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遥和前面的司机聊天,他指着一根白色的粗壮柱子说:“那有个男人,一会儿偷偷往这看一眼,你看看是不是认识的,要不要报警?”
云遥顺着望过去,在柱子边缘看见一块黑色衣服,耐心等了一会儿,那人探出头来,然后像路过一样,从车边走了过去。
是齐成。
车窗是防偷窥玻璃,在阳光下,云遥看见他经过的时候,脚步更慢,装作不经意转头,扫了一眼车窗。
他穿着黑色羽绒服,鬓角有了白头发,看着比从前老了些许。
云遥想到出事那天在商场给他买的西装,应是找不见,没有机会再送给他穿了。
愁白头,愁白头,头上出现的白发是因为她的欺骗吗?
实话讲,看到他这个样子,云遥心里不好受。
想下车向他道明缘由,真诚地道个歉,指尖勾住车门拉扣的时候,又忽然心生退缩。
正如当初的欺骗让她自己心虚,如今欺骗暴露让她更加愧疚,以至于在直面这一刻时心生怯意。
就在她犹豫徘徊的这几秒,齐成已经离开视野,周明坤也一趟将东西全拿下来,拉开车门坐进来。
“怎么了,在看什么?”
云遥回头看他,摇摇头,“没什么。”
打车送去了银杏南路。
房子在一条胡同里,是个带院子的二层白色小楼。
院子里,朱世春正撅着屁股在灰石板地上拖地,楼里空旷,空气里还留着由于长期空置而散发的阴凉霉味。
客厅的桌上、沙发、地板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行李。
朱世春说:“这套房是坤子新找的,找了半个月,昨天才找到这么一套环境清幽,适合养病的独立小院。”
他说完看坤子一眼,给他使眼色,催他多说两句,多好的表现机会,但周明坤和他对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当没看见。
把朱世春气的。
云遥住一楼主卧室,那是个套间,从客厅进去是个小休息间,茶几边摆了张沙发,休息间里面才是睡觉的卧室,床铺已经铺好了,与房间的阴霉味不同,摸上去是干燥温暖的阳光气味。
云遥一路由周明坤扶着进来,小腹挨了两刀,血近乎流干,元气大伤,即便出院了,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她从院子门口走进来。
门口下车的时候,周明坤说抱她进来。朱世春就在院子里,云遥还是要这个脸的。
他将被子掀开,有力的双手架着她,一点点往下放,让她慢慢坐到床上,又熟练地弯腰抱她小腿,准备如往常一样抬到床上。
这回刚摸上去,云遥踢开他的手,“我自己试试。”
周明坤松了手,看着她,“还有力气?”
昨晚在医院起夜上厕所的时候云遥完全是自主上下床,今天可能是走了一段路,刚抬上一条腿,便觉小腹因为用力抽疼,只好放弃,无奈冲他一笑,周明坤给她抬上床。
云遥躺下休息,周明坤出去和朱世春一块将客厅的行李分门别类放好,随后朱世春回工地干活,到中午,周明坤进厨房做饭。
他做了三菜一汤,住院时都是他在家里做好带过去,距离偏远,再好的保温桶也有些凉了,将近一个月,云遥头一回尝到刚出锅的菜汤,胃口不错,吃了一小碗饭。
周明坤意外看一眼她空掉的碗,“还吃吗?”
“不了。”
云遥问他:“你租这个房子多少钱?”
“没多少钱。”他低头,夹菜到碗里,和着米饭一块扒拉进嘴里,吃饭速度加快,嘴里一直没闲着,让云遥再和他说话都找不到机会说。
“再吃块这个。”他将盘子里最后一块排骨夹到她碗里,那是云遥留给他的。
“没多少是多少钱?你还有钱么?”
她住院这段时间,他在医院贴身不离地陪护,没见他工作,住院费、医疗费,再加上租这个房子的钱,怀疑他都欠债了。
“还有。”周明坤知道她想的什么,“你住院治伤用的钱,那个人都给我了。”
他没说名字,云遥猜到是严泊裕。
周明坤是不想拿那个男人一点东西的,但云遥是他三哥害的,他觉得严家应该出钱为云遥治疗。
“我之前给你的那个卡呢?”云遥忽然问。
周明坤看她一眼,放下碗进卧室,从衣柜里的一个衣服里掏出一团卫生纸,里面包着黑色塑料袋,然后从塑料袋里掏出那张卡。
“……”
云遥没忍住,唇角憋了笑。
她故意问:“里面有多少钱,你看过吗?”
他又看她一眼,这一眼有了深意,“没看过。”
“没去银行查查?”
“查了,密码不对,看不了。”
那天在小胡同里,云遥离开之后,周明坤准备回家,朱世春非拉着他去银行看看有多少钱,看看他这条贱命在小夭眼里值多少钱,但卡插进ATM机,密码他输了好几次都不对,将他和云遥有关的数字都试了一遍,全部错误。
那时候,朱世春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怀疑,他才意识到又被云遥耍了一遭,脸火辣辣的,又疼又烫。
云遥憋笑憋的肩膀轻颤,将他刚递过来的卡再递给他,“密码237237,你去取一点出来付房租吧。”
周明坤想了想,眉头蹙起,“这是什么数字?我没有印象。”
“那天我骗你怀孕,你给的打胎钱,二百三十七。”
餐桌瞬间安静下来。
周明坤记起,那天他听见她要打胎,心里虽然不舍,依然听话地一股脑把兜里的钱都给了她,他只记得有二百多,并不记得具体有多少钱,觉得不够,回家后又找借口向父母要了几百块钱,第二天像从前约会一样,在她上山割猪草的必经之路等着,然而等了一天,直到下午到了返城回学校的时间,也没等到她过来。
等下个假期回家的时候,就听说她跑了。
村里一个孩童递给他一封她留下的分手信,给完伸手说:“存信费,一块钱。”
他问了表姐有没有叫余夭的女孩去流产,表姐说没有,他跑遍县城的车站问有没有一个叫余夭的女孩坐车,尽力描述她的身高和样貌,可车站人流如织,又时隔一个月,所有人都摇头。
他想起来当时没日没夜的慌张,两年来的奔波和流浪,再看着她轻轻松松说出这句话……
“你有愧疚过吗?”他平声问。
云遥忽然一愣,挑挑微僵的唇角,像是没听懂他突然冒出的这句话,“你说什么?”
周明坤乌黑的眼珠望着她,语速很慢地重复道:“当初骗我怀孕,你对我有愧疚过吗?”
云遥沉默了。
……应是在那个暴雨夜,在明白是因为自己妈妈才会被打断腿时;年岁见长,了解什么是拐卖,知晓是自己掐断了妈妈离开的唯一一次机会时,她的愧疚就全部给出去了。
就连欺骗齐家母子,她也是心虚占绝大部分,愧疚是奢侈少有的。
“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过?”
“我有想过你。”她只能这样说。
静谧在此刻的空气里蔓延,须臾,一声自嘲轻笑打破,周明坤说:“你没有心。云遥,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云遥心头忽然跳了一下。
但也只是跳了,那么一下。
……
这座院子在胡同深处,出行不方便,却也是难得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饭后,云遥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随手逗着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小麻雀。
周明坤像是生气了,在厨房洗碗刷锅时叮铃咣当响,洗衣机在院子里,是老式双桶洗衣机,没有水管往洗衣机里注水,他一桶水一桶水往里面倒,倒水声哗啦啦响,只是听着,就能感觉倒水的动作有多猛。气性这么大。
洗衣机轰隆隆响着,洗着从医院拿回来的衣服,他又拿出来两个盆,接了水,坐在地上搓洗内衣。
搓洗声又急又快,云遥忍不住道:“你慢点搓吧。”
每回生气了洗她内衣都用大力,不到一个月,已经搓烂两个了,她不是喜欢购物买东西的,想到一会儿还要再进购物软件挑买,也有点烦。
男人没说话,院子里的搓洗声在沉默中更大了。
“再洗烂了你去给我买。”
就像是对她这句话的回应,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布帛撕裂声,与此同时,搓洗声也停了。
死寂的气氛在院子里盘旋放大。
第54章 你不懂
男人蹲在水池边的宽薄背影略显僵硬, 云遥能感觉到他此刻的尴尬,她是不想笑他的,可如何忍都忍不住, 清脆悦耳的笑声回荡在小院内。
然而没笑几声, 便带到小腹伤口,云遥又赶紧捂着抽气呻吟,又想笑又伤口疼,折磨的她快要疯掉。
周明坤背对着她, 没说话, 没回头, 将烂掉的内衣丢一边,动作麻利地将剩下的洗干净,丢洗衣机的烘干筒里甩干,挂到院子里, 进屋穿上外套,收拾出厨房的垃圾, 烂掉的内衣装进去, 拎着垃圾袋ῳ*Ɩ 出去。
“网上买的料子不好,我去店里看看。”他边走边交代,声音冷的像个机器人。
“哦。”云遥看一眼男人挺拔冷漠的背影, 继续合眼小憩, 已经平缓的唇角又翘起一边。
……
周明坤到院门口打开门, 忽然愣了一下。
外面的人许是没料到会有人开门, 看见他也呆住了。
周明坤不认识面前的中年男人, 但对他有印象, 经常见他在医院的住院部楼下徘徊,因为看着是个老实人, 他并没有多放在心上,现下立刻警惕起来。
齐成尚未从突然被发现的慌乱中反应过来,就被年轻男人眼里的凶光吓了一跳,“孩子。”他这样叫。
今天上午,他亲眼看见他抱着瑶瑶从住院部的大门出来送进车里,云遥一手挽他脖子,一手捂着肚子,身体贴着他胸膛,姿态亲密,看起来关系不一般,出院后又住到一起,他猜着是男女朋友。如果真是男女朋友,他叫一声“孩子”并不过分。
院子里,云遥听见说话声,又见周明坤停在门口不动,问一声:“周明坤,来人了吗?”
“你是谁?”周明坤警惕问。
“我……”齐成张了张嘴,发现并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
如今,他已经不能再激动或自豪地说“我是瑶瑶的爸爸”了。
他不是。
他只有半年的“爸爸”体验卡。
“我叫齐成,我来给瑶瑶送她落在学校的资料。”齐成将存放在墙角的箱子搬过来,打开给周明坤看——高中课本和资料卷子,装了满满一大箱。
周明坤有些懵,回头看云遥一眼。
她已经站起来,歪着脑袋,视线擦着他的身体往门外看,捂着小腹慢吞吞走过来。
“是齐成。”
周明坤一面说着,走过去扶上她。
他一让开门口的位置,门外的齐成便暴露在云遥眼中,两人隔着一道大门定定相望。
云遥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到齐成,快的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该如何面对这位除了二小姐之外,唯二让她产生愧疚的男人。
齐成也怔怔地站着,他这人性子说好听是温润儒雅,慈悲心肠,说难听一些就是性子软,如此近距离直面女儿苍弱的病容,一步一步艰难移动的身体,脑海里翻滚着最后相处的那个上午她鲜活灵动的俏皮样,眼眶猝然烫起来,鼻根发酸,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
云遥吓了一跳,始终像薄荷糖一样含在舌尖的“对不起”顿时滚烫起来。
“对不起”三个字也就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道歉的话说出口之后,后面的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
云遥说:“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严家二小姐的亲生女儿,自然也不是您的女儿,我因为一些原因欺骗了你和你妈妈。我知道我做的很过分,我向你们道歉,对不起,我不奢求你们的原谅,我知道你们肯定也不想原谅我。”
齐成听着她一字一句真诚的道歉,心里仿佛在滴血,眼含泪花,“别这么说,瑶瑶,你不必道歉,我和你奶奶从来没有怪过你。
“一开始知道的时候,我确实很伤心,但并不是怪你,是失落,是我自己没有亲情缘,后来知道你遇害,我因为伤心和犹豫没有第一时间去看你,是我做的不对,我向你道歉,但我现在已经想清楚了,不管你到底是不是我和星儿的孩子,我都想做你的爸爸。
“想清楚之后,我是想去医院看你的,然而到了楼下,又担心你会不会怪我没有听说你遇害后的第一时间去看你,会不会怪我先前的犹豫,没有坚定地选择你……”
他说到这停下来,含泪的双眼几乎是请求地望着云遥。
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是在等她说一句:“我不怪你,我不怪你,爸爸。”
但是云遥懵了。
周明坤也懵圈又惊讶,他看看齐成因为云遥长时间的沉默越来越黯淡自责的双眼,再看看云遥呆愣的脸蛋。
云遥竟然认了个爸爸?
然而任他此刻满脑门的雾水,也没人解答,云遥已经完全陷进自己的挣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