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打算的,”卫嬿婉像是真的不明白春婵何出此言,懒洋洋抬眼瞧她,“他想要活命,当下就得坐实了皇后和凌云彻的事,到时候皇后一倒,他也只能继续帮扶着本宫,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还怕他把船掀了吗?”
“可凌云彻这事儿…”
春婵欲言又止,被卫嬿婉问了一句才接着说到,“主儿您忘了,若真如胡芸角所言,是愉妃娘娘见了凌云彻最后一面,那戒指很可能就在她手里。若这东西见了皇上,主儿您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闻言,卫嬿婉皱起了眉头,怎么会不怕。
自从父亲去世,她几乎没有什么顺遂日子,在四执库虽清贫辛苦,但确实是她最轻松的时日。身边的人对你好就是真心实意的好,没人考虑是不是有利用价值。
选了这条路,是因为人总是要向高处走的,她不愿一辈子为奴为婢。只是总觉得愧对凌云彻,后妃里你来我往全是玲珑心思,那样的日子便愈发成了心中珍宝。谁知凌云彻早已不把自己放在心上,投身做了他人马前卒。
她不是从前的嬿婉,难道他还是以前的云彻哥哥吗。
黄粱一梦终须醒,戒指还他,还他也好,恩怨莫要带去来世,大家都干干净净的才好。只是没想过他会把这么个足以让自己死千次百次的东西交给愉妃。
不过她从不后悔,也不能后悔,她只向前看。
“总有办法的…”她握紧了手里的汤婆子。
蓦地,她想到了进忠。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死局。
当年推了亲娘入火坑,王蟾也被抓去了慎刑司,一度以为自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时候,进忠定定地看着自己,说了句“奴才给您想办法”。
那时,她便觉得整个人都踏实了。
进忠来的时候,卫嬿婉刚卸下了护甲和钗环,一水乌黑亮丽的如绢秀发披在淡曙红的寝衣上,艳丽的颜色衬得她面若桃花、顾盼生情。
妃嫔的起居原是不许太监近身伺候的,往日王蟾只站在纱帘帷幕外等吩咐。因此进忠掀帘进来时,春婵惊得低呼出声,手里的银累丝镀金手镯掉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地去看炩主儿。
卫嬿婉对着铜镜取下耳坠子,并未作声,春婵只能拾起手镯放进妆奁后出去看着。
“这差事当得真好啊,怎么不见你伺候皇上也这么懈怠。”卫嬿婉也不瞧他,起身倚在了贵妃榻上。
“哟,炩主儿这是怨奴才来得迟了?”进忠笑了笑,跟着走过来,半蹲靠在卫嬿婉腿边。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景泰蓝小盒来,里面装了些乳白色的膏脂,他用手指取了一点出来,“这不是怕您看到奴才心情不好,特地晚来了些。”
卫嬿婉没有接话,只斜睨他一眼,转而问道“那是什么?”
“主儿也不注意些,”进忠握着卫嬿婉的手,将取的白膏小心涂在手腕红痕处,同时竟还带着些埋怨的意味瞪了她一眼,“这要是留了印,岂不就可惜了一双美人手。”
药膏带来一丝凉冰冰的触感。
那磨痕本就不严重,若是自己还是个宫女,压根儿一点印子也留不下来,就算是现在,两三天也就好了。自皇后断发,皇上便不曾去过哪个妃子那儿,平日里又有衣袖遮掩,她便没放在心上。
这会儿瞧着进忠一副像是自己糟蹋了什么稀世珍宝的样子,竟有些说不上话。
进忠小心翼翼地涂完了一圈,突然起了些试探的心思。他不说话,只将手伸到卫嬿婉面前。卫嬿婉一时没反应来,愣了愣,随后就将另一只手递了过来。
他心里满意地乐了,面上却不显,只认真低头抹药。那红穗白顶的太监帽,一穗穗分明,像是认真打理过,没有青茬儿的下颌藏了一半在帽子底下。进忠大概净身入宫得晚,蓝色的高领里还能隐约瞧见不明显的喉结。
感受到人在自己手腕处轻柔的动作,卫嬿婉轻咳了一声,“你有心了。”
“行了,主儿安置吧”进忠擦完药将小盒收回袖子里,站起来准备扶卫嬿婉。
谁知卫嬿婉将手搭在他小臂后,突然施力向下压了几寸,“等等…”
进忠不得不弯下腰,高度恰好与炩主儿平视。
只见炩主儿张了两次口,才问道“你还记得本宫那个红宝石戒指吗?”
第6章
“炩主儿怎么好端端想起它了,”一提起这戒指,进忠便心中不快,说话间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莫非不睹物也能思人。”
“你胡说什么呢,”卫嬿婉嗔他一眼,继而说道,“本宫怀疑,它许是被愉妃拿去了…”
凌云彻死后第二日,进忠换了班满身喜气地去了永寿宫,瞧见炩主儿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没了更是高兴,只以为人死如灯灭,这是彻底放下了。
谁知这主儿立即给自己一当头棒喝——“那戒指,我还他了”。
当时他只恨不得去乱葬岗将凌云彻的尸身刨出来,鞭挞一遭再剁碎了喂狗。
那是什么物件儿,里面刻的纹样若是被旁人知道了,永寿宫的脑袋有一个算一个加起来都不够掉的。这东西她不毁了,反而还日日带着,如今干脆还回去,生怕自己过得舒坦。
“奴才早就说过那东西碎了扔了最好,您偏不愿意,难道还意外会被旁人拿走吗?”进忠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反应,说道。
卫嬿婉却被说得有些不大自在,起身想去床榻上坐着,进忠立即托着她的手跟上。
“本宫只是不想亏欠他的。”到底有求于人,卫嬿婉坐下后解释了一句,才问,“我们若紧咬着皇后和凌云彻之事,必会将愉妃逼急了。你只说,可还有什么办法防备着。”
听了这话,进忠又气又笑,自己本还疑惑,怎么今早想杀自己,一个时辰前也还说着一拍两散的话,入了夜再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原来是有事相求。
炩主儿对自己,就差将“利用”二字写脸上了,用得到时,便匆匆服个软了事,吃准了自己从前那句“奴才心里有您”。
“行,”进忠拖着长音应下了,只要她开口,没什么不行的,“一个戒指能翻出什么浪来,主儿放心,奴才想办法料理了。”
卫嬿婉这才觉得心安了些许,她点点头,又问道,“往后你在永寿宫当差,做事可还方便?皇上虽未限制时日,但若总拿不出东西,难保没有人再提水玲珑之事。”
“炩主儿莫急,”进忠拍了拍她的手背,略有安抚之意,“证据总是要人经手的,沾过人手了,便总有发挥的余地。只是这事既是由奴才捅出来的,便不好奴才来收尾了。”
“最好是,能由皇上最信任之人翻出证据。”
知道卫嬿婉将戒指还回去后,他便遣人去了慎刑司和乱葬岗,到也没真的将凌云彻剁碎了,只是翻遍了他的东西,也没看见那戒指。
后来听闻是愉妃擅自来了结的人,心下猜到几分,当即便做了准备,只是不愿告诉她。
从前觉得此事冒险,自己所为她不必事事知晓,可如今…
进忠想着,若她当时多少顾念着自己、愿意救自己,哪怕只是嘴上说说,也还是愿意拼着命护她安享荣华的。偏偏她厌恶自己到如此地步,倒是非要在她心里占个位置不可了。
总得叫炩主儿受点磋磨,才能让她明白自己日日护着她,并非轻而易举的。日后若又有了过河拆桥的心思,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在后宫里独活。
进忠服侍着炩主儿睡下,将床幔拉上后也并未立刻离去。他坐在铜镜前,从怀里掏出个长方状的、挂着铜锁的小木盒来。也不知这人要做什么,只是对着那木盒发呆。
直到床幔里传出绵长的呼吸声,进忠这才有所动作。
他打开妆奁,取出了他送与卫嬿婉的戒指,换了一枚金镶珊瑚石的戒指进去。
铜锁“啪嗒”一声,只见木盒里小心存放着一只发钗,正是用来取他性命的那只,他将两样东西放在一处,又重新落了锁,这才出去和春蝉换位置。
守卫嬿婉的夜要轻松得多,反正他在炩主儿面前素来不大守规矩。
妃子居所,纸窗都更透亮些,月色入户,窗棱的影子虚虚投在地上。他整个人靠在红木扶椅里,一条长腿屈着踩在椅子边,手伸直了搭在膝上,闭上眼开始思考着。
让凌云彻死后发挥最大价值,再踩一脚皇后。
这事本计划回城后再寻机会挑起来,眼下虽说被迫提前了,可东西都是打点好的,七成把握总是有的。
他不怕逼急了皇后和愉妃,只怕她们太沉得住气。
等此事一了,炩主儿往后的日子就能舒坦一阵。凌云彻人是死了,但他得找个机会,把炩主儿心里的凌云彻也挖出来,成日里惦念一个死人算什么。
第二日,卫嬿婉未醒王蟾便来换了班,进忠出去时天边还没泛起鱼肚白。
这会儿的风最凉爽,吹得人身心舒畅。
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到地方了,主子都还没醒,内侍们却已经忙活起来了,船上来回走动的人多了起来。趁着巡逻的人还没来,进忠又掏出那个木盒来,将钥匙取下,一先一后地扔进水里。
那铜锁沉甸甸的,拽得木盒也转眼间就被水吞了下去,水面上只剩下木盒砸出的涟漪。
扔了吧,这两样东西都不要带回宫里去了,连带着那两次经历,以后就不要再忆起了,进忠望向那木盒下沉的位置,心想着。
等到了一天里日头最高的时候,船也靠岸停了。皇帝后妃们浩浩荡荡地转乘了马车,进了巍峨宫城里,重重叠叠的朱墙黄瓦将里面的景象挡了个严实。
等到卫嬿婉从马车上下来,进忠才又去跟着。
福珈瞧见了,立即禀报给了太后。
太后依稀记得那日皇上说已叫皇贵妃去处置人了,如今这人却明晃晃地跟在皇贵妃身边伺候,没有皇上的意思,卫嬿婉也不敢这么做。
这般反悔纵容,太后心下不喜,却也说不得什么。到底不是亲生的,自己前朝的大臣又被皇上清理个干净,提点一两句也就罢了,盯着一个太监不放,回头反倒和皇帝生了嫌隙,不值当。左右这人也不在皇上面前当差了,便由得他去吧。
乾隆径直回了养心殿,卫嬿婉坐着四抬的轿子回宫,进忠和王蟾一左一右随侍,如今她刚封了皇贵妃,风头正盛,进忠倒也没怎么失了威风。
一路到了永寿宫,卫嬿婉这才准备下轿。抬轿的小太监刚把轿子放下,王蟾正要过去扶着,进忠已经抢先一步将手递了过去,他只好退回去跟着。
一只白净细嫩、带着珊瑚石戒指的手搭上来,进忠瞧见心里头多了些微妙的满足感,面上也掩不住地笑了。暗搓搓地想着,早晚有一日将永寿宫庭院里的凌霄花全都铲个干净,替换些赏心悦目的进来才好。
卫嬿婉见他嘴角微扬,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本宫今早梳妆,发现有东西被偷天换日了,看来宫里的人胆子是愈发地大了,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她早上看见戒指被换了,便知道是进忠,春蝉和王蟾远没有这个胆量。虽不明就里,但她并不在意偶尔满足一下进忠的心思,总得让人尝些甜头。
进忠倒是直接,毫不遮掩地回话,“不过是枚戒指,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博炩主儿一笑罢了,您喜欢便好,不喜欢干脆扔了也无妨。”
第7章
皇上果然不会将这种事全权交由进忠,他一回宫就去养心殿叫来了毓瑚姑姑,让她去细细查证,反倒正中了进忠下怀。
妃嫔宫中的大太监也只是首领太监,进忠调任原也不算被降了职。更何况许是皇上气不过皇后,下旨要将卫嬿婉封皇贵妃的礼仪办得极尽铺张奢华,足足给了礼部三个月的准备时间,永寿宫的人一个个风头正盛。
可进保暂任了总管太监后,进忠那两个叫做周河、周清小徒弟也升做了首领太监,名义上与他平级,又因着是伺候皇上的人,总是被高看一眼的。
好在二位是个聪明人,知道进忠日后还有作为,仍是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师傅。
毓瑚调查此事难免时常出入宫闱,被这两个撞见了,半打听半推测地得知皇上在派毓瑚姑姑暗地里调查此事,周清立即寻了空闲来永寿宫向进忠禀报。
“知道了。”进忠得知此事,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夸了一句他会做事,便打发人回去了。
许是因为那晚卫嬿婉说他一句做事懈怠,回宫后他近乎包揽了春蝉和王蟾的所有活计,从晨起梳妆打扮到陪着取乐,三人明明一同站在一旁,进忠总能先一步到位。再后来干脆找到机会就打发二人去做旁的事,只留自己贴身伺候。
进忠这般殷勤,春蝉倒是不甚在意。她隐隐知道一些进忠公公的心思,见炩主儿都不发话,她自然也不好说些什么。
这可就苦了王蟾了,二人同是太监,进忠事事得力,他不免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地位不保。
春蝉只得安慰他“进忠公公心气儿高着呢,迟早是要回皇上身边做事的,你平白担心什么”。
卫嬿婉这边正在殿里调香,她为往上爬学了不少东西,现在皇上没心思赏那些娇媚邀宠的,她便投其所好,调一些舒缓心神的香料送去,讨一个乖巧。进忠便让另外两人挨个给娘娘们送礼去,以彰皇贵妃恩惠,自己则留下来侍奉。
方才有小太监敲永寿宫的门,说是找进忠公公,进忠出去说了两句话人就走了,没头没尾的。
见进忠回来,她头也不抬地问道,“出去做什么了,人也不进来回话。”
“奴才的小徒弟,如今跟着进保做事得了消息,来奴才这儿卖个乖。”进忠回着话,走到卫嬿婉身后替他捏肩。
进忠按摩的手艺是服侍皇上的,自然比旁的人更称心。这一桌子香料原本闻得她头疼,这一按只觉得松快了不少,于是放下东西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了眼专心享受着。
“你这小徒弟倒是忠心,这种时候还想着来给你通消息。你也不打赏些,让他们多念着你的好,也更好替你做事。”
“炩主儿可会因为春蝉每日伺候您更衣便打赏她?”进忠见卫嬿婉靠过来,转而将手抬起在她眼角处轻轻按着,“做徒弟的,有了消息知会师傅乃是本分,若是因此打赏,只会让他们飘飘然,失了根本。”
借着按摩的由头,进忠细细感受着指下滑腻似酥的触感。
炩主儿今日的眉还是他画的,他在纸上仔细练了多日才敢向春蝉抢这个活,但第一次画眉还是画了一半便叫炩主儿撵出去了。不过如今已然画得比春蝉还要好了。
他学东西向来是快的。
当今皇上登基那年,进忠是同批入宫的太监里年岁最大的,却能被李玉收做徒弟,走到这个位置,自然是不简单。在皇上身边侍奉这么久,他将察言观色和人情世故学了个透彻。
这些年来,进忠教卫嬿婉如何搏皇上宠爱,如何最大限度地牺牲别人成全自己,她样样做得漂亮,一跃成了执掌六宫的皇贵妃,日后指不定还是皇后、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