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傅玉行走近,她问道:“怎么样?”其实看到他的表情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傅玉行嘴角从容带笑,“妥了。”
他们和刘掌柜定好,以后刘家药铺的小活络丹都由他来炮制,然后寄到刘家柜上。买卖得来的钱按利分成。
那小活络丹确实成色药效皆美,摆上柜后,连着几日都有人问药。刘掌柜自然欢喜。赵蘅和傅玉行便连着几日忙到深夜。赵蘅切药研药,傅玉行拿来一一配伍。
又过几日,傅玉行告诉她,刘掌柜已经把药工陈给赶走了。
这老药工因为自己有配方在手,多年来脾气跋扈,刘掌柜本就对他心有不满,现在有了更好的药,一怒之下就把这二十年的老人辞退了。当然,傅玉行也承认,他的确在其中有意无意识煽了风点了火。
他和药工陈倒是无冤无仇,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让刘掌柜手下无人。赵蘅也是个活心眼,一听就明白他的目的——日子一长,刘家药铺就离不了他们的药了。
“你该不是——从一开始就抱着这个目的?”她狐疑道。
傅玉行显然知道她想问什么,没承认,也没否认。
……这事办的,说正派也不正派,说阴损又不至于。赵蘅心头一时有些复杂。
这种复杂不单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用生意理性克制她心底对药工陈这种底层药徒的习惯性偏袒,也因为她忽然感知到一点熟悉的危险感——来自傅玉行如今宁静的表象之下,偶尔仍流露出的一丝潜藏的不安定,一闪念的灰色。
莫说老药工,她知道往后连刘掌柜也要死在他手上。
正无话时,院子外面有人急匆匆跑来了,隔着远便叫:“二少爷,二少爷!”
蔡旺生一头是汗地冲进了屋,身后还跟了个六神无主的女人。女人一见傅玉行便抢上前抓着他的衣摆,“你是大夫吗?求求你,求求你救我相公!”
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蔡旺生已经在旁边喘着气道:“他是王信虎的媳妇,就是卖枣的那个,犯头疼病的那个!他半夜里忽然犯了头疼,整个人要死要活。他们临近几个村都没有大夫,又来不及进城,他媳妇听说这边有人看病就来找我,我就赶紧带着她找你们来了!”
那媳妇也不知道他相公和傅玉行之间发生过什么,只一个劲求人。傅玉行一听是王信虎,便猜到问题,先和他媳妇问了遍发病的症状,便和赵蘅带上药具,跟着两人去了。他们自己没有风灯,四人只能一起拿蔡旺生的那盏,黑黢黢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不知多久,还往水田里滚了两跤,终于赶到女人家的村子。
王信虎屋里灯火亮通通的,里外已围了不少村民。几个人正帮忙把疼得满床翻滚的王信虎按着,有的烧锅热水备上毛巾,剩下的在旁指指点点出着主意,本就不大的屋子里一片混乱。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蔡旺生带着他们进屋,其他人纷纷避让。
灯火照到傅玉行脸上,便有人议论,“这么年轻啊?”“是大夫?”也没人认得他。
王信虎还在挣扎,三个人险些按他不住,捶床蹬脚几欲拿头砸墙。
傅玉行趁人把他四肢压着,往他行间穴、太冲穴上各下了针,又让赵蘅把白芷、菊花等研碎了,用姜汁调糊给他敷上。众人弄得一身是汗,那王信虎果然慢慢平复下来,只是嘴里还在不断呻吟着疼。
傅玉行替他摸脉,问道:“他从前头上是不是受过伤?”
他媳妇瞪着眼摇头:“没有啊。”
旁边有人提醒,“是不是秋分那回?”
他媳妇恍然:“有,有!秋分修房顶他掉下来摔的头,我让他不要自己干,这人脾气就是固执得很……那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间都吃过什么药?”
“那时找过大夫,开了一味什么黄连镇痛丸。后来只要头疼,就买来吃些。这个月镇痛丸一涨又涨,他嫌贵,就不吃了。”
傅玉行看过后,重新蘸笔写了张方子,“他是多年气血瘀滞,肝火上犯,先开些平肝降火、通络止痛的方子。黄连镇痛丸往后不要再吃了,过于苦寒,对他无益,若疼时就按刚才的药包外敷缓解。这方子每日一副,吃完后再来续诊。按他的身体,一二月左右就能有所改善了。”
说这话间,王信虎已经悠悠睁眼,可以认人了,一张口,先管着媳妇要饭吃。床边众人听得想笑又不敢笑。他老婆洒着眼泪给傅玉行跪下,就要磕头,玉行忙把人扶起来,和赵蘅现给他把药配好,留了药要去。
周围人虽不通门道,但见他下手立竿见影,也纷纷说这年轻大夫厉害,又问傅玉行住在哪里,又说自家人也有什么常年的毛病,都要他到家里看看。
后来一连数日,果然有不认识的乡民上门,也有来请玉行上门的,一问,都是那晚口口相传。其中也有王信虎的媳妇。王新虎吃了几天的药,如今好转许多,他媳妇也知道了他砸摊子的事,直催他上门道歉,王信虎嘴硬不肯,他媳妇惭愧不已,每次拿了药,再三再四地谢过了才肯离去。
这晚闭门后,傅玉行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对赵蘅道:“大嫂,我考虑过,我打算不在城里坐摊了,我们把生意放到周围这些乡里。”
赵蘅一听之下有些讶异。这几日确实有乡里人找来,但也不过一时新鲜,真要看病,多数人还是习惯到城里去。宣州城药业完善,想要做开药铺生意,怎么想也是人口繁荣的城中更加合适。
傅玉行知道她有疑虑,也解释道:“我日日坐摊,日日也在沿河观察。宣州城内大小药铺已经将近三十家,还有许多兼卖零散药剂的杂货铺子,和我们这样的散商。而城周大大小小的村镇正相反,虽然分散,人数却也不少,却始终没有一家像样的药铺医馆。我想,这块空档很值得做。”
“刘凤褚如今做了宣州的药行龙头,一方面四处挖角,打压所有同行对手。一方面受他影响,城内成药价格眼看越涨越高。宣州药市很快就会是一滩浑水。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在无人入局的地方争个头筹,站稳脚跟,比和那么多人在同一个锅里抢一杯羹要好。”他这样条分缕析地讲下来,赵蘅也明白了。
“那——刘家药铺呢?”好不容易谈下来的生意,便不做了?
“村野立足不是目的,从城外反抄到城里去才是。到那时,我们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连退路都想好了。
赵蘅没有马上说话,看起来还在盘算。这是个大主意,不是一时就能定得下来的。
“你要知道,村野地方没有人做,就是因为地方太大,人群太散。要做,从此就得过东奔西走风餐露宿的日子了。”她也分析给他听,“还有一点,游医看病,最要紧的是药贱价低,手段得便,这和傅家从前做堂行医等人上门是很不一样的。”她怕的是傅玉行心太大,最后发现事事没有如他所想,两头摸不着。
不知傅玉行是否将这些考虑过,他在昏暗的灯光后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我之所以要从低处做起,也有这一点缘故。我们生意迟迟没有起色,就是因为我的名声……替穷人看病,也是个从头积累声誉的法子。”
又道:“以后宣州城内药价越涨,连城内百姓也看不起病,被丢掉的这部分人才是大数,那时还可以借着我今日在刘家药铺布的局,把这些人也吃下来。”
话说到此,赵蘅还是没有表态。
傅玉行自己虽已盘算计较尽了,他唯一要考虑的还是赵蘅的想法。
赵蘅沉思许久,开口道:“我幼时生病,光是进城就要走上两天。乡下人生病多数时候就是苦熬过去,更多人是不敢病。若能给这些乡民一个可靠稳定的医处,也是件惠及他人的好事。”
她起身到屋里,从一只收拢得仔仔细细的木箱中取出一怀东西,叮咚作响地搁到桌上。
烛光里,傅玉行看见那是一把锈迹斑斑、摇动有声的串铃,一只经年磨损破洞的药囊,一只分层来装药瓶、针石、笔墨的百宝箱,几本留着烟熏焦痕的医书。
这些东西,傅玉行太熟悉又太陌生了。熟悉,因为这是从他记事起就保存在傅家祠堂案上的、年年祭拜的、傅家先祖行医发家的药具。陌生,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看清它们的模样。
祖宅被烧时,赵蘅特意从废墟里找回来,后来逼得把整个家都当了,却始终把这些留着。“当年傅家祖辈就是靠着它们,在村市街巷替人看病起家的。这故事你该比我更熟悉。”她站在烛火前对他道。
“先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现在不过重走一遍,没什么不可以。”
那之后,一把重新磨出光亮的串铃握在手上,一晃,发出清脆悠远的铃声。这铃声在每天清晨走过田埂、涉过溪水、爬过山丘,在每一个日落黄昏,飘进每一个等待病察的村落。
远时赵蘅和他同去,跋山涉水,彼此照应;近时她就在家中负责料理琐事、采药记账。
那曾经卧倒在酒楼画舫、锦衣玉带的膏粱子弟,如今成了素衣布鞋,一路在山水风露中行走的人;成了灯下久读、钻研医方的人。
第一年,他们还要四处奔波;第二年时,已经每日有人慕名而来,傅玉行几乎不得分身,连城里也总有人撑着船前来求药。
渐渐的,大家对傅玉行的称呼从“二少爷”变成了“傅大夫”。茅屋变成了瓦房,屋前也种上了榆树。
第二个过年前,赵蘅终于把那本债册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划去了。
除夕晚上,烧过纸,祭拜过玉止和公婆灵位,赵蘅便坐在屋前。傅玉行给她煮了一碗糖圆子,热腾腾捧在手上。远处夜空里放起焰火,都是些极繁丽的花样,一看就是城内豪富阔人的手笔,漫天火树银花,在黑色天幕下绽放出如青莲、如星河、如花落、如紫灯……流光溢彩热闹璀璨。
这盛大的光华的边角,也笼罩在乡间屋檐下的二人身上。
赵蘅心里有种久违的安宁。
唯一让她不安宁的,是屋里那盘来自红菱亲手烙制、让他们吃了三天都吃不完、且正主明天要亲自上门叮问的一盘春饼。
这几月红菱不知从哪里听说做厨娘月银不菲,一拍脑袋非要精进厨艺,偏她的手艺常年只停留在勉强可以下咽的水准,这件事便成了周围人的一劫。赵蘅和傅玉行因住得较远,得以三五天被临幸一次。而百步之隔的蔡旺生,则成为了一切不可承受的承受者,做金桔蜜饯的那个月,把好好一个人吃得浑身发黄,端坐在二人屋里,几乎祥光四射。看得赵蘅和傅玉行都不忍心,但也都不敢劝,生怕引火烧身。
这几日二人忙着收拾衣服行李。开春过后,隔壁江宁镇上有五年一会的药集,到时南北药商都在此集聚,每年收购药材盈千累万。赵蘅和傅玉行早看准这个机会,想趁开年拿个好利市。药市前后一共七天,算上来回路程,一去就要二十天。
这期间家中各项琐事自然就拜托给了红菱和蔡旺生。赵蘅一边搬被褥一边交代:“院子后的药圃和菜田就拜托你们照料了。再过几天,灶旁的腊肉也该晾好了,来时记得看看,差不多了就取一段家去,本来也是要给你们送去的。”
红菱道:“我不要腊肉。我自家做的才刚熏完烟,正打算让你们替我尝尝呢。”
“……那也不必了。”
临走前,赵蘅坐在驴车后想起什么,转身问傅玉行,这月该给刘家的药送去没有。傅玉行说送过了,又说,这回生意做成,过不久他们就可以收下这家刘家药铺了。
刘掌柜自己的药如今无人问津,只能靠傅玉行给他的各类丹丸来维持生意。
而最开始的一切,都蛰伏在那一只小小的药瓶里面,摆上刘家的柜子,等待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此时,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药瓶被从柜子上取下,从一只苍老的手里辗转经过两只恭敬的手,递到了另一只手上。
刘凤褚坐在刘掌柜的主座上,把瓶中的小活络丹倒在手心里,左右看了看。“怎么,我还以为那傅家二少爷应该已经醉死在某处街巷里,或者掉进水里淹死了。”想不到,却在某个角落里让他又活过了一口气,还像一只无声的蚕,在他眼皮底下一点点吞食,一点点进犯他的地盘。
“被他大嫂又扶回来了。如今住在城外柳溪村里,专替一些乡野百姓看病,也把一些常用药放在我这里寄卖,现在许多人都只认他做的药了。”刘掌柜没想到他店里的药竟引起了这位刘大财主的注意,只得在一旁小心翼翼交代。虽然他和傅玉行之间宾主异位的局面让他有些头疼,不过他心底更不愿招惹眼前这位上门。
刘凤褚把他店里所有傅玉行的药都看过,竟有六七样都是其他地方没有的。旁边跟班见他面色不善,有心奉承道:“老爷有什么好在意,不过乡下地方小打小闹,他们到现在连家铺面都没有,拿什么和咱们斗?”
刘凤褚冷笑:“才两年时间就把傅家药铺的名声重新做起来,一个人写出六七张新方子,还眼看就要空手盘到一家铺面。你说他不足为惧?”
“那,依老爷的意思是……”
刘凤褚一手搭在扶手外面,将那一只小小的凉瓷瓶掂在手上,倒过来,倒过去。
“刀趁快,火趁热。要想除根,就得趁他们还没有把根扎牢的时候动手。”
第四十二章 蒙混过关
药市就设在江宁县城北药王庙前,开市几天前周围就已经拥挤起来,大小客店很快挤满了远来的药商药贩。
庙前广场由本地市监搭了棚屋,药商们从市监手上领过文书,分配了摊位,才能进入药市。为了抢个显眼开阔的摊位,许多外地药商索性背着铺盖,夜里直接睡在街市口。赵蘅和玉行也在其中。两个人头天晚上就歇在街旁,一个卷在被褥里,一个枕着木箱打盹。赵蘅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傅玉行把他的衣服也披在了自己身上。
旁边一同排队的药贩说的都是本地土语,傅玉行早起买烙饼时特意买了酒和熟鹅,与他们坐在地上分吃,很快便和几个本地人搭上了话。
今年的药市与往年不同,有几个南边的海商到埠,所以阵仗也显得大些。
老药农见二人身家零丁,以为他们一定不懂,半是热心半是吹嘘道:“你们后生定是没有见过,这海商收药,都是一船一船的,货量要得大,出价又高,这回许多药商是卯足了劲儿把最好的药囤着,都想来吃这口肉。”
赵蘅和玉行一听,还未来得及露喜,那药农又道:“不过,我看你们两个外乡伢子就别动这个心思了。”
“为什么?”
“海商就算来了,也不过在庙里拜一回药王,一路就走了。他眼睛能看到几个摊铺?庙里那些好位置早都留给本地有名有姓的药行了,我们地方人都还进不去呢,何况你们。”又往两人身后的行李扫一眼,“嗨呦,我当你们有多少货呢,又不是什么大阵仗,外头摆个小摊儿得了。”
一旁几人都笑了。那老农身边一个年轻姑娘也跟着笑,好心给他们指了指,“你们看那儿。”
二人顺着她指尖望去,只见庙旁一座跨院,门口站两个拿棍棒的差役,偶尔有人从门里出来,都是些穿绫罗绸缎的,有的还是坐着轿子出入,手上都拿着一本显眼的红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