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从来都似水般温柔的眼眸中似乎遮了层怎么都脱不开的细碎倦意。他知道这么多年额娘都在费尽心力的为他们几个的未来谋划和铺路,一直都是温柔病弱的额娘在护着他们,永琰想,现在额娘累了,那他必须更加用心的读书习武,尽快更多的参与政事,成长成一个可以被人依靠的大人。以后就由他护着额娘,他还答应了额娘要保护好哥哥姐姐和弟弟,他必须、也一定会以最短的时间自立起来。
可是此时信心满满的永琰没有想到,那个于朝阳升起的晨辉里,倚在永寿宫门边朝着他轻轻挥手的温柔微笑的额娘,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能见过。
皇帝命人接走了养在她宫里的十七阿哥,卫嬿婉从浑身冰冷、仿佛被冻僵了的感官里回过神来。
如果她不再次按照皇帝的意思向他表明自己的忠心,为了永琰,皇帝不会再留着她了。
她意识到了。
她知道了自己临近的、必然的结局。
她在很久以前曾经幻想过如果有一天皇帝不再容她,以她现在在宫里的人脉势力,她或许可以假死逃出紫禁城,天高任鸟飞。但是当她知道皇帝最终打算立永琰为储君的时候,就知道这条路被永远的关上了。别说皇帝不会容许这世上存在一个流落在外的太后,哪怕就是她自己,也不愿意给自己儿子的政敌留下这么大一个可能的把柄和可供利用的污名。
而且说实话,如今她就算逃出去,也没几年可活了,离了每日珍稀补品和药膳的滋养,颠沛流离的东躲西藏,她也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很可能经过这么一遭,她后面的日子就只能躺在床上过活了。
况且进忠她是一定要留给永琰的,他只能继续留在皇帝身边,而如果卫嬿婉出了皇宫,与进忠生离,那她还不如抓紧最后的时间,好好的多见他几次、多对他笑一笑。
于是后事就必须提前安排好,她这段时间已经陆续给永寿宫里的奴才们在暗中安排好了去处。她重新与春婵密谈良久,之后给富察福康安写了一封密信,叫春婵收好了,在合适的时机亲手交给他。春婵问什么合适的时机,卫嬿婉笑着卖了个关子,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给红云在南三所那边疏通了关系,到时候重新分配永寿宫奴才的时候,她能被分到十七阿哥那里做姑姑。
安排来安排去,最后只剩了进忠,卫嬿婉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他最好安排,也最难。永琰刚刚大婚,年纪也小,还不曾接触多少前朝政务,进忠必须是他在皇帝跟前的一双眼睛、耳朵和嘴巴,也必须做他在朝堂之上自立之前的那副拐杖。
她之所以一直瞒着进忠,就是要扼杀进忠一切可能发疯不受控的自作主张,他如果早早知道了皇帝容不下她,恐怕会拼尽一切可能的把她抢出去,哪怕她严词拒绝,进忠都不一定会乖乖听话。她在意识到皇帝可能发觉她的心不在他身上时,就做了最坏了打算,本来她还想着,万一皇帝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了她呢?然而皇帝接走小十七的举动彻底打碎了她的幻想。
皇帝就是在用接走十七做警示,让她做选择。如果她肯展示对皇帝独一无二的忠心,那么无论她缝的荷包或香囊有多丑都无所谓,那只是个表忠心的工具罢了。但是她不能,她不能给皇帝做这个亲手做的荷包,皇帝一看就会认出那和进忠身上佩戴的同出同源,进忠和她都必死无疑,连带她的儿女都会受影响。而且卫嬿婉也不想再受皇帝的胁迫去违心的逢迎献媚了,她累了,身心俱疲,璟妘的死成了压垮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宁肯以死去向天地证明自己真心所爱并非那个不堪托付的人间帝王,也不愿意再屈服于皇权的压迫之下,再次弯折原本应该昂扬不屈的精神了。
她最终决定,用胸中的最后一口气,做回那个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人。
当皇帝吩咐进忠去取一瓶鹤顶红的时候,进忠虽心下疑惑,却也以为只是皇帝又看谁不顺眼了。当今圣上日渐老迈,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古怪,经常坐在那里想半天,然后就要处死一批人,最近这段时间尤甚。
进忠领命取回来,就见皇帝在养心殿内殿里一个人坐着,身边也没旁人服侍,于是悄悄的上去回了差事,瓷瓶就被皇帝握在了手里。良久之后,正当进忠无声立在不远处,偷偷在心里想今晚能不能跟王福换个班,他好溜出去陪嬿婉的时候,他听见皇帝老迈又疲倦的声音说道:“去请皇贵妃过来。”进忠的心无端一空,忙轻声应了声是,就退下去了。
当他带着没来由的心慌走到永寿宫传旨的时候,想的仍旧是皇帝又要让嬿婉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差事。当他将皇帝的口谕对着一见他进门就展开了笑颜的皇贵妃娘娘传达之后,就见嬿婉在黄昏的一片光影里愣了愣,也没再说什么,只让春婵伺候着,穿戴好了一套略正式的衣裳,随着他去了养心殿。只在快进养心殿殿门的时候,她轻声对进忠说了句,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都给本宫咬紧了牙关。
一切都太平常了,以至于皇帝对着恭敬跪在地上的皇贵妃开口之后,进忠还不能立时明白他在说什么。
皇帝说:“你还是不肯为朕奉上忠心,也不肯说是谁,是吗?”
卫嬿婉端端正正的又朝皇帝行了个叩拜大礼,然后抬起眼睛直直的、几乎是僭越的平视着皇帝,开口道:“臣妾不曾爱人,男人、女人、权贵、平民,臣妾都不曾爱过。我的确不爱您,但臣妾始终都是您的妃妾,除了您,臣妾不忠心于任何人。嬿婉辜负皇上厚爱,万死难赎,但凭皇上发落,此生所行所愿,皆出自本心,所失所得,都无怨无悔。”
皇帝隐在阴影里的面目模糊不清,良久才冷冷的笑了一声:“好一个出自本心、无怨无悔,那朕就成全你。作为朕的嫔妃,你做的很好,不必担心你的娘家和儿女。”说完扔了手中一直握着的瓷瓶给她,“去罢。进忠,送皇贵妃回永寿宫。”
“臣妾谢主隆恩。”卫嬿婉郑重的给坐在更深的阴影中的帝王叩了个头,捡起滚到自己脚边的白瓷瓶,平静的退了出去。
皇帝身后僵立着的进忠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经年侍奉形成的身体本能驱使着他这一身行尸走肉,跟在一脸平静的皇贵妃娘娘身后出了殿门。
进忠的手虽然在嬿婉手下,却几乎是被她用力抓着扶着才踉跄的迈进了永寿宫门。他脑子里和耳朵里嗡鸣着,几乎什么都听不到。皇贵妃娘娘......嬿婉?......为什么?
他茫然的无法理解的看着嬿婉的嘴开开合合,似乎交代了春婵几句,然后遣散了宫人,最后扶起已经跪倒瘫在地上的他,坐到寝殿的榻上,握着他的手同他轻柔的说话。
“皇上知道了我不爱他,他怕我爱别人。永琰还太小,皇帝老了,怕我爱的人足以动摇爱新觉罗的江山。”卫嬿婉握着他已经冰冷刺骨的手,细细的跟他解释,“我又不能跟他说实话。”
“什么时候......你早就......”进忠身体绷的紧紧的,兀自发着抖,仍是一脸愣怔着,但终于是找回了舌头,乍一开口就自己截断了话头。她早就知道了,早就在做准备,从澜翠被她送去了九公主身边他就该意识到了,她在安排后事了。
进忠突然挣扎着站起来,扑向她的妆台,打翻了所有的匣柜,疯了一样的寻找着什么,嘴里慌乱的念叨着,我在宫外有好的医师,他们能把你救回来,我明天把你的身体偷换出来......卫嬿婉就轻声叹了口气,喊他,进忠。
“另一根钗,我送给富察傅恒了。”她看着眼前慌乱翻找的背影霎时僵住,轻声说:“去救了他的福晋,为我的儿女们铺路。”
转身看向她的进忠脸色煞白,却仍是慌不择路的扑上来握住她的肩,声音颤抖的说道:“我送你出宫,现在就走,炩主儿,嬿婉......我能把你送出去,相信我,我有法子!”说完就旋身要出寝殿殿门,又突然顿住,似是意识到皇帝的人此时定然就在暗处守在永寿宫门外,单等着看谁来救。进忠咬了牙,一扭身又奔回来,握了嬿婉的手,要拉着她往暗门奔,他只能赌一把,赌皇帝的人还没封了整个永寿宫的所有出口。
“进忠。”卫嬿婉出声,拉住了仿佛完全失了理智、失了方向,只顾着没头没脑、横冲直撞的进忠。
他听见她说:“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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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忠紧紧握着她的手,满眼哀求的望着她,却被嬿婉使了力拉住了,他见她摇头,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他好多年都没跪过她了,卫嬿婉低着头,仔仔细细的看着他,哭起来真丑,她想。
“我相信你。”她仍是平静轻柔的说,“可我不能走,要杀我的是皇帝,为的是永琰未来的江山永固。”
进忠那张失了血色的脸苍白的发青,脸上霎时落满了泪,哀求的看着她,刚想要开口就被她止住了,她轻声却坚定的说:“为了永琰,我不会走。”
她对着眼前人也跪了下来,目光似是贪恋的、细细的描摹他苍白颤抖的眉眼、唇角,仿佛是怕惊扰了他已经濒临崩溃的一颗心,轻声的对他说:“将相肱骨之才、卑贱残破之身,掌着大清帝王的眼睛和耳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卫嬿婉轻轻的抚摸着他失去血色的苍白唇瓣,微微笑着说,“进忠,你怎么这么倒霉,偏遇见了我。”
他浑身颤抖着,攥着她的手疯狂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的掉进身上暗红色的锦袍里。他有一万种法子能帮她活命,却被她一根指腹按住了唇,一个字都不能说。
“所爱之人死了都要继续利用你,功成之后,不得善果。”她轻轻地叹息着摇了摇头,给他定下了无她的未来和必得的业果,“你的命已经允诺给了我,就得为我活着、替我活着。进忠,我死之后,你要继续扶着我的儿子走上帝位、坐稳江山。我信你。”语毕,不顾他崩溃的阻拦和哀求,一仰头,就饮尽了手里的鸩酒。
鸩酒的毒发作会很快,卫嬿婉在毒酒发作前去床头的暗格深处摸出了那两截断钗,暗格里如今只有这两截断了的玉钗了,其他的都被她早早清理干净。只是还不等转身下床,她忽然腹痛如绞,身体的温度似乎在以极快的速度流失着,她蜷缩成一团,咽下喉咙里不断涌出的铁锈味的血,轻声唤道:“进忠,我冷。”
最后的最后,她蜷缩在他怀里,似是痛的失了声,却硬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的告诉他说,遇见你之前,我重病濒死时曾与地狱恶鬼做过一场交易。祂予我腾飞的气运,换走了我爱的能力和善终的因果。再爱人之时,就是我的死期,因着你,我才偷到了这十多年与所爱之人相伴的日子。进忠,我别无他物,只有用我的死来谢你。
紫禁城的深宫里,终是在一片哀哭声中,传出了孤雁失伴的悲鸣。
【后记】
乾隆四十年,正月二十九日,皇贵妃薨,年四十九岁;二月十一日,册谥令懿皇贵妃;十月二十六日,皇贵妃金棺奉安裕陵。
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乾隆皇帝自请退位,将皇位传予嘉亲王颙琰。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日,太上皇驾崩于紫禁城养心殿,后与二位皇后三位皇贵妃合葬于裕陵。
大太监进忠奉旨移棺,入裕陵未出。其余随侍回禀其殉主而亡,帝感念其心,赐字“忠永”。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