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止问:“你是不是不愿留在傅家?”
赵蘅心中一惊。等她想起来她不该有明显的反应时,她已经惊慌地看了玉止一眼。
但玉止的表情既不是试探,也不是质问,反倒是一种意料之内的坦然,他甚至在安抚她。“我知道你被逼着嫁给我,心中有怨,所以如果你想走,我不会拦你。”
“……为什么?”
“你叫阿蘅是吗?”他忽然用一种交心的语气唤她名字,“阿蘅,我自己就不是一个自由随心之人,我下半辈子都是要被困在一张木轮椅上的。所以我也并不愿意让另一个无辜女子和我一样体会这种囿于一室的困苦。”
赵蘅下意识张张嘴想要安慰他两句。可是他的话说得那么轻——语气风轻云淡,又那么重——一具残废病弱的身体,她能安慰他什么?
玉止又道:“虽然我无意阻扰,但是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这么快就顺着他的话走,不该这么快就掉以轻心,他很可能只是假意刺探她。可她还是开口问:“什么?”
“我父母一心将我的康复寄托在这桩婚事上。为这桩亲事,他们已操劳了很久。你若这时候走了,我父母会更加忧劳伤心,傅家也难免要受到人言编排。所以,就算要走,能否等过了新婚这段时日?等风头过去,到时你要走,我绝不阻拦,也不会让傅家人阻拦,我会替你安排好川费和出路。这样,你愿不愿意暂时留在傅家一段时间?”
这个人,是第一个对她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的人,第一个询问她“你愿不愿意”的人。
“你说的话当真吗?”
傅玉止没想到她忽然孩子气起来,笑了,“我该怎么做,能够让你信任我呢?我们之间写一张凭券吗?”
赵蘅盯着眼前这男子半晌,然后说:“不必。我信你。”
为着这第一个以尊重和耐心对待她的人。
玉止倒微讶于她的爽快了,但他又不太意外,好像他早在第一眼就看穿这女子的面冷心热。他说:“多谢。”
话虽然说开了,往后怎么共处一室却还是个问题。
夜深,玉止自然地准备在外间矮榻上休息。
赵蘅走过来,把一层衾被放下,“今后你睡床,我睡榻。”
玉止抬起头,没想到她这么做的理由。“你是女子。”
你是病人。她差点脱口而出,但最终只是说:“这和我是男子女子无关,我没有平白受人照顾的道理。何况你双脚不便,矮榻不好起身。总之,这种小事上你不要推脱了。这段时间我会尽心照顾好你,陪你演好这出戏。”
她嘴上虽然说得里外分明,又执拗又要强,行动上分明又是有人情味的。
玉止没忍住,低下头微微笑了,还是道:“好。”心里打算着,回头用自己深夜看书做理由给外间换一张宽敞些的卧榻,再铺上枕褥。
熄了烛火后,二人各自睡下,里外间只隔着一层悬空的镂空画罩和垂挂下来的帷幔。
而赵蘅躺在床的里侧,翻了翻身,头脑却不断回忆今天的经历,越躺越清醒。
她是运气好的,嫁进来一个不愿意的地方,但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因了他今天这番承诺,让她心里对未来的阴霾都消散了些许。她是要离开的,她留下……她留下是为了离开……但也并不妨碍她现在留下……
日子或许会难熬,但终究是有了希望。
“还有一件事。”黑暗里忽又传来玉止的声音。她从思绪里抽离出来,侧耳听着。
“我今天已经同家里人交代过了,你在傅家不必受拘束。外院也好,府外也好,只要你想出去,下人们不会阻拦的。刘妈妈今日那样说,也只是在气头上。我父母并不是不通人情的人,我母亲自己也是怕闷的,今后你和她也可以多走动,看你喜欢。若有什么别的需求,也大可以同我说。别委屈了自己。”
赵蘅躺在床上听着他清晰而轻缓的一字一句,她又想到他此前说自己不能行走,所以不愿意其他人和自己一样受困。
她坐起来,朝着黑暗中那个隐约的方向,视线漆黑,反而让她能够更坦率地表达心意。她轻声而诚恳地说:“傅公子,多谢你。”
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诚心的,多谢你。”
那边没有推词,似乎也听出了她话中的真心实意,最终也只是道:
“睡吧。”
第五章 叔嫂初会
这天晨光熹微,庭院寂静,花园小径上出现了一个年轻的身影。
穿着一件蓝缎外衫,那种凝浓的蓝色从若隐若现的晨雾后透出来,让他整个人被抹成一道细长的影儿。
年轻人脸上有种欲望消退后懒洋洋的困倦,对什么都无聊、无谓、无所用心。但他模样又生得太好,所以连漫不经心也变成一种吸引人的神态。
薛管家抱着算盘埋头从帐房里出来,迎面看到年轻人,马上脖子一缩,往门后头躲去。
傅玉行一见,随手把手里的折扇丢出去,正砸在他头上。“站住,躲什么?”
管家一见这位二少爷,比见了阎王还头疼,绝望地抱着门,徒劳拦着对方。“二少爷,你可不能再拿账上的钱了,上回那一笔账磨得我头发都掉了两把!”
傅玉行将手撑着门框,“回回见你都哭丧似的跟我叫苦。我总共也才拿了多少钱?”
“多少钱?”薛总管失声叫起来,“我的二少爷,你以为呢!”
傅玉行随他叫嚷。“老爷子最近都在府里?我大哥呢?”
“老爷最近到铺上去的时间多点,大少爷倒是在家,新成了婚事,大少爷这两个月来精神头眼看着好许多了。”
傅玉行一听,将扇骨抵着下巴,微微敲了两下,也不知在思度些什么。总之看起来不是真的关心父亲和兄长,而有着别的一番心思。
管家看着他那副模样,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浑身打了个抖,把他拉低了,哀求似的问道:“小祖宗,你莫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才舍得这么快回来的?”
傅玉行眼皮子一抬,微微含一丝笑,笑里带着一丝心知肚明的坏,拿扇子把管家的脑袋推远了。
管家看他那表情,便有不祥的预感。他一面拿眼盯着气定神闲的傅玉行,一面两条腿已急匆匆往门口赶去。
没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回来了,脸色发白,一把拽住了傅玉行,捶胸跺脚地连天叫苦:“我的小祖宗,你真是见月不见人,一回来就给我惹了个大麻烦你!这要是被老爷看到了还得了?”
“要么我躲回家干什么?”傅玉行白他一眼,“你先替我解决了,不然老爷子看到又有一顿脾气好发。”
“你说得轻巧!这叫我怎么处置,那可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个花瓶,由得人搬来搬去。你平时外边玩也就算了,怎么能——”
傅玉行任凭他急得跳脚,还是一副天塌不下来的模样,“我有什么办法,就是被缠上了么。”
两个人在院子里压着声音说话,没想到还是被人撞个正着。
赵蘅本来早起去厨房给玉止煎药,从厨房到他们住的霁风院,中间恰好要经过二院,走院中甬道会近一些。她正绕过花墙,忽然听到海棠花下,薛总管似乎在和什么人争执不休。
对方的样子就掩在花枝后面,第一眼没怎么看清,等她转过脚步去,那二人也同时回过头来。
薛总管焦急的神情还僵在脸上。
至于另一个人,倚着墙,身段颀长些,看到有人出现,也不动作,只是目光略略一侧,转到她身上。
很散漫的一个动作,视线微瞥时,下巴也微微抬着,带着种不经意的倨傲。海棠红霞般的花光映在他眼底,更让那张脸显出一种女人气的漂亮。
那种神情,加上相似的模样,让赵蘅马上想起来,这是那日把她从花轿里摔出来的红衣少年,他丈夫的弟弟。
叫——傅玉行?
“薛总管,出什么事了?”她问。
“啊,大少夫人,这——”薛总管表情心虚,吞吞吐吐。
那少年已收敛了刚才随意的姿态,对着她,眉目含笑,恭恭敬敬作个揖。“大嫂,玉行见安了。”
赵蘅心里诧异,眼前这有礼有节的人,和那天把自己扔出花轿的是同一个人?
如果不是害怕闹笑话,她真想问问你们府上究竟有几位少爷。
“少夫人是给少爷送药去的?”薛总管故作自然地抢过声道,“这种事情,吩咐下人一声不就好了,何苦自己亲自跑一趟?”
赵蘅听出管家是有意岔话支开自己。她一来,这两个人就都收了声,对面的小少爷也一脸要笑不笑,看来是有什么不愿意她多问的事情了。
也罢,本来她也不好多管闲事,她点点头,顺着薛总管的梯子往下过,“药快凉了,我先去。”便就此离开。
人走后,傅玉行把视线收回来:“那不是我大哥新娶的女子吗?都成了亲了,怎么会跑到外院来?”
“大公子吩咐过,不必约束少夫人的行迹,怕她成天憋闷。这位少夫人也是有心,每每给大公子熬药送药,总是一趟趟的亲力亲为。”
“哦,是么。”傅玉行对这人不感兴趣,对薛总管的称赞也不搭腔。
赵蘅本以为早上撞到的事情与她无关,想不到这事却该着她管。
早上她去向公婆问过安,临离开时,公公特意吩咐她叫人把薛总管找来。
赵蘅多长了个心眼,在那仆人跑腿时等在原地。果然,仆人跑了两圈就是叫不来薛总管,反而一脸为难。
她心里有数,独自过了垂花门,到前院去,果然看到薛总管正急得焦头烂额不敢走开。一见她,更是一脸绝望。
赵蘅便道:“薛总管,你和我说句实话吧,二少爷究竟惹了什么祸?”
薛总管听她都这么问了,也破罐破摔,索性拉着她到角门旁,把临街门口石墩子上的一个身影指给她看。“少夫人你瞧,不是我有意瞒着你,实在是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门口坐着一个穿素白衣服的单薄女子,正低着头,用一条丝绢揉着眼角,嘤嘤哭泣。
“一早就坐在这里了,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只说要见二少爷。如果是那些大吵大闹不干不净的风尘女子,打出去便是了,可你看人家这副样子——我让她先到别院小屋里去,别待在这大门口人来人往的地方,她也听不进去。这动也动不得,劝也劝不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会老爷一旦出来……唉!”薛总管急得直揉脸。
赵蘅站在台阶上,看着那女子周围已经有三两个仆人,也一脸头疼地劝她,试图将她搀扶起来,可她一被扯起手臂,就哭得软绵绵直往地上瘫,哀痛柔弱到站都站不住,众人也拿她没办法。
赵蘅看着看着,笑起来,对薛总管道:“你过来,我同你说两句话。”
薛总管从苦恼中抬起脸,不解地走近两步。
赵蘅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薛总管一听,满脸诧异。
赵蘅只浅笑着,朝他点点头,“就照我说的,说给她听。”
薛总管尽管疑虑,此刻也没有别的法子,溜着步过去了。
片刻后,他又大步回来,脸上又喜又愕,显然难题是解决了,那女子的身影已不见了。薛总管大松一口气,探着头,小声对赵蘅问道:“少夫人,你怎么知道——”
赵蘅朝他竖了竖手指。
薛总管会意,点点头,不再多问。
“这件事情也别再声张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薛总管也知道轻重,看赵蘅的眼神中尽是感激之色。
赵蘅没想到,傅玉行事后倒是会亲自来找她。
第二天,湖中的八角小亭里,她正在替傅家二老拣掉点心里的玫瑰和青梅丝,余光便见有一个人远远顺着石桥过来。
傅玉行见到她,先微微鞠了一躬,“大嫂,上回见面都没来得及问安,大嫂别怪我失了礼数。”
脸上似乎没有了原本隐约的骄慢,而多了几分收敛和恭敬。
“二弟客气了。”赵蘅点头回礼。
傅玉行坐下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昨天那女子的事情……听说是大嫂替我解决的?”
赵蘅动作一顿。她明明告诉过薛总管不要说出来。
傅玉行察觉到她的神情,先解释道:“是我逼问他的。”
又问:“我只是想不通,大嫂既然已经看出来那女子是妓女,为何没有当面拆穿她?”
赵蘅没有接话。
昨天那女子,虽然打扮成良家女的模样,可身段骗不了人,一侧头一下跪,尽是计算过的风情,早已刻进骨子里的。赵蘅自己就是底层长大,三教九流的手段自然更加熟悉。所以她当时也只是借着薛管家的口拆穿了对方的小把戏,那女子自然不敢再多逗留。
傅玉行现在明着问出口,赵蘅不知他是单纯糊涂还是别有用心。
她愿意相信他是单纯糊涂。所以她并不回答,只是道:“我是傅家的新妇,按理说,对二弟的事情,我也没有充大的资格。昨天撞上那件事情纯粹只是巧合,我本不打算插手的,只是想到假如闹到明面上,到时不管是玉止还是公公,都要多添气闷,所以才托薛总管说了句话。”
傅玉行没等她说完,忙道:“大嫂多想了,我并没有责问大嫂的意思。那青楼女子已经缠了我好些天,手段用尽,就是想赖上傅家。大嫂说得不错,这事若是闹到我父亲那里,只怕他老人家更不会放过我。所以,我是真心实意感谢大嫂替我解决了这桩麻烦的。”
赵蘅听他这语气,虽然不争气得心安理得,至少还是诚恳的,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表个态,“这件事我并不打算说出去,二弟大可以放心。往后这些私己的事,多留点神,别再惹出祸就好了。”
玉行一边听一边点头,妥首帖耳地都答应下来了。
赵蘅觉得这位小叔子虽看起来浮浪,但挺好说话,她并未多想,拣完点心,便告了辞离开。
她不知道,她一离开,亭中的傅玉行便马上换了一副脸色。
一只手挑开折扇,垂眸时还温柔和顺,一抬眼就流露出眼底真正的不屑,嗤笑了一声。
呵,明明都对妓馆子里那些风月事心知肚明了,又在他面前装什么清高?
他把整个身体歪在栏杆上,双脚翘上石桌,抻了一下身子,视线还盯着赵蘅离开的背影。——不把事情说出来,无非是为了讨好自己、笼络人心,刚嫁进傅家来,小心思倒是不少。
青楼里那些贪得无厌蠢头蠢脑的妓女惹人生厌,这种自作聪明惺惺作态的女人更倒胃口。
不过,这样也好,他想,既然这女人有心迎合卖乖,那么以后就不会太跟自己对着干。
只要不妨碍他在这个家里快活,爱怎么假聪明抢风头也不干他的事,他无所谓。
第六章 暧昧
那天后,傅玉行就留在了家里。
他在时,一向平静的傅家就总比平时热闹些。不是听到他把什么不三不四的帮闲玩伴引到家里,就是听到老爷又大发脾气罚他在祠堂受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