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茹之不在意地摆摆手。
“估计是真忙吧,我们在京崎也没怎么联络。”
林棠娟一听,眼睛一瞪。
“那不行,我得好好说说他。”
不等陶茹之阻止,她一骨碌从沙发上起身,去阳台给林耀远打电话。
归功于那通电话,在陶茹之飞去伦敦倒计时还有一周的时候,她隔壁的空房间终于有了动静。
他是在某天深夜回来的,没有通知,趁着大家熟睡的时间背着一只单肩包走进家门。
正巧,陶茹之没有睡,白天喝了一杯奶茶后很精神,于是塞上耳机跑到阳台上背英语单词。
这种感觉让她很恍惚。
仿佛又回到两年前的夜里,她对未来还抱有极大的忐忑,一个人惴惴不安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了下她,蹲在她身边说,我知道有缓解紧张的方法,你要跟我来吗?
你要跟我来吗?
她喃喃地呢喃着这句话时,肩膀被轻轻地从身后一拍。
陶茹之一抖,战栗地转过身。
她绷直背脊,抬起头,眼睛因为吃惊而显出不自然的圆滚。
以致于林耀远忍不住笑起来。
他风尘仆仆地摘下头上的鸭舌帽,头发在夜风中晃动,冲她眨了下眼:“还没睡……难道是心有灵犀在这里等我?”
陶茹之将惊喜的神情迅速压下去,波澜不惊地回他:“我已经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
他顺着说:“啊,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不过被我妈钦点要来送你。”
陶茹之表情微僵。
“是么,那真是难为你了。我并不需要你来送。”
“我也不想来送你。”
陶茹之不想再听他说话了。
她转过身,重新塞上耳机,恼怒又无可奈何地想,明明那么久没见了,没能好好说上两句话,为什么开头几句话就非要刺伤对方。
可她一戴上耳机,身后又传来朦朦胧胧的,林耀远的说话声。
“我已经用这一整个学期来适应见不到你的日子了,现在却要从头再来了,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然后声音放得更轻地说,“可还是……”
接着突然陷入安静。
陶茹之迅速扭回头,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他走向了房间,白色纱窗因他所经过的气流而轻轻摇动着下摆。
她凝视着那处黑暗,忽然小跑过去,一把拉住即将进房间的林耀远的手腕。
他猛地刹住。
“帮我个忙。”陶茹之压抑着声音,不让主卧里熟睡的那两人听到,“就当送给我的临别礼。”
“……什么忙?”
“你不是会纹身吗?”
“你……?”
“嗯。我要纹身。”陶茹之强调道,“由你来纹。你自己提过的,还记得吗?”
*
第三天的夜里,林耀远向大周的哥哥要来了纹身店的钥匙,在店里结束营业之后带陶茹之进去。
店的名字叫“乐园”。
陶茹之一踏进店内,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某个马戏团。朱红色的墙壁和天花板,垂下来五颜六色的捕梦网,小狮子和小丑的玩偶摆放在墙角,以及各种造型的八音盒摆满了柜子。
里侧是纹身的区域,两张隔开的床位,角落里还有一台黑胶唱机,背后是一柜子的唱片。
林耀远去做准备工作的空隙,陶茹之无所事事地观察着这里,从中抽出几张碟片,都没有听过,无一例外的是唱片封面都很美。
也许挑选的基准不是音乐,而是因为这些封面图案。
唱片机上还放置着今天刚听过的一张碟,索性就听这一张吧。
她按下开关
,唱机的指针得令上升,缓缓降落在唱片上。
安静的空间里悠然响起缓缓的鼓点和电吉他的前奏……好耳熟。
陶茹之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逐渐回忆起……这似乎是在尾道的那家居酒屋听到的歌,林棠娟说,歌名叫被月亮淋湿的两个人。
“言えない言えない(无法言说无法倾吐)
胸のささやきが(这内心的细语)
そばにいても(即使就在你身边)”
随着歌声,林耀远已经戴好手套和口罩,端着准备好的工具出现在她面前。
他歪了下脑袋,示意她上床。
陶茹之这时才问:“会很疼吗?”
“因人而异,多多少少会有一点。”他神色很冷静,似乎随时做好她反悔的准备,“你要不要再想想?”
“用不着。我光子都做过那么多次了,怕你这个吗?”
她趴到床上,毫不扭捏地卷起自己的半边T袖,露出一截后腰。
这是她打算纹的位置。
林耀远公事公办地扫了一圈,用两指勾了勾她的牛仔裤边沿,提醒她:“腰身太高,不方便作业。”
“要很低腰吗?”
“对。”
“……那你出门时怎么不提醒我换条裤子?”
“忘了。”
“……”
“你转过去。”
陶茹之从床上半直起身,解开裤纽,将裤子拉到一个低腰的状态。
“这下可以了吧?”
“嗯……”他看了一眼,表情因为口罩遮挡显得波澜不惊,很快挪开视线,从一旁取出打印好的图案——他为她画的图案。
当林耀远问她你要纹什么时,她回答说,你来决定。
“我想让你帮我决定我的第一个图案。”
他听后一怔,随后开玩笑说:“哪怕我打算纹我名字在你身上?”
陶茹之也笑着回:“你可以试试。”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打算这么做。纹他的名字在她身上,不仅是后腰,锁骨,耳后,手腕,胸口……得把全身都纹遍。让纹身变成咒语,诅咒你放不下我。
当然,这只能是想象。他最后有为她好好设计一款图案,但时间总体来说还是比较仓促,不过他自觉设计了一张很满意的。
开始他有想过用手绘,那样将是他完全掌控的一个作品。
可他毕竟不是纹身的老手,手绘需要熟练的技巧,更别说他已经隔挺久没碰过纹身了。
而关于她的第一个纹身,他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失误。
因此,再三考虑之下,他还是选择了转印。
不过直到这一刻,陶茹之都没能看到他想为她纹的图案到底是什么。
“现在可以给我看了吧?”陶茹之想扭头,“不然我真担心你给我纹个屎。”
“……”
林耀远在她扭过头即将看到图案之际,抬手覆住她的眼睛。
“等我帮你纹完你就知道了。”
“有必要保密到最后吗?”
他仍不放手。
“我想让你看到它的第一眼是在你皮肤上的样子。”
陶茹之僵持片刻,开始后悔给予他的权利,有点让这小子得寸进尺了。
她轻叹口气,还是纵容地扭回头重新趴下:“那就开始吧。”
*
以前冬天的时候,陶茹之买过一管凡士林的护手霜,涂过一次就搁置在抽屉里没再用过。因为发觉自己不喜欢凡士林粘在皮肤上的触感,像蜗牛的汁液淋在上面,皮肤都变得厚重了。
这个夜晚,那个讨厌的触感又回来了。
林耀远为了转印图案须先将凡士林抹在她的后腰上,裹着医用手套的手指随即试探地碰了碰她的腰心。
他的动作小心到奇怪的程度。一般不是都会用手掌揉开吗?而他不,仿佛不愿意和她的皮肤贴太多,仅用一根擅长写惯漂亮字的指腹,慢慢地,顺着她的腰线划下来,似乎在确认纹身的位置,又似乎像在她腰侧写下完美的板书。
一撇,一捺,再一撇……
「姐姐」
第44章
陶茹之其实不清楚他是不是写了这么两个字, 很有可能这是她的错觉,他只是遵照着手续帮她涂上凡士林,并无其他多余的含义。
她没有问, 轻抖着眼皮,察觉到手指终于离开她的皮肤。
凡士林已经涂抹均匀, 该进到下个步骤, 不过林耀远却迟迟没有动作。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哦, 没有。”他的声音从身后饶有兴趣地传过来,“只是突然发现你背后有一些小痣,我在数有几颗。”
陶茹之将头埋在双臂中, 立刻闷闷地开口说:“那不是痣, 是没退干净的痘印。”
“是么?”
“嗯,你这都分不出来?”
“不都长差不多?”
“不啊。痣很漂亮,痘印很丑。”
“分不出来。”他说, “长在你背上都显得可爱。”
“……”
陶茹之把头埋得更低了。
接着, 她感觉到纹身的图案纸贴到了她的皮肤上, 林耀远提醒说接下来就是割线, 会开始感觉到疼。又把一个压力球塞到了她手里,说是可以帮助她释放痛感。
陶茹之摆出轻松的姿态道:“我不需要这个。”
为了证明这一点,当刺青枪的针头钻进皮肤,她只是轻微地皱了下眉头。
“真的不疼?”
“是啊。”
虽然听到她的肯定,林耀远并未掉以轻心,另一只固定在她背上的手指滑动指腹, 通过摩挲她的皮肤安抚着刺枪的针不停振动带来的痛感。
陶茹之的皮肤很薄, 血管分明可见, 像一条浅河,凸起的蝴蝶骨是某种圆润的卵石, 架构着她脆弱又蕴藏着可以流向大海的身体。
那么薄的背接受着枪针的穿袭,不多时,后腰那小片被反复机打的皮肤开始发红,微微变肿。
陶茹之能感觉到摩挲着她后腰的林耀远的手也跟着灼热,似乎是他手心里的汗在沁出热意。
他竟比她更胆怯。
陶茹之带着笑,反过来安抚他:“轻松点。”
林耀远潦草地回她:“你不要说话,我会分心。”
陶茹之立刻闭上了嘴。
谁叫她的身体还在他手里,要是真的纹坏了受罪的可是自己。
好在,接下来的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林耀远的手仍然灼热,按在她的肌肤上,那触感让她想起了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从濑户内海回来后的某个午后。
换作以前陶康笙上班去,家里只有她和林耀远的情况,陶茹之一定会选择把自己关在房间或者溜出门去图书馆。但从日本回来之后两个人关系变好不少,她也就不再大费周章。
两个人因此度过了很多个在一起的,无所事事的夏天午后。
有一天家里跳闸,空调罢工,他们都热得汗流浃背。陶茹之从冰箱的冷冻室里挖出一大块冰,用毛巾包住抓在怀里解热。
然而,没撑过一分钟又嫌太冷,干脆丢在茶几上,整个人恹恹地趴在茶几边,将脸贴近冰块,皮肤的绒毛察觉到冷意而痛快地舒张开。
看她舒服地趴在那里,后背已经湿透的林耀远也当仁不让地挤过来,要来分冰块的羹。
“你坐过来就太热了!”陶茹之叫嚷起来,“你自己再去冻一块冰!”
他懒洋洋地学着她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自己再去冻一块冰!”
“……你是不是弱智,不要学我说话。”
“你是不是弱智,不要学我说话。”
陶茹之逐渐有气无力:“靠,随你便。”
“那就随我便了。”
他话锋一转,目的得逞地趴下,胳膊肘撞到她横在茶几上的胳膊肘。
陶茹之刚想再骂两句,林耀远打了个哈欠,松懈地自顾自闭上眼。
她看着他的脸,要骂的话变成一团浆糊,视
线集中在他鬓角滑下来的汗水。仿佛他也是一块冰,正在高温下缓慢的融化。
融化的水流过他的喉结,锁骨,最后流进衣领里她看不见的肌肤。
陶茹之慌张地也闭上眼。
闷热的客厅里沉寂下来,只有窗外知了在叫。
那声音很催眠,但或许是太热,或许是因为他就在她旁边,陶茹之闭了一会儿眼睛,慢慢地,又把眼睛睁开了。
于是,她看见了同样睁着眼睛,正在注视着她的林耀远。
那是陶茹之第一次知道,原来目光也可以像是手抚过来时让人有触觉。
那种灼热的,比断了电后西晒的客厅还要高温的触觉,恰如此时此刻。
但,就像那个下午他们互相凝视然后又互相转开头一样,这个夜晚,林耀远在她身上刻下纹身,也绝没有任何多余的抚摸。他刺下图案,血液在皮下溢出,变成淡红色的一片痕迹,好像并不是留下刺青,而是完成一场手术。医生缝合伤口,而他在缝合他们共同从未宣之于口的大概是爱情的东西,将它缝合在她的皮与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