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茜,那不是你的错。”程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还没有那个本事骂几句就能引起一场地壳运动。”
“我知道。”她哼笑一声,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那场地震持续了多久,我缩在角落里绝望的不敢动。后来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一个好心人将我从废墟中徒手挖了出去。”说到这里,乔茜忽然抬头看向他,“程钺,你知道么,那个救我一命的人好像也是个医生,身上也和你一样有着那种青草燃烧后的烟味儿。你真的没去过尼泊尔?”
程钺漆黑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飞快闪过,“所以你接近我,只是因为我身上的味道让你熟悉?”
乔茜撇嘴,毫不避讳道:“差不多。不过一开始是觉得你身上的味道很安神。我说了我患有PTSD,其中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严重失眠。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很难入睡。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哦,对了!”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你还记得在电影院第一次遇见你么?”
“你诬陷我是小偷那次?”程钺问道。
“唉……”乔茜叹了口气,从他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一股小心眼的味道,“我其实也知道不太可能是你,但就是很暴躁。我连续一星期失眠,好不容易才在电影院里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结果还丢了东西。”
“所以你睡着不是因为电影难看么?”程钺终于问出了介意已久的问题。
乔茜觉得他的关注点似乎和正常人不在相同轨道上,但还是老实回答道:“那部电影其实还好,不功不过的算不上难看。但是觉得没有拍出原作品的精髓来。”
程钺点头表示赞同,又顺了顺她脑后的长发。
乔茜总觉他像是在给狗顺毛,不自在地坐直了身体。
太阳终于隐没在了海平面以下,天地间骤然漆黑。远处有白光闪烁,不知是何处的灯塔。
乔茜望着那里,想了想还是决定解释一下,“程钺,我一开始接触的确是觉得你身上的安神。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两次接触下来之后,就总感觉……总感觉你一本正经的样子特别碍眼。再后来我发现,你整个人对我来说,都有安眠的作用。”
程钺哼了声,算是对她的感情发展表示认同。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乔茜,那些都不是你的错。顾磊是个成年人,追你去尼泊尔是他的选择,那样的结果是他为自己行为买单的代价。”
乔茜诧异的转头看向他,“我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理智的近乎冷血。”
国人的文化就是人死为大,仿佛只要这个的生命消失了,那么他做过的一切不管对错都应该被释然,被同情,被理解。
程钺垂眸看向她,认真道:“乔茜,我最讨厌和稀泥。一个人的性格影响到他的行为,行为又塑造了命运。顾磊那样的人,早晚会出事。不是因为天灾,也会因为人祸。而他这种人往往还会给别人带来困扰。你才是受害者。”
乔茜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出来。
眼角不自觉地有什么东西滚落,冰凉潮湿。她懒得去擦,任由它在脸颊上被夜风风干。
“讲真的,如果顾磊有你这样的父亲,世界就和平了。其实……其实地震发生的时候,顾磊向我求救过……”
那根房梁只是砸在了顾磊的腿上,并没有造成他的死亡。他惨叫着向乔茜求救,可她也已经吓傻,瑟缩在角落里不停的发抖。何况大地还在剧烈的晃动,就算她还有冷静镇定,又有什么本事在那样的情况下去解救别人。
她心里咒骂着纠缠她的人去死,可并不希望死神真正在他头上举起镰刀。她甚至后悔自责过,如果那时勇敢一点,去搬开那块房梁把顾磊一起拖进角落。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被后来倒下的墙壁砸得血肉模糊。
乔茜永远也忘不了,顾磊死的时候伸向她的那只手。充满了求生,也充满了绝望。她没有拉他一把,甚至向他动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余震在不断持续着,救援不知道何时能到,或许她这样也被掩埋这异国他乡的残垣断壁中。乔茜在惊恐绝望中渐渐失去了意识,直到朦胧中听见耳畔有人在呼唤着什么……
“别睡,挺住别睡!”
“我救你出来,你千万别睡过去!”
然后是另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你疯了!”
“你这样挖手会废掉的!”
“就算你现在不想回到手术台前,你以后都不想拿手术刀了么!”
那个叫她挺住的人声音刻板,“我做医生是为了救人,现在同样也是在救人。拿不拿手术刀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是疯了!”
争执的声音没有在继续下去,抑或是她失去了听觉。
乔茜感觉自己一直在明暗交界的地方徘徊着。她在半昏半醒中感觉到自己被人拥在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的衣服上有着烟草的味道,和她以往闻过的不同,是一种淡淡地青草的香气。让人心神宁静。
她还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温和地鼓励着,“坚持住,救援队很快就会到这里。”
“不要睡过去,再坚持一下。”
可她真的很困。又困,又冷,又饿,又疼……
“我是不是快死了?”她至今也分不清这声疑问是发自现实,还是来自梦里。
但他却聆听到了,“你不会死。”
“有我在,你不会死。”
她的确没死。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她人已经躺在临时医疗点的病床上。
睁开眼的一刹那,她猛然记起了什么……那种青草的香气,那个人,她前几天在雪山曾经邂逅。
那时几火人在背风的破上休息。他穿了一件黑色冲锋衣,帽子戴的严实,再加上墨镜,完全看不清脸。可身材高大,骨骼匀称,光是伫立在那里的身影就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他没有和同伴坐在一起,而是站在旁边。
乔茜鬼使神差地朝他走了过去。走进了才发现,他在抽烟。烟草的味道清冽特殊,和她以往闻到的不同。
男人似乎听见了脚步声,转头看向她。
虽然隔着墨镜,乔茜仍旧能感受到他眸中锐利的光芒,带着打量。冰凉,没有温度,就像这漫山的雪。
她摘下自己的墨镜,歪着头冲他笑,半是搭讪,半是好奇,“先生,你抽得什么牌子的烟。味道很特殊。”
“我抽的不是烟。”他只简单撂下了一句,便越过她返回了队伍。
真是个冷漠的人。乔茜看着他的背影,笑的更加灿烂,也返回到自己的同伴之间。
不过是一场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邂逅。
两伙人走不同的路线,之后再没有任何交集。却不想他竟然救了她一命。可她连他的长相和名字都不知道。
乔茜猛地坐了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惊动了旁边正在给另一名伤员注射的护士。
乔茜向她询问自己被送来时的情况,还有那个救她一命的人。
护士却并不知情。
这个医疗点是后搭建的,之前前往现场抢救的人里面没有她。
乔茜顿时泄气。
护士却想起了什么,“我听同事说,昨天有位中国帅哥帮着救援队做了许多工作,好像也是个医生,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那他人呢?”乔茜急忙追问。
护士耸了耸肩,“不知道。好像家里挺有背景,跟着上边的人走了。”说完端起托盘去照顾下一位。
乔茜疲惫地躺会床上,却再不敢入睡。
因为只要她一闭上眼睛,便是接连不断的噩梦。
然而那个时候的她却不知道,回国后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那一场地震中,中国人的死伤只占了极小的一个数字。
同行的人里,除了乔茜以外,还有一名摄影师和他的助力受了轻伤。唯独顾磊一人送了性命。
可顾磊的丧命,却成了乔茜的罪过。
他是追随她而去,人惨死在异国他乡。一切都是她的罪孽。
回国之后的乔茜几乎还来不及从灾后的阴影中走出,铺天盖地的责难便纷纷而至。
陈静芬的身体不适合生育,费劲千辛万苦才在35那年生下顾磊。好不容易看着独子长大成人,如今却为了追一个女人客死异乡。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痛苦。
她把所有的过错和痛苦,都归结宣泄到了乔茜身上。
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如果儿子没有喜欢上她,就不会名送他乡。如果不是乔茜一而再而三的拒绝,他又何苦追随到千里之外。
一场天灾,生死由命。
可乔茜活下来就是错。她应去死,去地下陪她苦命的儿子。
失去儿子的悲痛让这个中年母亲丧失所有理智。陈静芬动用了所有关系来打压乔茜,不将她逼上绝路不肯罢休。
乔茜说到这里时,忍不住停顿下来。
程钺听出她声音中的颤抖,却并没有开口。
许久,她终于平复下来,叹息道:“其实发生那些事情前,我的人生一直都顺风顺水,没遇过太大的挫折。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真的有人可以用手上的权力和关系压死你。”
乔茜回国后不到两天,经纪公司便跟她解约。
舞蹈团内,所有的演出都被取消。她不是被边缘化,而是被雪藏。领导甚至侮辱人的,给她安排了一个清洁工的工作。
心高气傲的她哪里能忍受那些,自然是甩下一纸辞职信走人。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下来,指责她是凶手。每天骚扰信息和电话不断。她微博还有各种公众主页被攻击,让她给顾磊偿命。居住的公寓大门上被人染上动物的鲜血,走廊墙壁上写满了凶手、杀人偿命。
她窝在家里不敢出门,不敢打开任何通讯工具。
那些在她名声鹊起时所谓的闺蜜好友,纷纷和她划清界限。有些恨不得再踩上两脚。那些对她赞许有加的师长们,也躲得远远的。
偶有一两个好心人,却也无能为力。
甚至还有一位曾经对她有所提携的长辈找上门来想要意图不轨。那人色眯眯地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只要肯跟着他,就帮她摆平现在所有的麻烦。乔茜将他赶出家门,气的摔碎家中的花瓶。
可她看着那一地的碎片,忽然恍惚。
要是在脖子上轻轻一割,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却也只是想想……
小时候的河水没有淹死她,凭什么不是她的错误,却要她自己买单!
她就不信这些人能一直坚持下去。看看是他们闹的久,还是她活的久!
结果自然是她赢了。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忘恩负义。至少兰颖在她最狼狈的时候伸出了援手。
国内暂时是无法混下去了。乔茜听从建议,在她的安排下去了国外继续进修。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热度永远维持不了三天。顾家可以动用关系闹上一时,难道还能咬着她一百年不松口?
死的不是自己儿子。不可能所有人都陪他们继续胡闹。
而这个期间,她完全可以走一个迂回路线,让自己站在更高的舞台后再卷土重来。
乔茜这时的语气已经彻底平稳。
女人的声音轻柔悦耳,喝着海浪声随夜风飘散,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海潮不知何时悄悄涨起,竟然已经能打湿脚尖。
“你那个时候可以不回来吧?”程钺忽然问了一句,“呆在那个没有过往,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其实更容易开始新的生活。”
“没错。”乔茜耸了下肩膀,“可能觉得不甘心吧,想让那些伤害过我的人看看,我如今过得更好。”
程钺转头看着她,薄唇微微抿起。
“呵呵……”乔茜在他的注视下笑了出来。她摆摆手,语气带了丝妥协,“我没说实话。其实是我的创伤应激障碍越来越严重,医生建议我回到熟悉的环境中,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逃避没有让她得到平静,那就只剩下一条路……逆流前行,迎难而上。
有些伤痛只需要时间就能愈合,有些却需要割掉那些已经腐烂的组织,才能获得新生。可刮骨疗伤说的容易,却没有人能拿起那把刀,帮她做个决断。她只能一刀刀,一下下,忍着痛,自己动手。
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绪,程钺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眼中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你的医生似乎出了个馊主意。”
“是啊!“乔茜语气轻松的附和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吧。很多事情真的这样,越逃避越难得安宁。虽然我听见和顾磊相关的事情,依然会情绪崩溃,但回国之后,我感觉有些心情就变得微妙了。从飞机落地的一瞬间开始,你说神奇么。”
“神奇。”
乔茜外头看向他,笑容里带了丝狡黠,“其实我觉得回国还是挺值的。不是遇见你这个安眠药了嘛,至少我最近每天都睡的不错。”
程钺看着她,有两秒钟的无语。
她是睡的不错,他就有些悲剧了。他原本是个自律的人,但自从家里多出一口人之后,整个生活节奏都被改变了。他觉得乔茜的失眠已经不完全是因为PTSD,天长日久,恐怕还有主观意识的放纵,以及生理习惯的养成。
而最要命的是,她自己能够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些,却根本无法改变。
“乔茜。”程钺垂眸看她一眼,“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所有的痛苦其实都来源于内心的枷锁。当一个小水坑挡在面前时,大家可以抬腿买过。可如果拦路的换成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就会有很多人望而却步,停滞不前。但还有一部分人造出了桥梁。”说着,他抬手往远处一指,“就连这片一眼看不到边际的大海,我们不也还是有办法轻松到达彼岸么。顾磊已经是过去时,现在没有人能够轻易撼动你,这一点你也清楚不是么?”
乔茜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说的没错。她清楚一切症结所在,但却无力控制,甚至改变自己。然后日复一日,自我放纵。伤口没有长平,反而还留下一个硕大的脓包。
“乔茜,这世界上最无力改变的不是命运,而是性格。你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也不会轻易被打到。”程钺话音一顿,忽然站起身,将她一起从沙滩上拉了起来。
乔茜被他扯的脚步踉跄,一头撞进他的胸膛。
程钺双手扣住她肩膀,将人推离自己,注视她的目光深沉严肃,“不要将某些放纵都归咎于心理问题。从前你因为失眠而放纵,生活规律紊乱。可是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也没有作出积极的改变。我很乐意这一生都做你的安眠药,但我更希望你能够真正健康起来。”
回去的时候程钺选择了高速。
车子又快又稳,乔茜窝在副驾驶位置上,忍不住昏昏欲睡。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驶入了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