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随便走走【完结】
时间:2024-09-18 17:15:08

  “到这里燕勒人该不会追来了。我们快走,找个地方替你生火。”
  从宣州南下,再要有汉水沿线的码头,就要到邓州府去。从那里登船便可以沿水路南下,是到江陵最安全的一条路。
  天空阴云惨淡,冬日起伏的山坡显出一种无边无际的枯瘦。因为浅浅下过一场雪,地上有一小洼一小洼的白色,也没能完全将地面覆盖,斑斑驳驳露出下面湿的红泥地,黑的芦草。
  在这样的大地上,爬着一条一条行人组成的线,有气无力地向前移动着,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断胫残臂的也并不少见。每个人的脸都是昏蒙的,灰败的,有着巨大惊恐悲伤过后的麻木,有时在路边雪下踢到尸体,都像没有看到,唯一还能够让人眼中浮现波动的,是食物、衣服、鞋子……
  赵蘅和玉行也走在其中一行人里,身上都穿着不属于自己的棉袍和毛皮,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而死的那个人也不知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有一次遇到的尸体大概是个渔民,傅玉行从他身上找到一只鱼镖,将绳索拆了,把那金属制的鱼镖打磨干净,收在赵蘅身上,可以割草切肉,也让她防身。这种逃难路上,有危险的不仅是敌兵,拦路抢劫的、谋财害命的……哪怕一小块馕饼也足以成为杀人的理由。
  入夜后,许多人就躲在高处雪洞里休息。玉行基本是不睡的,只坐在石头上歇神放风,赵蘅倚在他腿边,枕着石头睡着,睡得也不安稳,黑夜里不知是什么鸟还是婴儿,在风里呱呱啼哭着。这天半夜她又醒了,眼皮未抬时就已感觉到一种晃眼的光亮。她迅速直起身来往外望去,却没有什么,只是月光分外明亮。
  玉行以为她注意到危险,马上拿手虚虚笼在她肩上,低头问:“怎么了?”
  赵蘅不期然看到洞外的雪夜,一时说不出话。皓月当空,满地银雪,山川树木被月光映照出一种不真实的清辉。天尽头,洋洋万缕柔软的新雪花,在这个冬夜无声落下。这景色,几乎让人忘记他们正处在一条饥寒交迫、乱世流离的路上。
  赵蘅回过头,不知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傅玉行,你记不记得我们有一年冬天到山里采药,也遇到这样的大雪,那晚的月色跟今晚是不是一模一样?”
  玉行怔住,看着被雪映得透亮的她的眼睛,心软成一片。他俯下身,望着她,慢慢道:“阿蘅,如果这次,我们——”
  可是话一旦出口,触到了空气中的寒意,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第六十八章 邓州
  冬日渐深,要从积雪下找到食物就越难了,灾民穿着褴褛单薄的衣裳,一日比一日更绝望。雪地是无穷无尽的,走不完的白惨惨雪地。
  在倒下的前夕,终于有人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看到了一座巨大城楼,石额上写着“邓州”二字。
  玉行将赵蘅从地上扶起,高兴也没有力气高兴了,只知道至少到了一个可以求生的地方。然而等他们爬上雪坡,发现此地官兵早已列队等候,个个披坚执锐,头盔高耸,冰冷威严。地上用绳索、拒马桩、蒺藜、枪矛等布置出一道围线,还设有来回巡视的哨棚,以防漏网之鱼。
  为首的都侯骑在马上,道:“指挥使大人有令,不允许流民进城!”
  一地灰黑色的灾民仰着脸,嗡嗡哀求着:“行行好吧大人,我们这么多人都快要饿死了。”
  “十万个人就多十万张嘴,难道让邓州也变成一座灾城吗?”都侯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不知是被严寒的天冻住还是仅仅出于冷酷厌烦,直接抽出刀道,“敢上前一步,就地杀了。”
  然而灾民身后哪还有路,无人敢上前,但也无人后退。一个健壮男人站上石头大喊:“燕勒人马上就要来了,你们不去打贼兵,反倒把普通百姓拒之城外,你们算什么兵,让我们过去!”说着劈手夺过面前的一只长矛就往前冲。他这样一喊,空气中本就不安的氛围瞬间成鼎沸之势,饥饿让人双眼发绿,往前冲是死,在外等着也是死,一时满地灾民也浩浩漫漫朝城门压去。
  高处的守城军拿擂石、弓箭来对付他们,骑兵也在人群当中驱驰追赶。几万灾民,若有个组织部署,未必没有破城的办法,只是这样毫无方向乱冲乱撞,面对大批甲坚兵利的马步兵,自然不是对手任人围剿,一时不知多少人在马蹄下被踏死。
  赵蘅和玉行也知道这是唯一能够进城的机会,在人群当中且伏且逃,玉行拉着赵蘅往一旁壕沟里跑去,不料背后冲来一个被箭射着眼睛的人,一路嚎叫一路双手在半空乱抓,把两人冲开了,赵蘅也摔倒在地,玉行回头想去拉她,却又有一块火石砸下。
  赵蘅伏在地上,刚抬起头,便发现身后一匹黑马四脚抬高朝她压来,玉行冲过去将她拉到怀里,两个险险从马蹄下滚开。
  那都侯被惊了马,气愤地回头就是一刀落下,被护在身下的赵蘅看到寒光闪过,紧张地高喊了一声:“傅玉行!”
  都侯听到了,收刀抽身,将马勒着在原地转了个旋。此时其他灾民也多数被军队控制住,防线前倒下了大片尸体,后面的人便一点点被成排的枪尖逼退,重新退回茫茫的雪地当中去,像一缕一缕淡色的幽魂。这些幽魂要漂到哪里去,没有人关心。
  那都侯再度踢着马过来,一排士兵也上前把两个人团团围住。玉行把赵蘅挡在身后,都侯看向她,“你刚才叫他什么?”
  赵蘅没有说话。
  都侯又看向玉行,“你是宣州城养心药堂的傅玉行?”
  赵蘅抓紧玉行衣袖,让他不要承认。
  玉行看着周围森冷的刀尖以及满地尸体,不知这些人有何打算,最终还是道:“是我。”
  那领头又把眼睛将他死死盯了半晌,点点头,道:“我们指挥使大人最近正有意寻找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傅大夫,随我来吧。”说着,朝身边士兵给个眼色,自己踢着马走了。
  几个士兵立刻站到面前,围出一道路来,示意傅玉行跟上,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赵蘅有些不安,玉行用眼神让她跟在自己身后,谁知那士兵又伸刀将赵蘅拦下,冷脸道:“都侯只吩咐一人跟去,闲人不许随行!”
  玉行道:“她是我妻子,无论如何不能舍下的,让她随我一起去吧。”
  赵蘅看他一眼,没有反驳。
  那士兵却还是不近人情:“你当指挥司衙门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吗!”
  玉行也不让,索性冷声道:“她是我妻子,而且怀有身孕。你们要么让她跟着我,要么就地杀了我。”
  那几个士兵相互看看,最后收起刀来,示意二人同去。
  一进指挥使司衙,便一点也感觉不到冬日的严寒了,处处都是炭火地龙,催得连院中牡丹都在这种季节开得艳丽。一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赵蘅和玉行还被带去沐浴更衣过,才被允许去见那位邓州军指挥使。
  指挥使康元义呈大字型躺在床上,一只脚垂到床下,敞着衣襟,捂着脸,也分不清是活着死了。
  都侯到床前低声道:“大人,你提过的那个姓傅的大夫,我们带来见你了。”
  康元义一动也不动:“带进来吧。要是治得好,自然有赏;治不好,照老规矩处置。”
  都侯转头道:“听着了?若你治不了我们大人的病,你连你的妻儿都别想活命!”
  傅玉行没理他这番话,看病救人根本已是家常便饭,如常号脉,如常诊断,如常放血、施针、开药。第一天晚上,那康元义还恹恹不振,到了第二天,就有专门的仆婢来请二人去见他了。对方精神大好,对玉行的态度也和善许多。
  “果然还得是养心药堂的名医。之前几个,说我是什么湿热邪气入体,又是什么痹症,针扎了一回又一回,药吃了一碗又一碗,就是不见效。我一时气不过,处置了几个。如今看来,是天不亡我。”
  傅玉行只礼貌性地勾勾嘴角,“这痈疽之症是长期饮食肥甘厚味,湿热之邪内生所致。不过因你体质强健,初起时症状不显,其他大夫误诊为痛痹之症也是有的。何况大人口口声声说治不好就要杀了看病之人,那些大夫自然心慌意乱。我想,往后最好不要在治病之前威胁大夫性命。今日我还能对你的病症起一点作用,所以才被带进这座官邸,否则,我们也不过是那些被赶出城外饿死的灾民之一罢了。”
  康元义一笑,“傅大夫听起来,是对我把灾民拒之门外的事情有点意见?”
  傅玉行客客气气道:“不敢。”
  康元义顺势将手一挥,很大方地做出了不计较的神情:“傅大夫你一介平民,哪里懂得我们为官做将的难处,国家大计可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么简单。一个百姓饿死只是一人饿死,可军人饿死就是一国将亡。我省下这些粮食,也是为了让军人有饭吃,到时燕勒人来了才能打胜仗。虽然残忍了些,却也是无奈之举,为了社稷,我是情愿担下这个骂名。”
  傅玉行眼皮搭着,似笑非笑的,一句话也没回。
  康元义又问自己的病多久能治好,玉行对他说完接下来医治的计划,对方大为高兴。当天晚上,两个人的待遇就从地牢转到了花园旁的大屋子里,连属下对他们也变了一副脸色。
  晚间给他们的饭菜有羊肉馒头、酒蒸白鱼、薤花茄子、黄糕糜,自从逃亡后,再没有见过这样一顿饭,味蕾甚至受不住油荤了。然而一面是这官邸内的鲜衣美食,一面却是寒冬里被赶进雪地的几万流民,想到他们一天前也在那些流亡的人群之中,就觉得心绪复杂。
  赵蘅拿着筷子,道:“你看,这邓州城究竟守不守得住?”
  玉行根本连筷子也没动过,只是盯着桌上的烛火,最后说了一句:“咱们得走。”
  第二天夜里,梆子敲过二更时,房间内的二人听到外面传来着火的呼救声。
  赵蘅知道,她白天趁傅玉行看病时,偷偷绑在马房里的一根蜡烛已经烧断麻绳,掉到草堆里去了。
  趁着守门的人都到了外面灭火,赵蘅和玉行溜出房间,一路摸到了后院围墙,围墙离外墙极近,顶上有一道年久失修松动的缝隙。傅玉行先翻上去,上去后又把赵蘅接上去,他再到下面接住她。过了围墙,又躲过巡逻的卫兵,照样翻过外墙。他们这一路步履艰难,唯有这晚逃出指挥司衙却是异常顺利。
  就这样一路从司衙后街逃进后面的暗巷,想要找到去邓州码头的方向,只等天一亮便上船。然而二人对邓州地势不熟,在暗巷里绕了许久。
  走到一处巷口时,迎面却正看到街上迎来一队长长的火光。傅玉行立刻把赵蘅拉回黑暗里,还以为是康元义派来搜寻二人的。
  赵蘅躲在傅玉行背后,等那些火光靠近了,她感觉到傅玉行的身体也僵硬了。
  “怎么了?”她抬头问他,却被傅玉行抬手按了回去。“不要出声!”
  那一队火光,竟不是本城军队,而是燕勒军。
  从城门方向一路到此,看不到尽头的燕勒军,脚步擂擂,盔甲铿锵,就这么如入无人之境,直插进城市中。——那个在他们面前号称军贵民轻报国无门的指挥使,在敌军临近之时,毫无抵抗,开门迎敌。邓州百姓就这样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成为了燕勒遗民。
  二人都手脚发凉,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感到一种彻底的坍塌。
  玉行拉着赵蘅继续往后逃,躲开燕勒军队。天亮时,又到了城后一处贫民聚集的废墟里。周围昏暗破败,赵蘅进到屋里,不知怎的,总感觉周围悉悉有声。她一抬起头,险些没叫出来,原来房梁上密密麻麻藏了十几个人,再一看,都是寻常百姓打扮。
  双方彼此看清后,那十几个人也从房梁上下来,都是内城逃出来的。听他们所说,昨晚指挥使就连夜把官邸都让给了燕勒人,如今城墙上方都已经插遍燕勒军旗了。天还没亮,燕勒人就开始挨家挨户勒索钱财,有时是拿了钱就走,但见了女子照常是要掳掠的,有时嫌婴孩吵闹,索性杀了了事,全凭一时心情,真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赵蘅和玉行原打算穿过内城,去城西的码头坐船,其他人连忙劝道:“那怎么能行,整个内城早已经被燕勒人把守住了,怎么可能从他们眼皮底下过去?”
  邓州城三面围墙,只有东面是以一条山脉密林作为分界,玉行发现那山林就在废墟不远之外,肉眼可见的距离,如一片黑云压在雪上。他才提出穿过山林出逃,其他人又纷纷摇头颤栗道:“那山里有老虎吃人,而且积雪深厚,地势复杂,一进去就会迷失方向,就是熟悉的猎户也不敢在这种天气进山哪!”
  “死在贼兵刀下难道就好过死于猛兽之口吗?”赵蘅虽这样说,其他人还是不摇不动。他们用熟悉且笃定的表情向她表明,那座山之所以能成为邓州的边界,自然有它的道理,试图穿山而过,一定是死路一条。
  赵蘅大感挫绝,一筹莫展。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难道说,真就走不了了么?
  心灰意冷间,玉行忽然严肃地示意众人安静。
  屋外传来一阵盔甲行动的铿铿声,伴随着叽里咕噜毫不掩饰的大声交谈——有燕勒兵朝这边来了!
第六十九章 往前走
  燕勒人显然对于搜城屠城早有经验,两个燕勒兵前后脚一进屋,便朝着草堆、衣柜等地方开始一矛一矛地刺下去,有人受不了大声求饶,于是很快藏在屋里所有人都被逼了出来。有人意图挣扎,便被一矛刺穿了肚子,血溅四壁,当场将所有人吓得两股战战,再也不敢反抗。于是仅仅两个燕勒兵,便把一屋子人都控制住了。他们拿上绳索,将男女分开,用绳子将他们脖子套上,如牵引牲畜般一个串着一个。
  玉行原本牢牢抓着赵蘅的手,这时候忽然站起来,朝那两个燕勒兵说了句赵蘅听不懂的话,她猜出是燕勒语,但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燕勒兵听他说话,稍一惊讶,又回了句什么,玉行又接着回话。随后,就看到那二人往门外一指,让傅玉行出去了,不必受处置。
  傅玉行就这样抛下屋里的人,连赵蘅也不看一眼,安全到了屋外等候。
  那燕勒兵转头又来逼迫,女子们明知道被捉去的下场,有的便哭叫着一头撞上了柱子。
  混乱中,只听到门外一声马嘶声,傅玉行竟趁所有人不注意,松开缰绳骑着燕勒人的马匹跑了,连几匹马上的弓箭武器也全都摘了下来带走。那两个燕勒兵大骂一声,奔出门,骑上两匹马也追了上去。
  见燕勒兵离开,众人纷纷四散奔逃。赵蘅解开余下的几个女子,带着她们往屋外跑去。
  然而还未赶出大门,面前又横出一个魁梧的躯体。竟还有一个燕勒人!众女吓得连声尖叫,魂飞魄散。
  那燕勒兵满脸凶狠,将她们往屋内逼去。赵蘅退无可退,心跳声甚至盖过了周围的尖叫,一时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木木的,双手牢牢贴在身侧,燕勒人拿刀尖逼众人后退,她也忘了躲避。燕勒人还以为她最为听话,便狞笑着先要拿绳索去套她。
  有一瞬间,赵蘅耳朵里响过一声尖锐的鸣啸,浑身的血不知流到哪里去了,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一声凄厉的嚎叫唤回了她的意识,那燕勒人捂着脖子,脖子上插着一根泛冷光的鱼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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