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妩把冯氏扶了起来,认真问道:“姨娘想好了吗?这世道,女子后半生最大的依靠就是儿子,大哥哥是个纯厚之人,如今也上进了,说不定来年就会带个功名回来,您就只等着享福了,可姜家那边,二十多年过去了,说不定早已物是人非,亲戚旧友都已各自成家奔前程,未必会真如姨娘所愿。”
这世上有母亲和云氏这种倾尽全心爱护孩子的女人,也会有像冯姨娘这样,将自己看的比孩子略重一筹的女人,这都没什么错。
苏月妩也不怀疑她说的是假话,因为记忆里,冯姨娘确实不止一次望着东南方向,含着泪光对母亲说怀念青州,怀念大家一起联句作诗,姑娘丫鬟笑闹成一团……
苏府里,父亲对冯氏无半分情愫,母亲去世后,她再无依靠,带着儿子畏畏缩缩的过日子,痛苦之中,自然会更怀念曾经美好的光景。
或许苏遇则有立场怨怪她,但苏月妩没有。
在她小时候,每每和苏遇则在一处,冯氏总是把担忧关怀的眼光投在她身上,但凡稍危险一些的地方,她便要前后跟着,焦急地说“小小姐快下来,若有个好歹,我可怎么跟夫人交代”。
而幼时的苏遇则也想过用同样的方法引冯氏注意,结果从假山上摔下磕伤了膝盖不说,还收获了冯姨娘的一巴掌和怒骂。
所以如今,苏月妩能做的,就是把利弊跟冯氏分析清楚,端看她如何选择了。
冯姨娘听了她的话,又看了眼儿子,但这次刚对上目光,就逃避般猛地回过了头。
“小姐!”冯姨娘满脸泪痕,坚定道:“奴婢要回青州,奴婢不想留在京城,则哥儿以后就是登堂拜相,奴婢也不后悔!”
苏遇则默然低头,不动声色地拉住戚氏的小拇指。
戚氏赶紧握住丈夫的手,心疼地看着他。
苏月妩便点了点头:“好,那我就给舅舅去一封信说明情况,正好,我在宫里这些时日攒了些赏赐,想着择日送去青州给舅舅姨妈以及各位表姊妹表兄弟们,我这次回宫后就整理整理,再让人送过来,到时候就托劳您代为转交,问他们好吧。”
冯姨娘捂住嘴,睁大眼,喜极而泣,不顾苏月妩阻拦,又执意再次跪了下去,恭敬无比地朝她磕了个头,哽咽:“奴婢谢小姐!”
*
等这头的事全处理完,苏月妩才带着张贵德去了家祠。
祠堂的院子里有套石桌,沈珩正坐在那儿,以手撑头,双眸闭合,眉头微蹙。
苏月妩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出他没睡着,便俯身抱住了他,把下颌搁在他肩膀上,双手牢牢环住他的腰。
沈珩睁开眼,浓长的睫羽眨了眨,才回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语带关怀:“处置完了?”
苏月妩轻轻“嗯”了声。
沈珩看了眼祠堂方向:“朕刚刚去给岳母上了香,你要不要再去拜拜?”
苏月妩点点头,但也是此刻才注意到他的称呼,微惊:“你叫我母亲岳母?”
沈珩弯唇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朕对你不好吗?你连朕的伺候都享受了,这会儿装什么受宠若惊?”
张贵德日常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苏月妩便进了祠堂,点燃了三炷香,面对着母亲的灵位跪在蒲团上。
眼前一幕幕景象闪过,是母亲从后面弯腰抱着她走路;是母亲摇头晃脑地教她念诗,手把手教她写字;是某夜电闪雷鸣,她躲在床帷呜咽低泣时,母亲披着外衫急匆匆出现,把她搂进怀里,一边嘲笑她胆小一边轻哄……
最后的一幕,定格在被鲜血浸湿的床褥上,母亲颤抖着,用白皙微凉的手遮住她的眼,温和地声音从头顶传来:“妩儿,不要看……”
苏月妩眼眶酸疼,一种类似窒息的感觉汹涌袭来,她深呼了几口气,才略有缓和,脸上扬起了笑意:“娘亲,妩儿给你报仇了,妩儿现在不胆小了,不但不怕打雷,连血也不怕了。”
“你要是在天有灵,今夜来夸夸妩儿好不好……”
沈珩站在门口看着苏月妩,眸光颤了颤,感觉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紧了。
他快步走上前去,在她身边蹲下,轻声问:“阿妩,你不想哭吗?”
仿佛绷紧的,一触即断的弦。
沈珩这话落地,就像打开了苏月妩心中的一个阀口,她的眼泪忽然就失控,纷纷涌出眼眶,对着那牌位上的“姜拂云”三字,苏月妩悲痛欲绝,放声大哭。
沈珩把她抱进了怀里。
苏月妩好久没有哭得这么痛快了。
到最后,眼泪终于干涸了,人也没劲儿了,无力地被沈珩抱着,疲累到极致的感觉上涌,让她闭上了眼。
她隐约感觉到沈珩抱起她离开。
经过前院时,父亲殷勤恭敬地声音响起:“陛下这便要走了吗?劳烦陛下为臣之卑末私事奔劳一趟,臣惶恐不已,已然让人去天香楼订了饭食,陛下不妨用些,也好等苏嫔娘娘醒来再起驾。”
苏月妩也是听了这话才想起,沈珩有不用早膳先去上朝的习惯,也就是说,到现在还滴水未进。
她想说什么,但实在太疲乏了。
沈珩拒绝了,抱着她往外走去,等上了马车,车轮轱辘轱辘的驶动声在耳边响起时,苏月妩终于克制不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68章 你没事了?那朕可要闹了
苏月妩这一觉睡得很长,中途醒来时是深夜。
她动了动身子,就摸到一条温热的胳膊。
苏月妩扭头,就看见沈珩趴伏在床榻边,被这一下惊醒,睁开带着倦意的长眸看向自己。
她怔了怔,随即坐起身,有些惊讶地问:“你就趴在这儿睡?累了怎么不躺上来?”
沈珩还穿着白日和她同去苏府时的那身常服,见她醒了,松了口气般,眉目舒缓了些:“你睡着,朕怎好趁人之危。现在感觉怎么样?王院判说你有些伤神过度,开了安神药,嘱咐若是你醒了还有不适就喝下去,安安稳稳睡一觉便好。”
苏月妩感受了一下,除了眼睛哭得有些酸疼之外,并没有什么不适。
她笑着拉沈珩:“嫔妾没事,不用喝药,不过陛下,半夜爬床的事您都干过了,这会儿又君子个什么劲儿,快上来。”
沈珩却是轻轻把手抽回去了。
他站起身,垂眸看着她,轻声问:“你果真没事儿了?”
苏月妩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呀。”
沈珩听了这句话,点点头,然后面色一下子就淡了不少。
他沉声道:“既然如此,朕便回养心殿去了,那边堆积了不少折子,朕得去批阅,你好好休养,这几日就不要来找朕了。”
语罢,看了满脸懵怔的苏月妩一眼,干脆利落地拂袖而去。
苏月妩这回是真懵了,看着沈珩的背影消失在槅门处,不确定地问进来的绿枝:“他,他,他是不是生气了?”
绿枝脸上也有泪痕,她全家能活命,都是蒙先夫人恩典,今日听说大仇得报,虽然不如苏月妩那般情绪剧烈,可也是激动感慨极了。
她此刻一心惦念主子,根本就没留心陛下是什么表情走的。
“娘娘可是刚刚说错什么话了?”
苏月妩回想了一下,摇摇头。
绿枝道:“那便无妨,陛下今日可是亲自把娘娘送回的钟粹宫,又找了太医院医术最好的王院判过来诊脉,守着您从晌午到如今,怕您没吃东西胃受不住,亲力亲为的喂了米粥,这般上心,您就别多思多虑了,好好歇一歇,什么事儿都等明个儿精神好起来了再说。”
*
沈珩走出殿门,便放缓了脚步,回头看了眼,皱眉,走得更慢了。
张贵德虽然不知道殿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人精不需要知道前因后果,只揣测主子想干什么就是了。
主子现在明显需要一个站住脚步,等娘娘追出来的台阶。
他忙道:“哎呦,陛下,您的龙靴上好像沾了些灰,奴才帮您扑扑吧。”
沈珩立刻脚步一顿,站在原地,瞥了张贵德一眼,矜贵地“嗯”了声。
张贵德便赶忙走过去,蹲下身子扑“灰尘”。
这灰尘越扑,沈珩周身的气度就越冷,张贵德瑟瑟发抖。
待钟粹宫灯火暗下的一瞬,沈珩的脸彻底阴沉了下来。
他揪着张贵德的脖领子将人薅起来,声寒如冰:“别擦了,回养心殿!”
*
翌日苏月妩去养心殿被拦的时候,便知道昨夜不是错觉,沈珩实打实是生气了。
她心中有两个猜测,一是理智上的,昨日自己在苏家狐假虎威,阴阳怪气父亲,毒杀云姨娘,破灭了沈珩心中曾经对自己美好幻想,毕竟没有一个帝王会喜欢心狠手辣的女子。
二是情感上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段时日沈珩对她的宠溺纵容,苏月妩不是没有体会,那么如今,他是在气恼自己利用他报母仇?觉得自己这段时日都没有真心?
不论是哪种情况,苏月妩都得见沈珩一面,试探清楚才能对症下药。
如果是有一种,她就开始卖惨装柔弱。
如果是第二种……
她或许会试着推心置腹,以后对沈珩用些真心……
养心殿外烈日炎炎,下火一般,张贵德急匆匆地出来,见苏月妩还站在那儿,哎呦了一声跑过来。
“苏嫔娘娘,您快回去吧,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就是见了面也不好,您容陛下缓缓,就效仿那刘玄德三顾茅庐,多来几趟都成,就是别一直站在这儿,拿身子跟陛下扭气。”
苏月妩明白张贵德说的是好话,真心道谢:“多谢公公提点,只是本宫和陛下此次的误会,实在是越早解开越好,劳烦您再进去跟陛下通禀一回,就说嫔妾只要一盏茶的时间,若还没解了陛下的气,嫔妾便再不来叨扰了。”
张贵德面色闪过纠结,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娘娘,您说您何苦呢,奴才出来前陛下便吩咐过,若好言相劝您走了便罢,不然就让奴才告诉娘娘,您若再晒下去,整个钟粹宫的奴才都会因护主不力之罪受责罚。”
苏月妩没想到沈珩会下这样的口谕。
纵然她不觉得沈珩是个会迁怒宫人的君王,可她不敢赌,否则会让手下奴婢觉得她不在乎她们死活,滋生二心。
她只得像是被伤到了一般,怔了片刻,才声线微颤道:“好,陛下既然这么吩咐过,本宫走就是了。”
……
养心殿内。
沈珩听了禀报,蓦地抬头看向张贵德,不可置信地道:“她都这么说了,你还撵她走?”
张贵德比他还不可置信,张嘴瞪眼道:“这,这,不是陛下吩咐的,若苏嫔娘娘还不走,让奴才不用来回禀,直接把那话告诉娘娘吗?”
沈珩怒斥:“你是猪脑子吗?半点都不知变通?朕让你传话前,知道她只要一盏茶的时间吗!”
张贵德:……
好好好,这都能是他的错。
张贵德生无可恋地跪下,一脸懊悔不迭道:“都怪奴才蠢笨!奴才知错,要不奴才这就去把苏嫔娘娘追回来?”
沈珩猛地站起身,攥紧双拳,看着门口方向。
昨夜,他也以为她会追出来。
可她没有。
利用他达成了目的之后,她很高兴吧?以至于根本就没发现自己有没有生气,伤怀。
也许是发现了,但根本不在乎。
觉得他就像一条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根本不值得费半点心。
可自己呢,连生气都得确定她身子无恙才敢表露出来。
两厢对比,她薄情如斯,他又何必非得上赶着,那么没出息?
总得让她后悔,知道错了再说……
第69章 同为陛下对嫔妃,你敢打我?!
坤宁宫。
“果真?”
陶皇后放下药碗,似是不敢相信,抬眸问青黛:“小诚子莫不是看错听错了吧?”
青黛看看主子,又看看在下首坐着眼都瞪大了的柳听鹂,认真道:“绝对没有,小诚子听得真真的,张公公实在是这么跟苏嫔娘娘说的,态度也……唉,看样子苏嫔这次是真惹陛下动怒了,此后恐怕是连面圣都难。”
“怎么会这样呢……”
陶皇后轻轻皱眉,继而叹了口气,摇头道:“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可这才几日,苏嫔竟就落了这么个结局,真是可怜啊。”
柳听鹂听到苏月妩失宠,原本正快意,见陶皇后这样,顿时气急:“娘娘您也仁慈太过了吧?到现在竟然还觉得苏嫔可怜?您卧病这些时日,以贤妃娘娘为首,众妃日日过来伺候,只有她!哦,还带着那个小贱人姜筠柔,仗着圣宠不曾来一回!”
陶皇后看了她一眼,温柔道:“不可说秽语,更何况,苏嫔也是来过一次的。”
柳听鹂气笑了:“就一次?还不如不来,恶心人呢。”
陶皇后有些无奈:“你呀,就是吃了这直性子的亏,怎么还不长记性,若是这话让苏嫔听去,再到陛下那里告一状,本宫就是再去请罪,也保不了你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柳听鹂就想起自己因苏月妩从贵人降到了最末等的答应,不由得恨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
还去陛下那儿再告一状?青黛刚才都说了,以后苏月妩面圣都难!
柳听鹂想到这儿,倏地攥紧手帕。
是啊,苏月妩现在没有圣宠,可自己还有皇后撑腰呢,是时候算账了!
她站起身,压抑着激动道:“皇后娘娘,妾身还有事,就先告退了,明日再来侍奉。”
陶皇后以手掩唇轻咳了声:“去吧。”
*
钟粹宫。
苏月妩从养心殿回来,因出了一身汗,便去沐浴更衣,刚重新穿戴好,就听外面有人禀报,说是柳答应来拜访。
她想都没想,扔下两个字:“不见。”
笑话,光一个沈珩就够她头疼了,谁有空应付这个玩意儿。
然而等苏月妩歇了个晌,准备二顾养心殿的时候,却被柳听鹂堵了个正着。
“苏嫔娘娘,妾还当您遭报应失宠之后,这辈子都不敢出门了呢。”
柳听鹂也不知在钟粹宫外守了多久,鬓发都被汗浸湿了,但神色却很是得意。
不用苏月妩说话,她一个目光,绿枝便呵斥道:“柳答应,我们娘娘位分在你之上,你如此出言不逊,按宫规该当如何处置?”
柳听鹂眼神一厉,快步走上前,照着绿枝的脸打了一巴掌,怒道:“我从陛下登基就在宫里了,用得着你个贱婢给我提宫规吗?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跟你主子一个德——啊!”
苏月妩不等她说完,便将绿枝拉去身后,而后抬手,重重一耳光扇了回去。
柳听鹂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声音都尖了:“同为陛下对嫔妃,你敢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