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随便走走【完结】
时间:2024-09-18 17:15:08

  成亲那天,三街六巷人头攒动,围观的人堵满了傅家门前整条街。人们看到新郎官一袭红衣从马上下来,长身玉立,一表人才。
  花轿在一条街的红色仪仗中被抬到门前,喜婆高喊:“新郎接新娘!”
  轿帘掀开,人们纷纷伸长脖子,看着新娘端坐在一方小巧精致的红帐子里。新娘可真漂亮,红盖头坠细白珍珠,微微晃动,如烟如雾笼罩着她的美貌。
  新郎官一步步走到花轿前,每一步都郑重而仔细。
  轿子里是他的新娘。曾几何时,他也迎接过一位新娘。那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
  如今他站在这座轿前,好像站在十年前。
  喜娘再一次笑,“新郎看新娘都傻了眼了,还不快把新娘子接出来!”
  傅玉行伸出手,也是穿过十年的一只手,低低对盖头下的人说:“我背你进去。”
  本来就应该把她背进去的,应该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很珍重,仿佛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新娘子将手交给他,他握住了,转过身,轻轻将她的手搭在肩上,把他的新娘背起来。
  众人都笑着,闹着。新郎在周围的祝贺声中,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是想要背着背上的人,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很珍重,像对待这世间最珍重的宝物。
  拜堂时,因傅家没有高堂,新夫妻原打算向堂下两把空椅子行跪拜礼,王信虎却在这时起哄,“若无高堂,就该向长辈行礼才是呀!你家好嫂子不该喝这一杯茶吗?”
  这话一出,连旁边的赵蘅都愣了愣。众人也有些犹豫,毕竟从来也没有过长嫂代喝茶的规矩。
  王信虎道:“人说家中出个贤嫂嫂,大姑小娘全教好。赵娘子这么多年来扶持小叔,支撑家业,宣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敬?如今又替小叔取得娇妻,说声恩德再造也不为过,这还当不得他一杯茶了?新郎官你说,这茶她喝得喝不得!”
  不少人也开始开始点头,很以为是。
  赵蘅和傅玉行隔着人群看向对方。傅玉行道:“你坐吧,大嫂。”
  新人跪下,傅玉行抬头望着赵蘅。面前这个女人,曾经也是个懵懂不安的新娘,被他拽进了傅家大门。他们之间红过脸,打过架,最痛恨的有过,最悲伤的有过,如今她高坐在他面前,以这世间最敬重的身份,喝他的一杯敬亲茶。
  “多谢大嫂,多年来倾力扶助。”
  深夜,洞房。
  两根透明的红烛高烧,烧出摇曳的光,把房间里的红绸缎、红帐幔、红喜服晕染出一层朦胧的光晕,整个婚房像微缩在一块红宝石里,隔了一层不真实的梦幻。
  傅玉行就在这满室烛火摇曳的红光里摘下了方道怜的盖头。新娘凤眼半阖,朱唇娇艳,脸上冷若冰霜,身子更是绷得紧紧的。外面是为了一对新人的结合而喝酒欢庆的人群,屋里是一对分坐两头无话可说的新人。即使被盛大热闹的红色簇拥着,也仿佛仅仅是洪流里两个陌生的石桩。
  傅玉行对她道:“我知道你不是出于任何私情而想要嫁给我。我知道你痛恨我。我也知道你是为了钱,为了报复我,为了报复所有欺负过你的人。——我不会阻止你,在傅家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如果将来某一日,你想走,想去过自己的生活,我同样会为你安排好一切。只要你能够开心。”
  烛光映在方道怜脸上,那双眼睛仍是冷的,对他的话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动容还是不动容。
  烛火同样映在另一双眼睛里。赵蘅独坐桌前,静静看着面前的火焰。脸上说不清是凝重还是放空。
  透过窗户望出去,恰好可以看到那个贴红喜字、挂红绸的喜房。
  一整天被喜气洋洋的欢笑裹挟着,直到这个时候,夜深人静处,她才得以叩问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对是错。心像一口空缸,伸手进去敲一下,嗡嗡作颤,越是空洞越是回荡不绝。
  第二天晨起,道怜作为新妇,按例梳妆后要去拜见作为长辈的赵蘅。赵蘅那时已起了,嘱咐下人把新插瓶的腊梅修剪一下,一回头看到她,便笑道:“怎么醒得这么早?”
  因是过门的第一天,赵蘅亲自带她到祠堂敬香。道怜祭拜时赵蘅就站在她身边,教她上香、问礼。“当初公公和婆婆在世的时候,最想看到的就是玉行能够收心敛性,娶妻成家,一直盼着有个媳妇能管束他些。如今总算也让他们见到玉行的妻子了。虽然晚了些,总算也有这么一天。”
  成家,成家,两个字里有无限的厚重和寄寓。成了家,意味着一个人的生命从轻到重,意味着有了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生死与共的伴侣,意味着从半生漂泊的不安定里安定下来,从一个半完全体成为一个完全体。——但这是赵蘅的想法。
  对方道怜来说,她和傅玉行这幢婚事载不住这样的意义。她对这烟雾飘渺间的陌生牌位没有任何感情,她也体会不到赵蘅话中韶光荏苒的怅惘,她只是无表情地照着赵蘅的话做,扮演一个恭顺的新媳妇。
  拜过祠堂,又让人布了早饭,赵蘅陪道怜用过,又留她吃茶,给她送用绸缎裹起来的新婚礼,也是些提前订制好的金银首饰。赵蘅看出她的闲静少言是出于警惕,所以也将宽慰的话都说了一遍,“傅家从以前开始就是宽缓治家,不要求什么规行矩止的,家中如今也没有什么长辈,何况你嫁进来之后便是一家人了,不必过多拘束。”
  道怜垂着眼应了。
  赵蘅又道:“你和玉行曾经的那些事情……我也晓得。你不原谅他也是有道理的。其实,当年我知道你们的事后,也叫人去找过你。”
  她终于抬起眼,有了反应。
  赵蘅道:“只是后来傅家连遭变故,自顾不得,所以害得你也受了这么多年苦,这一点无论傅家怎么补偿你都是该的。”
  赵蘅这话出于她诚恳的愧意,方道怜听在耳中,却只感到一种好大的讽刺。对这些有财有势的贵人而言,她这种贱命人的死活不过就在他们一念之间。他们记得,她便能早些脱离苦海;他们转念忘了,她就要在这海里继续苦苦挣扎上几年。无数个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甚至她现在衣裳干净地坐在这里,靠的也还是他们的一时念起。她心底冷笑,嘴上仍说的是,“大嫂这话太客气了。”
  赵蘅明知她心有怨怼,但一些话还是必须由她说出来,“玉行曾经确实干了许多混账事,如今他确实也变了,我想他今后会好好对你的。若有什么委屈或不顺心,也可以来找我。”
  道怜还是客套地点头,那种疏离的冷气源源不断从骨头的缝隙中渗出来。
  赵蘅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她能够理解她所有的怨气、警惕,所有的不谅解。她将道怜那种表情看了又看,不知怎么忽然浅浅笑了。
  道怜不解其意,赵蘅告诉她,“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我当初刚嫁进傅家的时候。”
  真奇怪,她竟然还能记得那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丝情绪。同样的生疏、警惕,同样的格格不入。只是如今,她已坐在这个家的主位之上,和这里的一墙一瓦一花一木融为一体,也接受一位更新的媳妇的暗中审视的目光。
  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
第六十一章 恶缘
  傅玉行一早到了店里便要被众人调侃:“哎哟,刚过新婚之夜,新郎官怎么这就来了?”“就是,也不陪新娘多过一段日子,店里总也有我们在呢!”他默默听着这些祝贺的揶揄,全都付之一哂,脸上的笑被认为是出于傅公子一贯的内敛。
  药堂众人很快又将他强行推回了家,一进门,却看到方道怜在院子里命下人们堆了柴叶,预备烧什么。
  灰白的烟气冒起来,方道怜从身边侍婢的手上拿过一只断裂的琵琶,毫不留恋地丢了进去,脸上的表情似是留恋似是解恨。
  这就是当初那把琵琶,她被傅玉行瞧上时弹奏的一把,她从小为伴的一把,她练出一手骄傲技艺以之谋生的一把。她凭借这把琵琶在财主家受到了两年宠幸,又在被卖给酒鬼后没多久便被迫将它卖了换钱,承载了她所有屈辱记忆的琵琶。在傅玉行为她赎身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赎回来。
  傅玉行问身边的丫鬟,“怎么了?”
  丫鬟也茫然失措,“我们从早起无论问新夫人什么,她都一概不理。刚才终于说了话,要我们把她的琵琶给找出来,巴巴找了半日,结果新夫人接过手,看了两眼,就直接一把磕到地上摔成两半,又要我们生火,把这东西给烧了。”
  傅玉行听后没说什么。方道怜已经从烟气中转过头来:“我要回一趟麻绳县。”
  傅玉行用不着提醒她,回门往往在成亲后的第三天,何况方道怜说起来根本无“门”可回,就是回,也没有回麻绳县的道理。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问:“要备些什么吗?”
  方道怜道:“我要最鲜艳的衣裳,最名贵的首饰,最豪华的马车,最得体的下人。”
  马车到了麻绳县,方道怜在四面八方的羡艳目光里微微挑着下巴,将手蜿蜒出一个做作的弧度,交给身边下人,款款下车,衣锦还乡。
  那对曾经动辄打骂她的夫妇诚惶诚恐地从小茅屋里迎出来。所有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人都来了,她可以无比精准地在人群中认出所有嘲笑过她欺辱过她的脸。
  小茅屋如今装不下一位衣着华贵的菩萨,那夫妇俩慌里慌张搜括半日,给她备上了一盘烂猪肠、满是渣的红油鱼酢、干豆角炒血片。方道怜拿起筷子,在每一道菜上面都拨了一拨,然后就一脸嫌恶地放下了。
  那妇人还赔笑道:“新夫人如今是贵人了,自然看不上我们这点乡下饭菜。”
  方道怜似笑非笑道:“姑姐姐,你曾经不是还奚落我,我要能攀上高枝,你就跪下来给我叩头吗?”
  那夫妇俩立刻跪在地上磕头不迭,“怪咱们有眼不识泰山,认不出姑奶奶是山窝里的凤凰。只要姑奶奶高兴,咱俩就是给姑奶奶当奴才也是个福分哪!”
  方道怜看得笑起来,叫人端上来两盘碎银珠宝绸缎,随手一抓,全扔到地上去,“凡是地上的东西,只要你们捡到的,尽可以拿回家去!”
  连院外的乡民也全部涌进来,弯腰跪地在地上哄抢不住,嘴上还在恭维。方道怜笑得一边拍手,一边用丝帕掩住嘴,但还是忍不住笑得咳嗽起来,索性也就不捂嘴了,把身子往后一靠,露出了今天最尽兴的一个笑容。
  尽兴之后就是脱力,笑累了,笑容也就一收,肩膀耷了下来,忽然间就厌倦了。
  从头到尾傅玉行就在旁边,把她一切神态看在眼里。
  方道怜用挑衅的眼神扫向傅玉行,她也不知道希望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什么,是厌恶?轻蔑?她在他之前抢着开口:“别想着教训我,也别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来看我,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看不看得起我。说到底傅玉行,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一个勾栏里的妓女,我自是肤浅,自是虚荣,自是下贱。我要的就是这样。”
  傅玉行却没有她预想的任何反应,看她的眼神里也没有审判的意图。他忽然道:“这些年,你心里想必藏了许多委屈。”
  方道怜猛地站起来,一把掀翻桌上的杯盏,横眉竖挑,愤怒地瞪着他。
  在人群起起落落、红绸钱币满天飞的室内,他们两人一坐一站地僵持了很久,方道怜好像恨不得把茶盏摔到他头上。
  傅家人越来越觉得这位新夫人过分。
  从进门第一天就摆明不是要和二少爷好好过日子的。二少爷对她越好,她越要无理取闹。一开始是冷言冷语,从不顾周围有多少人,当众便给二少爷下面子。后来干脆不让二少爷进门了,大冷天将人关在门外,或让人夜夜睡书房。
  “前日一句话不高兴,又推人又砸门的,二少爷的手当时就给门夹伤了,疼得脸发白,这几日笔都拿不了。就是这样,少爷还是一句话没说她。”一位老妈妈实在看不下去,来和赵蘅告状,“按说,新夫人进门,不说打理好家事,至少也该把丈夫伺候好了。可这位她……”
  “对我们这些下人倒也罢了,我看她除了第一天,再也没来和夫人你问安过。”
  赵蘅对这些话都默默听着,等老妈妈说完了,放下手上的杯盏,不知想了些什么,道:“去把人叫来吧。”
  方道怜听到赵蘅找她,本以为会遭到一番狂风骤雨的斥责和喋喋不休的说教,结果赵蘅待她一切如常,只是给她备上竹竿、鱼篓和笠帽,带她一起到花园钓鱼去。
  早春风和日暖,池边花阴柳影,是个熏人欲醉的天气。道怜不会钓鱼,赵蘅便教她挂饵放竿。“钓不钓鱼倒没什么,我也是个没耐心的,钓鱼不过做个幌子。平日烦心时,我就来这湖边坐坐,心里多少就能平快些。若你愿意,往后也可以和我多呆一呆。”
  道怜以为她故意说话前兜圈子,心里先已不耐,问道:“大嫂是想让我对他客气些吗?”
  赵蘅看向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你以为我是来教训你的?”
  否则还能为了什么?方道怜想。
  赵蘅没说什么,转头望向湖面,“我说过了,只是因为今日池边景色不错,想带你来走走看看而已。说老实话,我也并没有什么妯娌相处的经验,不知该怎么做,才不至于怠慢了你。”她语气平缓,道怜能听出其中的坦诚。
  “你和玉行之间的事我并没有插手的打算,他对你的亏欠本来也是还不清的。他这辈子亏欠的人很多,有些人他还有机会还,有些人连偿还都没有机会……”说到这里,略停了停,又道,“这些苦是他该受的。我也知道,你只是心里太委屈了。”
  呵,傅玉行这么说,她也这么说。这两个人对她的冒犯共同表现出一种体谅的大度,好像他们真知道她的委屈似的。
  赵蘅又道:“我只是觉得,这样抱屈含怨的日子,你自己想必也并不好过。”
  但方道怜已看穿了她,“大嫂想劝我放下?这话由你来说却没什么说服力。难道你就放得下么?”
  赵蘅被她猝不及防一顶,下意识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马上被千言万语堵住了。到最后,她不知怎的张开嘴吐出了一声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声笑的意义是什么。
  对于傅玉行和方道怜的这桩婚事,宣州许多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情,嘴上不说,心里都暗暗纳闷傅公子怎么就娶了个残花败柳。既娶了这么个名声不好的妻子,甚至还不约束,由得她每日不问家事东游西荡。方道怜从不掩饰——甚至是刻意招摇着去展示她的酸刻、虚荣,出入则前呼后拥,用钱如水,大约是从前被人看不起过,所以她总要更用力地看不起旁人。一些人本就瞧不上她的出身,见她一副小家子相,更是心生轻视。“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们说,二少爷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有一回这话被傅玉行听到了,他鲜少地当众冷了脸,“她做过什么不是自己能选,你们的摇唇鼓舌倒非他人之过。我今日再说一遍,方道怜是我傅玉行明媒正娶的妻子,傅家的少夫人,若再有人出言不逊妄加讥笑,别怪我不留情面。”说完,带着身后的方道怜离开了。
  从这之后,众人都认清傅玉行对妻子的态度,自然无人再敢对她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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