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景没说出反驳的词,卢烽的电话恰巧打进来,他跟张奶奶说了声去接电话,老太太便让他跪安了。
他回房间接的电话。
张奶奶给他安排的房间是房子的西南侧,朝南的方向阳光总是很好,即便是阴雨天里,不开灯光线也足。
他白天没有拉上窗帘的习惯,带着凉意的光透过窗户落入房中。
房间不大,却很干净整洁,与床平行的墙面摆着一面黑木书架,书架有些年头,看起来十分古朴,但被人保养很好,没有任何陈旧的迹象。
苏和景记得,这已经是他太爷太奶留下来的东西了,外婆总说是古董。
古董上摆着的东西也珍贵,有许多绝版的旧书,一排排列了下来。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些泛黄的小红花与奖状,走近了看,连从前的小学课本都整齐放在里面。
都是他母亲的。
书架前是一方书桌,和书架是一套,上面才是他的东西,几本心理方面期刊书籍和散文诗,还有一个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
苏和景站在窗前接的电话,从这里看出去,远远能看到东门出入的居民,至于外面的那间超市,却是看不到了。
卢烽是和他一起创建朝阳心理康复医院的合伙人,电话打过来说的是分院的事儿:“小方说预算超了?”
“不算超。”微光落在他玉白的面颊上,更是显得冷淡,他没什么情绪,平静地讲述:“装修公司看我们外地过来,想讹一笔。”
超的预算,是讹的这部分。
卢烽:“我这就让方助理重新联系家装修公司。”
苏和景:“不用。”
卢烽一下子警醒起来:“我告诉你啊,投在分院的资金就那么多,你别想再从我这儿抠出一分钱!”
他的抵死不从,取悦了苏和景,难得跟这位合伙人先生解释了句:“我来找。”
卢烽警铃大作:“你?咱们苏医生什么时候会管这种事情?不都是由方助理处理吗?你说这话……”
不会是憋着什么坏水吧?
是要先斩后奏骗他钱,还是要先骗了钱再把他人骗过来干活?
总不至于要对负责分院建设的小方助理下黑手吧?
卢烽惊疑不定,苏和景淡淡道:“我有打算。”
卢烽咬咬牙又咬了咬牙:“你小子最好是。”
电话那头有小女孩儿奶声奶气的哭声响起,是卢烽刚两岁的闺女哭着要喝奶,卢烽全身心都在女儿身上,便挂了电话。
苏和景行云流水地打开微信。
有两三个客户问他什么时候能约,他回了中秋国庆回京市。
消息往后翻,看到一只藏在消息里的小猫咪头像,他眯了眯眼。
点开聊天记录,苏和景手指落在第一天她发来的语音框上,带着醉意的声音响起:
“泥嚎啊~嗝,哈哈,泥萌头牌一夜多骚钱啊?嗝。”
“憋海秀啊~我吱丝很丰富啊嗝~”
很含糊,像是软乎乎成一团的糯米。
甜的软的黏的。
就算这样,苏和景也确定了,果真是她。
徐妙。
他折身走到书桌后坐下,双腿随意交叠,点开她的骚扰之词重复听。三个月前他还在京市,和她并不认识,她显然是将他错认成了别的职业,加错了好友。
语音在重复播放到第八遍时,他胸膛间泄出一道轻笑,黑沉沉的眼底掠过了丝戏谑,他拿起手机,在对话框里徐徐敲下了一行字。
第6章
◎“谢谢苏医生,很白很喜欢。”◎
6.
徐妙把油盐酱醋摆上货架后,陆陆续续来了些客,忙活了阵子,暂且将苏和景的事情抛在脑后。
一闲下来,又蔫儿在了收银台下。
苏和景拒绝加她微信,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这几次的冒犯触怒了对方,怕是道歉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
想到这里,徐妙心如死灰。
更新也没心情写了。
看小簧文都不得劲了。
谢燕喃知道她的难处,特地发消息过来说:“不道歉就不道歉了,犯不着这么勉强自己,大不了以后出门鼻孔朝天,假装没看见。”
徐妙还是想要把这个歉好好道了。
倒不是因为她公德心强,完全因为他是张奶奶的外孙。
爷爷奶奶过世之后,张奶奶一直在照顾她,高中时候需要开家长会,都是老太太风雨兼程赶去的,比爹妈还亲。
要是没有她,徐妙估计自己会长歪成个阴暗批。
虽然现在也没多好,但至少是别的颜色。
如果因为与苏和景的矛盾,导致她和张奶奶关系疏远,肯定会懊悔一辈子。
回完谢燕喃消息,徐妙百无聊赖地刷了会儿群里的消息,正神游天外,页面上方忽然跳出了条消息。
散漫无神的目光凝聚光华,寸寸亮起,她一个激灵坐直起来,瞪圆了眼睛。
失踪三个多月的头牌哥竟然回她消息了!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徐妙立刻点开了消息栏,正能看到那条新消息。
S:【抱歉,前段时间有些忙】
徐妙抱着手机小鸡啄米,理解理解,干他们这行的出差都是常事。
他下一条消息接踵而来。
S:【可以问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小喵不生气:【小猫啜泣.jpg】
小喵不生气:【哥,救我狗命啊,事情是这样的……】
徐妙手指起飞,在手机上噼里啪啦戳着字。
这些事情要是关韵姐、张奶奶她们问,她肯定说不出口,但对熟悉度满格的谢燕喃三人,她甚至能口嗨数句。
对着隔着屏幕的陌生人头牌哥,她说起事情原委也没有负担。
徐妙将昨晚连同今天的糗事说了,聊天页面上头显示着“正在输入中……”。
紧盯着这几个字,时间像是弹簧似的,被拉得很长。
在头牌哥消息出现的刹那,弹簧回弹,打得她精神一个激灵。
S:【按照你说的,这几件事情虽然尴尬,但不至于深仇大恨,两三句话就能解释清楚。】
小喵不生气:【可是每次话到了嘴边,我就是说不出来,能不能换个不用说话的方式啊呜呜呜】
S:【说不出来的原因是怕被拒绝?】
小喵不生气:【有一部分吧,主要还是觉得尴尬,难堪,无地自容】
徐妙光是想想,都觉得地面不适合她生存,今晚就该去远航。
这条消息发出去后,头牌哥过了好一会儿才发来下一条消息。
S:【或许他并没有这种想法,是你思维上的偏差认知,迫使你无法做出“道歉”这个行为,这个认知在你经历中已经成型,一两句话间肯定没办法改变】
小喵不生气:【臣妾做不到啊.jpg】
S:【(微笑)换个方式?】
小喵不生气:【哥,您说,你说的我都照办!只要能让我赶紧解决这件事吧】
S:【那就暂时放下道歉这个念头吧】
小喵不生气:【啊?】
S:【或许因为你之前有过类似“道歉”的情景,让你在这方面的思维出现了偏差,会自然认为道歉后会产生不好的后果。】
徐妙脸色倏地一变,泛起难看的苍白。
没想到,头牌哥的实力恐怖如斯,不愧是京圈名媛的解忧草,一下就看出了更深处的问题。
白色对话框上“经历”“道歉”“情景”等黑字,让她后背攀起了层不适的凉意。
让她忍不住去挖掘刻意掩藏的记忆——
研究表明,成人对于幼年时候的记忆,几近于无,徐妙也是如此。但却有一段四岁时候的记忆,是她怎么都忘不掉的存在,那是她第一次道歉。
并非是长辈赋予的教育意义,而是一把捅进血肉的尖刀。
她记得的不多,只记得那天很黑,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听见父母在她耳边争吵,摔东西。
她哭着哀求父母不要吵了。
父母都转向骂她来的不是时候,为什么不晚几年出生,她现在就是家庭的累赘、负担、拖油瓶。
那时候的徐妙还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至亲传递给她的恶意,她下意识哭着说了“对不起”。
后来他们就不要她了,将她送来了日月城,留在爷爷奶奶身边。
这是她第一次的道歉,让她直面了成人的尖锐,让她成了爹不疼妈不爱的孩子。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她早已经不是祈求家人垂怜的女孩儿,只是诸多过去道歉的情景,都在她骨头上磨了印记,很难再与“道歉”和解。
回忆往事,徐妙吐了口浊气。
头牌哥的消息在半分钟前已经发过来了,她继续看了下去。
S:【既然如此,那就暂且不要强迫自己做出这类行为,可以试着和对方接触接触,通过对方的行为来判定预料后果是否正确】
S:【如果他确实如你所料,那无论做什么他也只会是这种结果,并不是值得你为此做出改变;如果你所预料的后果不会发生,你不仅能解决这次问题,还一只脚迈过了心里那道坎儿。】
徐妙沉思了会儿,头牌哥说得确实有道理,她问:【我要是分辩不出他的行为是好是坏怎么办】
S:【你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徐妙心软下去大半,像是置身于柔软的雪白云层上。
没想到身经百战的头牌哥,是个这么温柔的人,不知不觉间就对他亲近了不少,她网络社牛上线,不禁皮上两句。
小喵不生气:【想要突破心理防线真的好难啊】
小喵不生气:【害怕害怕害怕害怕】
小喵不生气:【满地乱滚哭.jpg】
小喵不生气:【他要是趁着这个过程羞辱我,我就不活啦!】
收到这些消息时,苏和景正被外婆叫着洗了串葡萄出来,收拾收拾就要去长桐初中接张佳悦放学。
水珠溅到屏幕上,一连串的消息像子弹似的突突打出。
他微微顿了动作,擦干净手,倚靠在洗手池边划开了消息。小猫满地打滚的表情包尤为可爱,像是小孩子撒娇耍赖的手段。
唇角微扬,他给她回了消息过去。
S:【别怕】
他又敲打了几个字下来,还没发得出去,外婆扒拉在厨房门边盯着他,暗中观察。
苏和景停下打字,淡定朝老太太笑笑,“葡萄马上洗好了。”
张奶奶打量起大孙儿嘴角可疑的弧度:“你偷着笑什么?”八卦雷达滴滴作响,“跟女朋友发消息?”
苏和景:“没女朋友。”他转开话题,“您要是能像操心徐老板那样,操心操心我,说不准就有了。”
张奶奶一副受伤的样子,撅起嘴巴,“别提了,我和你陈奶聊得正好,她让我把你介绍给妙妙呢。”
苏和景笑得不变,自然而然接话:“然后呢?”
“我就实话实说你还没那么好,她说我什么……凡尔赛!是这个词吧?还说妙妙这么大还没交上男朋友,全赖我眼光高不允许。”张奶奶眼神决绝,“哼,她这样说我,我明天不和她遛弯儿了!”
小老太太越活越像是小孩儿,说的也是气话。
她正在气头上,拉架是不妥的,苏和景便顺着她的意思哄她:“下次我在楼下碰上陈奶,一定帮您说回去,出口气。”
有人站在自己这边,张奶奶气消了大半,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
再听苏和景要教育她的老姐妹,剩下小半的气转到了他身上,颇为嫌弃:“那好歹也是我姐妹,只有我能教训她。”
意料之中的事情,苏和景连忙道是。
这样一来,张奶奶的心情完全好了,笑成了一朵花,指使他晚上把葡萄给徐妙送过去些。
说完,她拿着手机又去和老姐妹掰扯了,顺便吐槽上两句外孙实在不懂事。
苏和景重开微信。
面对小猫打滚撒娇的手段,他无声一笑,发了消息过去。
S:【如果这样,我帮你骂他】
S:【我骂人,挺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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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头牌哥专业的意见,徐妙给他转了一千块账,充作报酬。头牌哥没收,说是前段时间没回她的补偿。
两个人在微信上推脱了一下午,徐妙败下阵来。
她愈发觉得头牌哥这个人真不错。
七八点钟时候,雨已经停了,天没有完全黑。
薄薄一层乌云漂浮在天边,铺下阴晦的光晕,看着雾蒙蒙的。
徐妙难得在自家超市里加了会儿班,她写完了今天的更新,嗷嗷待哺的小读者们哼哼唧唧指责她晚更了好几个小时。
犹如辜负女友的渣男。
好在这一章的肉足,喂饱了这群小家伙,他们吃得满嘴流油,大方原谅了她。徐妙看了评论,给他们发了红包,没有逗留,退了出来。
这个时间点,她懒得自己做饭,又没独自去外面吃的意思,就在货架上拿了袋薯片和元气森林吃起来,当是解决晚饭了。
锁了超市回去,刚八点半。
家家户户紧闭家门,只有些微电视的声音从门内泄出,在长廊里窸窸窣窣作响,并不吵人。
徐妙从楼梯上拐出,一眼就能看到自家门口立了道身影。
长廊上昏昏,他仿佛是立于暗淡中的孤鹤,有着和烟火喧嚷截然不同的出尘。通俗来说,就是不在一个图层。
苏和景在她家门口干嘛?
她脚步缓缓走了过去,他似乎听到动静,朝她看了过来,微微点头:“徐老板,晚上好。”
声音清透泠泠,不徐不疾,恰到好处。
对方这么礼貌,徐妙跟着他应了声:“晚上好。”她走快几步过去,才发现他手上端了个盘子,放了串阳光玫瑰。
大颗,泛着晶莹剔透的青绿。
水珠滚动,应该刚洗出来没多久。
苏和景见她视线在葡萄上,说道:“外婆让我给你送点过来。”
他大概是刚洗了澡,身上是葡萄柚沐浴露的味道,带着丝丝甜,但在他身上,甜里又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冽。
他换了衣服,穿的是银灰色家居服,衣裳宽敞,领口打开,能看见他总是遮掩起来的锁骨与脖颈,嶙峋有劲儿。
尤其他肤色很白,像是随便挠一下就能留下暧昧的印记。
这让徐妙莫名想到了今天的更新内容,妹妹承受不住哥哥的重创,哭着求哥哥轻点,凶兽一样压抑了许久的男人怎么还能听见这些,愈发狠厉,在她雪白的玉团上捏出了骇人的指印。
想来苏和景这样白,和女主的效果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