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乎是明着骂了。
苏月婉气得脸颊涨红:“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分明是你跟周嬷嬷说的,这时候怎么又不认了?”
“周嬷嬷说的是吧?”苏月妩陡然冷下声音,眸光流转:“云姨娘,劳烦你把人给我传过来,我倒要好好问问,她何时从我口中听见过落选二字,敢拿这种事诬陷主子,就该拉出去打死!”
云姨娘脸色一白。
她记起来了,周嬷嬷禀告她时复述的话,这小贱人确实没有直说自己落选。
原来是早有预谋,真的中选了吗……
云姨娘整个人如遭雷击,身形晃了两下,差点藏不住眼里的恨毒。
凭什么,凭什么她姜拂安的女儿能运气这么好……
“阿娘,你怎么了?”苏月婉惊慌出声,赶紧扶住她,继而含泪看向苏月妩,语带央求:“姐姐何必咄咄逼人呢,你说了什么话,我和阿娘只当不知道就是了,阿娘身子不好,只有周嬷嬷伺候的最妥当,还求姐姐放过她,也给阿娘留条生路吧。”
云姨娘也缓过神了,咬唇向苏自远看去,一双杏眼泪光闪闪,好不娇弱可怜,无声附和女儿的话。
哪知只得到对方一个称得上敷衍的安抚目光。
苏自远这时候属实不怎么顾得上爱妾。
他在官场浸淫多年,自然能看出来大女儿没有说谎,否则哪能有这样的底气。
兴奋、激动、懊恼……
诸多情绪参杂在一起,最终还是喜悦占了上风。
他抚了抚胡须,满脸带着宠溺的笑意:“妩儿啊,为父相信你,我从小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三个女儿里,我最疼的就是你了。”
苏月妩都不由得感叹一句自家父亲的厚脸皮。
前一刻还横眉冷目,后一刻就又变成天下第一慈父了。
她故意道:“女儿哪有什么出息呀,行事不检,名声都坏透了,还是老老实实等着嫁给云家表哥吧。”
被原话奉还,苏自远也不尴尬,呵呵笑了两声:“为父不也是为了你好吗,你自己细想想,若是这次没能入选,还有比你表哥更好的夫婿人选吗?”
“阿妩,你长大了,该要明是非懂人情,所以为父虽然疼你,也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对你百依百顺了,可你要知道,我们是血脉至亲,你姓苏,是我苏自远的女儿,这一点永远都改变不了。”
一番感慨情深的话,却隐隐含着胁迫之意。
既然是父女,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苏自远想的很清楚。
若苏月妩在宫中若得势,即便不这两年出手相助,他也会因为宠妃之父的身份在仕途上顺畅不少,而相应的,他若平步青云,封侯拜相,苏月妩也脸上有光不是?
苏月妩看着满眼亮着算计精光的父亲,轻轻叹了口气。
他仿佛只想着好事了。
如果自己这次进宫不得圣心,无宠甚至获罪呢?
苏月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家父亲肯定会王八脖子一缩,明哲保身撇清关系,然后怒骂她不争气。
“父亲放心,我也是跟着哥哥读过几年圣贤书的,《礼记》中说,‘子不言父过’,更何况您并不曾真的做错什么,我擅自离开东宫,还见罪于储君,本就是忤逆不孝之举,您生气是应当的,可即便如此,也没有真的打过女儿一次,吃穿用度也不曾亏待,我都记得的。”
苏自远没料到她还能说出这样一番有见地的话来,还没来得及欣慰,就听见苏月妩又开口道:“可《礼记》中还说了 ,‘居父母之仇,弗与共天下也。’ ,我母亲的死,跟云氏可脱不了干系。”
云姨娘不可置信地抬头,眼中闪过一抹惊恐。
苏自远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妩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遇安也皱眉出声:“阿妩,不可造次。”
苏月妩理都没理苏遇安,只对苏自远温婉一笑,宛若最孝顺不过的女儿:“父亲想什么呢,我知您与云氏情深,就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只是由她管着家,我这心里始终不踏实,横竖这府里并不止她一位姨娘,不如让她将中馈让出来吧。”
府里的另一位姨娘冯氏,是苏月妩母亲的陪嫁。
当年母亲嫁入苏家一年未有身孕,便做主将冯氏开了脸给父亲做通房,庶长兄苏遇则便是冯氏所出。
冯氏是个安分的,对母亲忠心耿耿,父亲并不喜欢这种性子,连带着也不喜欢沉闷寡言的庶长子,云氏当家这些年,他们母子二人更是混成了透明人。
苏月妩知道,以自己现在刚刚入选的身份,还不足以让父亲处置了心尖上的云氏。
那么便能做一点是一点,徐徐图之,总有一天,她要云氏母女血债血偿。
第6章 嫡亲兄长
苏自远当然不愿意。
他之所以打着思念亡妻的名号这么多年不续弦,就是想让宠爱的女人掌家,不受委屈。
可女儿已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哪怕是为了维持表面的和气,他也不能拒绝。
云姨娘整个人颤了颤,摇摇欲坠如一片枯叶。
苏月妩离开前扫了她一眼,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唇。
这日快到就寝时分时,苏遇安来了桃夭居。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过妹妹的闺房,进门的第一时间就皱了皱眉,指着东面的墙壁问:“我记得那里原先挂的不是我们一起画的春游图吗?怎么摘掉了?”
苏月妩在妆镜前通发,闻言头也没抬,看着镜中自己姣好的面容,不紧不慢道:“沾上污渍了,挂着不好看,我就扔了。”
苏遇安心里的不悦这才消散些。
他找了把玫瑰椅坐下,感慨般地道:“阿妩你说,我们都多久没有像以前那样亲近了,我还是喜欢你小时候,多粘人啊,我做功课时你都非要抱着我,就寝也要我哄着才行。”
苏月妩看见镜中的自己冷冷扯了扯唇:“是啊,那哥哥你说,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亲近你的呢?”
苏遇安思索:“大概是十二岁那年?我记得清楚,那时我从江南游学回来带了不少小玩意儿,以前你都是要霸道独占的,可那次二妹妹拿了好几样你都不介意,我夸你终于懂事了,你也不搭理我。”
那时他还以为苏月妩在闹脾气,想着冷她几天让她反思反思,总归过不了几日就会来认错了。
谁知直到今日,他都没等来妹妹像以前那样哭着跑过来认错,然后继续乖乖黏在自己身边。
“之前所有关于哥哥的东西我都太过在意,后来被兄长训斥多了,渐渐就不在意了。”
怎么叫不在意了?
明明应该夸赞她知错就改懂事了,可苏遇安心里还是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皱眉,看着妹妹动作缓慢地通着头发,乌密的青丝铺散在身后,衬得她脸庞愈发白皙娇妍,可那神色却太过漫不经心。
曾几何时,苏遇安一进门,就会被一个软软香香的小团子扑个满怀,听见撒娇意味浓浓的“哥哥”。
而现在,两人各坐一方,明明在一个屋子里,中间却如同隔了道无形的天堑。
苏遇安有些不悦,眉心微微蹙起,两指并拢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椅子扶手,语气里带着不确定和难以置信:“你是在怪我训导你了?”
“训导?”苏月妩握着檀木雕花梳的手顿了顿,觉得有些稀奇可笑,也就真的笑了笑,若有所思道:“原来哥哥管那样叫训导吗?”
自从苏遇安有了通房,理解了父亲的所作所为后,就连着对云氏母女的态度也好了起来。
他禁不住苏月婉的央求,教她习字,陪她作画,带她去京郊踏青……
踏青那日,苏月妩在苏府门口守了整整一日,好不容易盼到了兄长熟悉的身影,却见他下马车后又张开双臂,让另一个小姑娘扑进怀里。
“京郊我带你过多少趟了,二妹妹她连苏府都没出去过,你做为家中嫡长女,不懂得关怀幼妹就罢了,竟然还这么自私,以后谁家敢娶你这样的妻室!
“回院子里去,把苏氏族规抄十遍给我。”
苏遇安冷沉的脸,苏月婉表面乖巧,实则暗含挑衅的目光……
是苏月妩到现在想起来,还是会稍许心梗的程度。
“哥哥,我对你的满腔孺慕,全心依赖,皆是你亲手打碎的,怪不怪的倒谈不上,毕竟如果不是有你在,我从东宫回来后,父亲估计就会和云氏一起合谋,或是把我嫁给个什么不堪之人,或是怕我有损家族名声,干脆安排个“病逝”,落个干净。”
“住口!”苏遇沉了脸,打断她教训道:“阿妩,你怎么能这样大逆不道的猜疑父亲?还有,云姨娘到底是父亲的妾室,你一口一个不云氏,是哪家的规矩!”
苏月妩透过妆镜瞥了他一眼,不甚在意,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可我也不会绝对再对你有什么深厚的兄妹之情了,当你的妹妹实在太累,幼时要撒娇黏人,稍长一些,就要变得温柔大度,及笄后,自然是该凭借着贤淑的名声嫁入高门,在夫家站稳脚跟后,时不时帮扶一下娘家;等以后老了,儿孙满堂的时候,再用自己经年积攒的人脉,帮娘家侄儿侄女儿什么的谋个好前程。”
“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好妹妹,对不对?”
苏遇安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整个人都被噎住了。
无它,他从没想过能从不谙世事的妹妹口中听见这一席话,可诚然,她说的这些正是自己心中最开始对她的期许。
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对吗?她为什么用这种奇怪的语气说出来?试问哪家女儿不是这样的?
苏月妩从兄长脸上收回目光,幽幽地叹了声气:“哥哥,你真不愧是父亲的儿子,对家中女眷的喜爱都是有条件的,那么既然如此,从今后,你我之间便只有家族利益,你也不必再来找我,说些什么感慨岁月荏苒,年少时如何如何这种话。”
苏遇安见自家妹妹终于通顺好了头发,把木梳放回妆奁里,回头看过来,那张从小到大一直如花瓣般娇嫩漂亮的洪唇轻轻启合,说出的话却是那么陌生:“哥哥,你放心,以后你在官场用心经营,我也会在后宫尽我所能,我们互相扶持,会是一对很好的兄妹的。”
苏遇安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惊诧,迷惘,气愤……
他想不通乖乖巧巧的妹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因为这些年没把她带在身边管教吗?
“你……”
苏遇安甫一开口,院门外就跑来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丫头,是苏月婉的贴身婢女绿枝。
她看见苏遇安,“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涕泣涟涟地不住磕头。
“公子快去荷芳院一趟吧!姨娘她被收去了管家钥匙,悲愤交加下引出旧疾,直接晕死了过去,这会儿不知有命没命,老爷亲自去集安巷求请张御医去了,我家姑娘没了主心骨,一直哭着找哥哥,奴婢求您去看一眼吧!”
苏遇安闻言面色一凝,也顾不上气恼苏月妩刚才那些话了,只回头不悦地看了她一眼,轻斥:“看看你闹的乱子。”
语罢,径直拂袖往荷芳院走去。
第7章 庶兄
已是二更时分,绿枝吩咐小丫头把院门落锁,安排好上夜的婆子,回到屋里来时,却见自家姑娘还坐在妆镜前发呆。
方才二公子一进来,就吩咐她退出去了,可即便没听到什么,她也知道二公子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绿枝去拿了件对襟衫披在苏月妩身上,蹲下来轻声道:“小姐,别难过啦,我们过些时日就能离开苏家进宫去了,到时候做了尊贵的娘娘,又有陛下护着,就没有这么多糟心事儿了。”
当年苏月妩入东宫,绿枝是跟着伺候的,对陛下和小姐之间的事一清二楚。
陛下待小姐,那真是称得上娇惯二字了。
小姐胡乱涂鸦的丑东西被陛下说成是绝世之佳作,还要让太监裱进卷轴存入东宫收藏;小姐爬树摔倒了,陛下大怒让人锯掉那棵杏树,说是给小姐出气;小姐生气不理人,陛下在书房闷坐一整日,写了千字罪己书认错……
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情意甜涩如青梅,却又滚烫灼热似干柴烈火。
就凭着这份旧情,绿枝觉得,小姐在陛下心中的份量也一定是比别人重的。
苏月妩倒不是在为苏遇安烦心。
相反,她是在想云氏,而且心情颇为不错。
当年母亲被云氏气得难产而亡后,远在青州的外祖父一家得到消息,就派了大舅舅过来。
大舅舅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随身的侍从抓来云氏,硬生生给她灌进去了一碗绝子汤。
云氏本就有先天的心疾,只是比较轻微,被绝子汤中的毒性一催,症状就严重了起来。
再发作,就会疼得死去活来,甚至危及性命。
不过自大舅舅回青州后的这么多年里,云氏掌管全家,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心疾也就几乎没发作过。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如今,云氏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
这病,以后且有得犯呢。
夜色已深,外头因为云姨娘的事闹成了一团糟,苏月妩让绿枝安排了人注意着那边的动静,自己正要就寝,桃夭居却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庶长兄,苏遇则。
苏月妩一边简单绾了头发披衣下榻,一边思索这位庶兄的来意。
如果是为了管家之事道谢,大可不必选在半夜三更,明日天亮后再来也是一样的。
外间,一个身形修长眉眼低敛的男人正规规矩矩地端坐在椅子上,听到动静立刻抬头,站了起来:“妹妹。”
这两个字唤的拘谨又快速,像是提前演练过许多遍。
苏月妩上次见苏遇则还是在除夕家宴上,不过也只是偶尔扫到的几眼罢了,此刻仔仔细细地端详,才发现他竟是几个兄弟姊妹里生得最像父亲的,长眉深目,俊秀儒雅,如果能把唯唯诺诺的气度变成温润如玉,只怕会比苏遇安还招眼。
她对长相好看的人一直很有耐心,便笑着道:“大哥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不怕小侄女儿睡醒了找不到爹爹哭闹吗?”
苏遇则能感觉到苏月妩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安,有意缓和气氛,心中微暖,垂目轻声道:“有她娘亲看着,不会哭的,我今日来,是……”
他顿了顿,伸手从袖笼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匣子,双手递给苏月妩。
“这是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些银票,知道你要进宫,就想着给你拿来。”
苏月妩挑了挑眉,从他手中接过匣子,轻巧地打开锁扣,入目竟是一叠摞的银票,粗略地估算一下,大概有四五百两的样子。
似是怕她不收,苏遇则有些紧张急促地开口:“我知道宫里的一切用度都不必花费银子,可总有一些想不到的地方要用钱,兄妹一场,我没出息,在别的地方帮不了你,只有这些银票让你拿去傍身,好歹也算是尽一尽做兄长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