中等公民,意味着他在生活区里能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
后来,王山如愿进入了公司,虽然没日没夜的加班累了点,但是工资还算不错。
王山:“我觉得生活是会慢慢变好的,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要在生活区买一间房子,位置偏一点都没有关系,只要是雏鸟监管的生活区就好。”
因为他知道这片区域代表着安定。
在雏鸟的管理下,绝不会有随意杀人抢劫的情况出现,生病也能得到及时的医治。
于是王山兢兢业业,就像一个握在领导手里的控制开关,永远都辗转在开始工作的那个位置,领导不把他拨弄到关闭,他就不能关闭。
甚至脱开领导的手,他也不敢停下。
因为他不知道领导会不会抛弃掉自己这根控制杆。
王山只能每日都将自己这根手柄擦拭的干干净净,磨掉了微微凸起的棱角,让领导能够握得舒服一些。
王山回忆过去的那些日子,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每个人都是这么做的,都在争做领导手里的那根控制开关。
妈妈病了,没关系,他可以努力挣钱给妈妈治病。
自己生病了,也没关系,他可以努力挣钱给自己治病。
高额的生活费用和房贷让王山无法停下,唯有努力工作才能在生活区扎下根。
王山很努力,不会让别人看出他这根杆子其实已经有了裂痕。
直到今日的噩耗出现,他这根循环工作的控制杆才停了下来。
那一刻,王山好像失去了努力的意义。
他浑浑噩噩找上领导,想要请假回去筹办母亲的葬礼,可是领导还是拒绝。
王山闭着眼睛都能想起今天领导的样子,唾沫星子横飞,用手里的文件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脸上:“不许不许不许!就你有妈,我们都没妈,人都死了你回去能干什么?!”
“进公司的时候我就说过,公司不允许请假只允许走人,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有的是人想要接替你的位置!赶紧给我回去工作!工作——!”
啪的一下,领导将文件甩在了王山的脸上,让他回去把这些文件改动完成。
王山弯腰捡起文件,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标红改动。
那个时候他甚至有点想笑,他的妈妈身体冰凉的躺在老家,等他回去再看一眼,这位领导却催促着他去改文件。
于是那一瞬,连他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想要杀死领导的情绪推至顶峰。
王山心脏里的井急速浑浊,形成了异洞,吞下了大半的写字楼。
在王山的异洞里,在他内心的认知中,写字楼里的人类就好像一条条忙碌扭动的沙丁鱼,两者同样是群居动物,常年喜欢扎堆在一个容器里。
每条沙丁鱼都是一样的,每个人也都是一样的,扁平的身体以及凸起的死鱼眼,在工作环境里,没有人会管你这条鱼是谁。
有坐在工位前打字的沙丁鱼,有穿梭在上下楼的沙丁鱼,有打着电话的沙丁鱼,也有低头挨骂的沙丁鱼……
这些鱼每日都在既定的流水线轨道里滑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写字楼这个容器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沙丁鱼们都会跟风聚集在一起,工作时又全部散开。
王山在自己的世界里,内心不想再做一条沙丁鱼,他选择做一个活动控制的开关,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开和关。
他认为自己可以控制,他以为可以停下。
但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心底也总有一个力道在鞭笞着他——
不能停不能停,停下来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
当初丈量家门口走到生活区的边缘,四万两千九百二十一步,这只是王山给自己设定的基本步伐,他还要在生活区里继续走,更加快速的走,才能一点点站稳脚跟。
他想要成为生活区的人,想要安定的生活。
王山这根控制杆在不停歇的摆动,他忘记怎么让自己停下来。
“我一直在努力,一直都在努力。”
圆形手柄上,王山的脸非常扭曲痛苦,“就连今天领导让我继续工作,我都有一时间的动摇。对啊,人都死了,我回去也没用了,我应该工作,我应该努力工作的,不然这个位置就会被人取代了。”
“好不容易从废弃区走到今天,我走了四万两千九百二十一步的数倍,好不容易能在生活区落脚,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的。”
磕哒磕哒磕哒——
王山突然情绪激动,更卖力的控制着流水线,驱使外面的沙丁鱼跃下又重新回到初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