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队长。”
……
解散回帐后,云遥躺在睡袋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双手枕在脑后,睁开眼看着顶上的帐篷。
实在睡不着,她起身撩开帐门出去,天上星星淡了,明月高悬,一轮清辉穿透寂静林间,照亮脚下的枯枝落叶,看见棵粗壮老树,她翻上去坐着,遥遥望向远处熟悉的山头。
云遥还记得,两年前,那个离家的靛蓝色天空,她就是在那个山头拜别的妈妈。
前一天拿到周明坤的二百三十七块钱,她揣在兜里紧张的一夜没睡着。
天边刚泛起靛蓝色,家里的公鸡就咯咯叫起来,很快,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大门吱呀开合,阿爸拿着工具离开家,没多久,奶奶拾辍好菜地里的蔬菜,收拾出鸡鸭夜里下的蛋,也出了门。
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个,她还是害怕紧张的不敢出声,担心阿爸和奶奶会随时去而复返,或者家里突然来了人。
等半个多小时还没人回来,她悄悄从床底下拉出提前做好的干饼子,走到阿爸和妈妈住的屋门口,蹑手蹑脚推开门进去,床上的人朝里翻个身,似乎是知道她进来,并不想看见她。
那个时刻,云遥想起来半个月前的下午,她告诉妈妈自己准备离开大坝山的计划,问妈妈她家具体在哪儿,是谁害的她,自己到芜江之后找谁才是最靠谱的,才能救她出去……
妈妈已经半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云遥问的时候,她只是茫然地看着院子外面的天空,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即便等她说完,她看了她一眼,也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走了。”没有再多说什么,云遥跪下磕了个头,所有誓言和决心都表在心里。
出门之后她就捡小路往后山跑,一直到那个山头,暂时安全之后,才对着家的方向,重重磕头拜别。
那时候下的心决,但并不认为她真能找到妈妈的家人,再带着人回来救她,何况是短短两年的时间。
短短两年,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弹指一挥间,但两年内,她死守秘密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云遥在树上坐到月升头顶,暗暗将知道的东方神仙和西方神明连着求了三遍,才感觉到一丝困意,和值夜班的警察打声招呼,进帐篷睡觉。
月隐幕白,远处的山头一点点露出绿色和形状,彰显新一天的勃勃生机,值班的警察挨个拍帐篷叫醒。
云遥钻出帐篷,呼吸山里清晨凉飕飕的空气,搓了搓胳膊,冻得慌。
山里不适合生火做饭,即便天已经快亮了,大家吃点面包,喝点凉奶凉水,解决一下生理问题,便朝村头走。
以免引起大坝山人的注意,和找个适合夜宿的山头,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离村口有些远,走了一个小时,东边稀薄的金色晨光从大山背后跳跃出来,他们也看见远处一个个乌黑的人头。
村民已经出发去看戏去了。
感觉人走的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再也没有一个人再经过,他们才正式往村口进发。
到余村村口,杨川留下四个人把手,以免出现什么意外,方便接应。
他们一行七人进村,但也是打散顺序,云遥走在最前头带路,后面六个人三三两两,聊着天慢吞吞走着。
云遥家在村西头,从东边一路走过去,她一步步踏在曾经熟悉无比的小路上,在梦里也出现过无数次。
她记得妈妈出逃的那天晚上,幼小的自己是如何被爸爸抓着从这条路经过的;记得在梦里,她带着妈妈沿着这条路逃到了哪个地方。
梦里一次都没有成功过,这次……云遥用力掐自己一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
早晨清凉凉的微风,夏日燥热的阳光,内心的焦灼,额头鼻尖正沁出的细汗,这一切,都在听见开门声那一刻静止了。
云遥围着丝巾的脸抬起,看见一脚跨出院门的男人——瞪大了眼,像见鬼一样盯着她。
下一秒,男人怒意勃发,握着竹篮的手臂青筋鼓胀,双眼阴鸷紧紧盯着她。
和记忆中无数次喝醉酒准备打死她的眼神一样,和宛如厉鬼的低吼:“余——夭——”
盛夏五月天,云遥蓦然抖出一身冷汗。
第65章 受伤
云遥前一秒转过弯进这条巷子, 看见他的下一秒就踅脚往回跑,然还是慢了一步,竹篮自身后破空飞来, 准确无误打在她削薄的后背, 痛感传来的时候,身体不受控制地摔趴在地。
肉-体与石头铺就的小路用力相撞,通体骨头痛得发麻,脑袋更是痛得嗡嗡响, 她扭着肩膀惊恐回头, 男人已经阴怒着脸大跨步走来, 咬牙骂道:“该死的东西!还敢回来!”
这一刻,深埋在记忆中的恐惧势如破竹地钻进四肢百骸,云遥忘了呼救,也忘了疼痛, 挣扎着想爬起来,双手摁在地上, 然刚撑起上半身, 便觉五脏六腑痛得无法呼吸,下一秒,双手脱力, 又重重摔回地上。
与此同时, 男人已经到她跟前, 提起结实的竹篮, 肌肉鼓胀的手臂高高抡起, 再重重朝她的脑袋甩下来。
曾经他喝多了打人的时候, 因为不想邻居看见,都是将她关进房里打, 但也多是掐脖子,抽胳膊抽背,踹肚子,掐大腿,抽屁股……从来不会朝她脸上或是脑袋上打。
喝醉了他也是有意识的,知道不能让外人轻易看出来,不能要了她的命,还要等她长大了换彩礼钱。
这回,云遥倒在地上,看着蓝蓝的天空里出现的怒红双眼,曾经同她像伙伴一样亲密的竹篮,如今仿若一只庞然大物压在视野上方,她恐惧地闭紧眼睛,蜷缩身体抱紧脑袋。
那一瞬间,什么多余的也没想,只想到确如梦里的结果,她带不出去妈妈……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打在她的脑袋或者身上,耳朵里涌进杂乱的脚步和拳击肉搏的闷闷声,云遥抱着脑袋扭头,看见本应该在唱戏现场的周明坤正和阿爸扭打在一起。
他明显敌不过正值壮年又常干力气活的阿爸,但也到了青年,将阿爸拖得牢牢的,云遥捂着痛到难以喘息的胸口扶墙站起来,转过墙角的弯,就看见慢吞吞跟在后面的杨川和另一个警察。
“救命!”她按着胸肺大声呼叫。
在她重新出现在拐角的时候,杨川和兄弟看见她浑身沾土,头发散乱,脸色发白的模样,已经发现不对,再听见她这一声,拔腿飞快跑过来。
一阵风似的旋过拐角,看见滚在地上扭打在一起的周明坤和陌生男人,杨川和兄弟迅速上前扒开,第一下竟然没拽开,他们换了穴位用上巧劲,余阿爸手腕脱力,他们迅速将人摁在地上控制住,铐上手铐。
“你们是谁?!”余阿爸奋力挣扎着,脖颈上的怒红和青筋一路顺延到额头,怒瞪着他们。
“警察,别动!”杨川听不懂他说什么,厉喝一声,手上加重了力气,将他摁的再也起不来。
余阿爸通体一震,“警察?”他迅速扭过头瞪着云遥问,“你从外边带回来的?!”
“是又怎样?”云遥忍着痛直起腰板,生平头一回理直气壮地回视他。
从前,为了保护自己,不惹怒他,不挨打,云遥几乎是躲着他走,更不敢同他对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顺从的过分,现在不仅要看着他的眼睛,唇角还勾起一抹冷酷得意的笑,“你等着坐牢吧!”
“贱——唔……唔……”
杨川迅速摁下他的后脑勺紧贴在石板路上,余阿爸张开的嘴巴吃了一嘴的土,但这回任他再挣扎,也不能吐清一个字。
周明坤脱身之后快速爬起来去扶云遥,“你怎么样,都伤到哪儿了,疼的厉害吗?”
“别管我,快去看看妈妈!”云遥将他递来的手推回去,催促道,“快去!”
周明坤知道院子里那个枯瘦如柴的女人对她有多重要,不放心地看她一眼,转身朝巷子里跑,推开云遥家院门。
从云遥转过弯看见阿爸,到阿爸被控制住,也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很快,后面的几个人跑过来,杨川指挥进院子找人,他们马不停蹄地进去,正好看见周明坤从东屋里背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出来。
他们上前帮忙,周明坤说不用,“赶紧出去吧,我们可能已经引起注意了。”
从余村到他们村要翻两个山头,村里上了年纪或者腿脚不好去不了的都在家待着呢,听见巷子里的搏斗声和杨川那充满威严冷厉的一声“警察”,应该已经出门报信儿去了。
他猜的不错,几人匆匆跑到村头与接应的人碰头的时候,身后已经有人拿着家伙什撵出来了,一边撵一边喊:“你们是什么人?站住!快站住!”
撵出来的腿脚都不利索,或者年纪大了,跑不快。可周明坤背着人,另一个人帮忙扶着严梵星不掉下去,杨川和兄弟拖着周阿爸,云遥每一次呼吸肺里都是火烧火燎的痛,他们想跑快一点也困难。
见状,一个警察站到云遥面前,双手扶膝弯下腰,“云小姐,你上来,我背你,我们快点。”
另一个警察将他推开,“我来,我一直在村口没动,你跑一个来回了,歇一会儿。”
他蹲下-身做好姿势,云遥认出来,这个是昨晚被她教训不让开灯的那个年轻警察。
“快上来!别耽误时间。”他不客气喊。
云遥没犹豫爬上他的背,双手刚环住他的脖子,还没趴好,他便捞过去她的双膝,起身的同时往背上一颠,脚步轻快地撵上前面的队伍。
杨川和兄弟也换了姿势,一前一后抬着无法动弹的余阿爸往前跑,周明坤也将严梵星交给另一个守在村口的、严泊裕的手下背。
几个男人来回变换,省着劲儿往前跑,等上了山头,往回一看,乌压压的人群,跑在更高的山头,像一大片黑云压在头顶,仿佛天色都暗了。
前面拿着家伙什的几个青壮年男人跑得飞快,只云遥他们停下的几秒,眼里的黑点就出现的了人影。
“怎么办?”杨川问云遥。
以这个速度跑下去,前面还有那么长的路,被撵上是早晚的事。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云遥会说人手不够、要带枪,可看这种情势,他掏枪警告只会激怒他们。
云遥趴在一个警察背上,脑袋对着周围环境转了一圈回忆,很快下定决心,指个方向,“朝那走。”
周明坤看清她指的哪儿,倒吸一口冷气,“你确定?”
往前走,那可是原始森林。
云遥看他一眼,决然的口吻:“只能走那。”
“我走过,放心吧,快一点。”她又对现在领头的杨川说。
周明坤看着她沉静的眼睛,蓦然想起三年前找她时,村里、镇上、县城,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她的身影,那她是怎么离开大坝山的?
今天,或许到了揭开谜题的时候。
杨川对这里完全不了解,就算有卫星地图导航,但到了这没有一条路的荒野山间,还是这种紧急时刻,只能全部听云遥指挥,她说走哪就走哪儿。
周明坤以为要进自小被老人提耳警告的、视为禁区、从未有人踏足过的高山原始森林,然而到了山脚下,云遥思考片刻,又指了个方向。
每个人都忍着饥饿和疲惫,迈着灌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沿着山脚跑了五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山的背面,朝远处一看,豁然开朗。
然而低头朝下看,已经到了悬崖边。
悬崖下的数千米开外,是难得开阔的一块平地,房屋密集,像是一个比较大的镇,或者是县。因为没人敢踏足这片禁区,周明坤从来不知道禁区后是这样一个地方。
所有人都喘着粗气看向已经换到周明坤背上的云遥,包括早上还要将她打死的余阿爸。山路难走,他被杨川硬拉着跑,现在同样又热又累,脸色黑红,气喘如牛。
云遥只看向妈妈,所有人中,只有她没有扭头看向自己,她趴在警察的背上,是云遥记忆里从未有过的放松,她在仰头看山看树,看一道从高山顶端飞流而下的白色瀑布,看悬崖外近二十年没有见过的热闹……
“往前走。”云遥对杨川说。
“大家都小心点。”杨川边走边叮嘱。
有警察小声问:“我们把村民甩掉了吗?”
“不一定。”云遥说,“可能他们没进山,现在正分散开地毯式寻找,我们还是要快。”
走过这段悬崖绝道,不用云遥指挥,杨川也知道怎么下去了。
这里是山叠山,大坝山是这里比较高的一处群山,这个原始森林的山脚下,又连绵着数个绿油油的大山,找准方向,一直朝着刚才看到的繁华人烟走,应该就对了。
下山比上山轻松,周明坤一直背着云遥,没有再假他人之手,但下山也比上山凶险,尤其是从未有人走过的山,每一步都是未知的风险,每个人都走得小心翼翼。
周明坤扭头看一眼趴在肩头,痛得闭上眼、眉头紧皱的心爱的姑娘。
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这条路的,又或者说,不知道她是抱着怎样的决心,走向被世世代代视为禁区的原始森林,在重重绝境下发现了这条路。
是抱着要么出去,要么死掉的决心吗?
“很疼吗?”他小声问。
“有点。”云遥在他背上一颠一颠,按了按依旧痛的难以呼吸的肺部,怀疑肺被撞出血了。
“对不起。”
她好笑,“你对不起什么?”又问,“你怎么在我家,不应该在唱戏那看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