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来就是多面的。
这是个温馨的场面,然而格洛莉亚和Reborn都不是什么慈善家,这种画面无法在他们的内心泛起任何一个微小的波澜。他们很快就对观察这一家人失去了兴趣。
两人站在钟楼下开始聊着关于杰斯坦家族的事,此时他们身边多了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轮椅上的老妇人显然生命已所剩无几,就连佛罗伦萨的太阳都无法让她的脸看起来稍微精神点。
“……我快要……看不见这座钟楼了……”老妇人的目光变得十分忧伤。
“只要我还活着,我的眼睛就能替你继续看着它。”老人为自己的妻子擦拭眼泪,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能维持住脸上的笑容。
“记得带上我的骨灰,算是我还陪着你了……”
“好,听你的,别难过。”
Reborn是个超一流的杀手,死亡对他来说见惯不惯。死亡时刻逼近自己,而自己也是创造死亡的人。至于格洛莉亚,她活得太久,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又不知道看过多少普通人的死亡,但并没有多少人的身影真的留在她的记忆中。
“度过百年的小姐,你有什么看法吗?”
“你想听什么?我对死亡的看法?亲爱的,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对这种东西最无感的人。”
“是吗,你真的这样想?”
“所有的人都是过客,只是有一部分人会留在我的心中不断循环他们路过时的一切。因为所有人都会离我而去,……包括你,而我早已习惯这一切。”
这不是那么感伤的事。
人类生命短暂脆弱,格洛莉亚清醒地知道相遇对于她而言意味着未来无数场离别。
但这没关系,正因如此才弥足珍贵。
“你不用为我难过,大多数人无法停留在我的心中,那才是常态。”格洛莉亚眯起双眼,只是她已经不会一味看向什么都没有的虚无。
“莉亚,”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想法很好。”
“Reborn,”格洛莉亚几乎不假思索,“你想不想知道我会记住你吗?”
Reborn少见地沉默不语。
他不是个喜欢和擅长记住的人。他心中有一段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至于其他人,事,他从不留恋,从不停留。
Reborn是个不回头,不远望的人,甚至连“现在”也不注视的人。
“……好吧,所以维护者小姐会记住我吗?”他不可思议地接过了格洛莉亚的话。
这或许……是个玩笑而已。
她总会这样的。
“会哦。”
“这是真话。”
“绝对的真话,估计能排上真话系列前10。我会记住你的,Reborn。我真的会。”不是记住一个人名,一个一晃而过的身影,而是一张永远清晰具体的脸,无数的瞬间和无数个瞬间叠加构成的画面,然后变成亘古不变的记忆。
第一杀手从不用狼狈形容自己。
他现在面色如常,双眼平稳,悠哉随意地斜靠美丽古老的桥沿。从任何角度都是那个完美的外壳。
但他狼狈地无法马上给出回答。
“我应该知道原因吗,小姐?”
这可很难说啊,杀手先生。我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细数清楚。
格洛莉亚思考着可以跳过这一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黑色是红色,红色是黑色呢——这就是我的理由。”她的目光和语气在阳光的烘烤下一点点软化了。
“……我的失误,莉亚——我至少要先告诉你我对于你的回答很高兴才对。”杀手目光涌动,那些看不见的水流从眼中溢出扑向对此没有察觉的格洛莉亚。
“那就好。说起来,第一杀手这样的人物,会对自己的死亡有预感才对。”
“当然,至少我应该是这样。怎么了?”
“你死的时候如果我不在,记得叫我一声。”
“……干什么?”
“给你收尸,临终关怀也可以有。那样的话,把你的骨灰也交给我,正好做成个项链戒指一类的随身携带。”
杀手再次沉默。
格洛莉亚恍然意识到她太过多言。
“啊,抱歉,说的事情还是太奇怪了。……抱歉,请不要在意。我只是——”
“可以,就那么做吧,按照你的想法。”
“……”
漆黑的眼睛和红色的眼睛安静地对视。
直到钟声响起。
格洛莉亚低头不语。
答应了?这种事?
她应该……高兴的。
但是她应该告诉杀手的还有一件事。
人类终会迎来死亡。那么无所不能的杀手先生,要是可以尽可能活得久一点就更好了。
“说话算数的吧,Reborn。”
“当然,算数的。”
虽然,或许不让你看见我的死亡或许更好。
生者的悲哀。
第二十九章 佛罗伦萨艳阳下(3)
——如何拯救
Reborn看着此刻背对自己在沙发上装睡的格洛莉亚,开始回想从这一天开始她都是怎样的。
还是准时在8点醒来,迷迷糊糊来到厨房一起做早饭。
上午按照习惯会看晨报,悠哉地修剪门口的玫瑰花从——这倒不是每天都做,大多时候看心情。
照例一边画着油画一边和彭格列那边商量之后的计策。
之后的两人下起西洋棋,开始了每天每句从不重样的互相抨击模式。
午饭倒也不是每天都在这里做,好比今天去了家很不错的餐厅,一致获得两人的好评——这家餐厅实在应该为自己使两人达成一致感到奇妙。
这都很平常。
但是Reborn却感觉到违和,就像他现在能一眼看出来对方在装睡。
鉴于这位小姐在逞强和掩饰这一方面极其地出类拔萃,Reborn决定稍微照顾一点她那过分的自尊心,稍晚些时候再过问。
……
Reborn不得不把她叫醒——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别的疼痛还是思考问题想得太累,格洛莉亚竟然真的昏睡过去,并且做起了噩梦。
从窒息感中被人拉回现实的格洛莉亚倒吸一口冷气,算是勉强喘过气。她的瞳孔微微抖动,还没能完全从梦中脱离,一把抓住了那只把自己唤醒的手。
“……抱歉,我有很用力吗?”格洛莉亚轻轻松开了Reborn的手臂。
“没什么。你还好吗?”
“……我很好。没事的。”
“哦?”
格洛莉亚立刻觉得场景非常熟悉。她想起了全身疼痛发作的那一天。这算什么,第一杀手的直觉可怕至极?以及,她又一次被对方从噩梦中叫醒了。
“……Reborn,我记得米开朗琪罗广场附近有家不错的酒馆?”
“你想去?”
“要一起吗?”
“我很乐意,这位小姐。”
说实话,一般人听到一个情绪不对劲的人说起去酒馆,想必会立刻想到借酒消愁和买醉。但Reborn隐隐觉得格洛莉亚并不是这种类型的人。首先,她是个矛盾的人,虽然许多行事看上去随意任性,但同时却拥有相当大程度的理性和冷静,而且她本人不会允许这两样东西被什么破坏——比如酒精。其次,买醉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使人更加空虚这种事每个人都知道,但人们总是追求那片刻的畅快和自我欺骗。格洛莉亚这类人却能分得清。她不会做这种没意义的事,酒精只是一种舒缓和谈论的工具。
——然而意外难免。比如,调酒的人今日烦心事太多居然工作失误给错了她的调酒。而她本该在喝下第一口的有所察觉。Reborn不认为这是她故意求醉,反而更显出格洛莉亚今天心情足够低落,甚至严重影响到那一贯敏锐准确的判断力。
“……莉亚? ”
原本头脑清醒挑着那些醉得不省事的家伙们从头分析到尾,彻底嘲讽了一顿的批判者消声,长时间盯住自己的酒杯一动不动。
“亲爱的,你喝醉了吗?”杀手捧住她的脸,使她抬起头看向自己。
格洛莉亚的脑袋向旁边偏去,Reborn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支撑她的脖子。
“……那你醉了吗? ”
嗯,她的确喝醉了。
Reborn扶住她的肩膀从坐位上起身,现在应该立刻带人回房间休息。
格洛莉亚向后跨出一步,显而易见对此表示反抗。
“你要带我去哪儿?”
“小玫瑰,我只是在尽量避免你会在明早醒来后因为颜面尽失想要撞墙这一事件发生而已。”
“可是我刚看见那里有两个蠢货在玩牌。老天,他们真烂。”
杀手一时无法理解她的脑回路:“……所以?”
“我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高手。”格洛莉亚相当骄傲地微微抬高下巴。
“……莉亚,你已经超出了常人的范围,我想这完全不需要证明。”第一杀手几乎停止了思考。……她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那很有趣。”
“不行。”
盯——
“这不是你该有的行为。”
盯——
“别太幼稚,莉亚,你应该更加清楚地考虑到自己的身份。 ”
盯——
“……”
取人性命轻而易举,一把老古董用得出神入化的第一杀手刚刚做完他自己也无法想象和理解的事。
——他用手枪威胁了两个运气实在不够好的青年,为了让他们同意让格洛莉亚加入。
……老天。
青年们战战兢兢地同面色开心愉快的格洛莉亚完成一场单方面碾压的牌局,抱着自己空掉的钱包飞快地逃走。
这显然和低级打劫没有一点区别。
杀手面无表情地思考着。
但只会是一个开始。
格洛莉亚挑战了在场几乎所有的人,杀手举枪威胁的动作变得麻木机械。关于为什么不包全部的原因,是她最后挑衅的家伙是当场的小型帮派人员。他们愤怒地向格洛莉亚逼近,最后没有任何意外地被揍了个半死。Reborn对于他们居然还能活下来感到尤其惊奇。
“他们好弱。”牵着杀手衣角,活动完指关节的人歪头看他。
满脸写着“我就是这么厉害请速速夸奖我”。
“……你当然很厉害。所以现在——”
“——啊,夕阳要落了。”
“……”
两人在米开朗基罗广场散步——或者准确的说法是 Reborn带着脚步飘忽的格洛莉亚随便走走。
天空渐暗,佛罗伦萨迎来了它的落日时分。
远处亮起灯光的建筑在暗色里化作地上的零落星子,串成美丽的环。更远的天空呈现出炽烈的红,耀目的金,不知道是百年前的哪个画家肆意挥笔,才能有那样油画般的质感。近处的云彩竟然是瑰色的,瑰色之下一定有人悄悄在云层中塞满了紫色的鸢尾花,花的色彩在余晖中折射。
说不定云朵是有香气的,或许,再近一点,就能嗅到那与花香无异的好闻味道。
附近的教堂前,一对新人满脸幸福的笑容,在夕阳和鲜花的祝福下正打算迈入教堂,然而一阵不讨喜的风却顺走了新娘的头纱。但这并不影响新娘此刻满溢的快乐,她只是置之一笑,挽着丈夫的手不去在意。
白纱在低空中打旋,跑过花坛,亲吻白色的浮雕,撩过少女飘摇的长发,来到米开朗基罗广场。
“嗯?”格洛莉亚感觉到什么正向她飘来。哪怕是醉酒也无法削弱从小就具备的危险与异常感知能力。
“……怎么了?”她不至于因为看到广场上有人跳舞嫌他们跳的太烂而要亲自指导?
杀手警惕地皱眉,同时伴随着相当程度的头痛。今天已经发生了足够荒谬的事,不需要再有了。
“感觉有——”格洛莉亚侧过身。白纱悠悠地落下,罩住了错愕之中的她。
格洛莉亚正准备掀开,抓住白纱的一只手却被Reborn握住。
“不要动,莉亚。”
她放下手,出人意料的听话安静,只是望着Reborn。
越过格洛莉亚的头顶,是被染成粉红色的老房子和花之圣母大教堂的圆顶,是快看不见的落日。她站在相对较暗的地方,吸收傍晚渐袭的夜色,吸收所有云的色彩,吸收一切虚实难辨的光线光晕,于是周围种种变得暗淡和模糊了。
从黑暗里吸取光彩的小姐。
光束和白纱把那双眼睛的红色切割得破碎,目光也有了种白瓷易碎的美感。好比坚硬的宝石融化,汇成了波光流动的细河。
“你听说过吗,小玫瑰。”Reborn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这声音震动了格洛莉亚的心跳,两者形成了共鸣。
“是什么?”她眨巴两下眼。
“如果在这里的落日下许愿的话,愿望成功的概率很大。”
“可是我没有愿望。”
Reborn眯起双眼,目光深沉:“亲爱的,任何人都有愿望。你也不会被排除在外。”
“可是,我的愿望都是绝对实现不了的关于别人的。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可需要的,”她的的确确进行了一番认真的思考,“啊,你可以先许愿,然后我替你再许愿一次,这样不是更好吗?”
一点都不好。
怎么看都糟糕透了。
杀手一时竟然想不出话来回应。他知道一切都要慢慢来改变,但有时却令人无可避免地心焦烦躁。
“Reborn?你心情不好吗?”她抓住杀手的两只手臂,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还是说觉得自己的愿望太难了?”
……某种程度上我的愿望似乎的确有够困难,因为这位让人头疼且十分固执的小姐。
Reborn握住她发凉的双手,面上与内心并不相对。
“可是你有我,杀手先生,虽然我对自己的事并无太多帮助,可是帮你应该够了?”
是啊,毕竟你才是关键人物,你是完完全全的成功条件。
“Reborn,”
“嗯?”
“你觉不觉得那群领舞的人很有问题?”
“……不,我不觉得。而你也不该觉得。”话题会不会太跳跃了?
“可是我——”
“不,你不想。”
杀手在她进一步自由发挥前轻松不费力地讲她扛起来并且尽可能快地离开现场。他绝对不想和这位兴致高涨的小姐做出一起领舞指导的愚蠢行为。如果不加以阻止,Reborn 甚至毫不怀疑她下一步操作是攻击这里所有甜品店。
领舞失败深感沮丧的小姐拉着他差不多快逛完了大半个佛罗伦萨。由于格洛莉亚提出踩在桥沿上走路并且试图跳下去为杀手表演如何踩着火焰行走于水面上,Reborn强行将人抱下来决定在剩下的路程里背着不省心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