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指腹不过才将将触碰上去,那股龙雾骤然一断,被主人嫌恶地散去,连带着脖子上的锁链也松开。
这家伙,的确有洁癖啊。
莉莉安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浅紫色瞳子氤氲水汽,眼睫扑朔,泪珠挂着,欲坠不坠。
“有点意思。”
但也不过如此。
不过一眼,诺伊斯便看出来她是故意作出这个可怜的模样。
果然和她的兄弟一样。
不过是只知示弱的晶龙,无用的废物。
身体似乎还在本能地回味刚刚那一下龙雾传回来的诡异触感,有些微微发麻。
他稍稍俯身:“你叫什么名字?”
龙的名字,与生俱来带着力量,问候对方的名字,是为最基本的尊重。
他愿意给这条还晓得自己是什么身份的小东西一点点,银龙的尊重。
“大人。”
少女嘴角若有若无弯起,似乎带着慧黠的弧度,仰着脸看他:“我是莉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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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过了好几天,每每想起主教大人那张冷冰冰的臭脸,莉莉安都不由得心情舒畅。
从来没有过平等对待的想法,又何必交换姓名。
坐在阳台小椅上的少女一头蓬松微蜷曲的银发柔顺披落在肩背,她安静地看着书。
临近傍晚的黄昏,熟悉的沙沙声响起,盖过书籍翻页的响动。
凝成人型的龙倚靠在露台的边缘,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大理石护手,屑屑的石粉纷纷扬扬落下。
“无趣。”
已经安静下来,微凉的晚风吹起薄薄的窗纱,滚动连绵掩住橘黄色的天空。
莉莉安放下书,来到他的身旁,顺着视线看去。
进进出出忙碌的侍从与教徒队列交错而过,安静而整齐,忙碌得像是蚁群里分工明确的巢蚁。
“你不理解。”
皙白的手指之间滚动着一颗用于充当书签的晶石,从食指绕过一圈滚过中指,最后到小指回到掌心。
莉莉安合掌:“人类,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集群性动物,这些无趣的事情,大抵多多少少,都具有归属感。”
她享受游离在人群之外。
但大部分,真正的人,不是。
他们会因为孤独而难受,而产生焦虑,想要亲近他人,甚至豢养宠物去寄托情感。
“龙是孤独的。”
莉莉安抛起手里的晶石,看着落日的余晖在上面折射出漂亮的弧度,声音清清冷冷:“所有的龙,都是。”
亚历克斯不知不觉来到了她的身后,虚虚地环住她。
“莉莉。”
微凉的鼻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过她耳边别着的头发,像是做了一个什么决定,莉莉安听见他的叹息。
“你不一样,你的身上有龙岛之力。”
抛起晶石的手一滞。
和在黑暗之中所见,所得到的事实,差不多么。
等等……
“诺伊斯,察觉不到吗?”
她身躯紧绷,不知不觉握紧了手里的东西。
尽管不知道那条黑龙是否清楚自己的特别之处,但亚历克斯可是直直地循着她而来。
如果说教廷里的力量在寻找王印之卵,那不也相当于在变相的寻找自己。
身后的人胸膛里传来因轻笑而微震的嗡鸣。
“银龙自视甚高,且古板守旧,除去各领主,再不把任何龙类放在眼里。”亚历克斯嘴角勾起,顿了一顿,“他当然不会知道。”
作为和莉莉共生于深渊的兄长,他是唯一一条能分辨出王宫里那颗死卵并无生息的龙。
其余的龙,都会被卵壳的假象迷惑。
更何况,上面还多了莉莉日趋成熟所表现出来的龙岛之力,虚伪的丰沛生命力恐怕让那条老家伙感激到要哭出来了。
“龙岛选中他作为守护者,确实合适。”他抠走莉莉手里的晶石,抛进嘴里,嘎嘣脆。
银龙,守护者。
诺伊斯不仅是龙,还是龙岛的守护者。
莉莉安没有在意身后人的小动作,她想起书卷上非常不起眼的两行小字。
龙岛的守护者,降生在最为凋零朦胧的一脉,衰没于初阳之升的族群。
第一次看到前半句的时候,她还颇有些感悟:让群落最小的种族作为整片岛屿的守护者,不相当于是自废臂膀么,这简直匪夷所思。
但今天见过那个男人之后,莉莉安大概能明白,这种安排近乎荒谬的合理。
因见证衰落而渴望辉煌。
因身为守护者的独一无二,而不将任何同族放在眼里。
银龙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身份上,都只认同,也只臣服唯一被龙岛选定的那一条龙。
“那条银龙。”
属于深渊的嘲弄,亚历克斯散漫地笑:“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是么?”
莉莉安心里忽然松懈下来。
这么看来……
为了自己的族群蛰伏不知道多少年,等待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因此而绝不允许任何东西,亵渎他的王。
包括她这个,与诸多人关系暧昧不清的圣女,一条发育不全的晶龙,主教大人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呐。
莉莉安薄唇一抿。
实在难以想象,如果这条兢兢业业的银龙,知道自己才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寻找的承载龙岛之力的对象,会有什么表情?
想必那张近乎完美无痕的脸,会裂开吧。
第19章 勇者
太阳完全弱下去,霾蓝色的夜如张上好的呢绒铺遍天空。
北境的边缘,涂漆成蓝色的长长小巷里,忙碌的人来来往往,直到最后一抹月色也落尽,人们皆归家休息。
暮色渐深,一间狭小的酒馆內,灯火通明。
喧闹的男人们喝酒聊天,打赌划拳,纷杂的声音吵吵嚷嚷。
有些陈旧却异常整洁的吧台后,一位相貌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普通的少女站在那儿,脖子上松松垮垮围着一条绕了几圈的白色围脖,干枯卷曲的红头发蓬松散在肩头。
她垂着头,敛着双水润润的眼睛,似乎是在忙碌着什么。
从脖颈滑落的围脖似乎遮挡了手里的东西,她伸出手取下了毛茸围脖,纤细的脖颈上,紧紧箍着一条黑色的项圈。
白色上的一抹黑,十分鲜明。
酒瓶落地哗啦响。
角落里似乎起了争执,带着浓厚干结难闻血腥味的高大魁梧的男人推开矮小佝偻的同伴,来到了吧台前。
“嘿兄弟。”
驼着背的老半兽人坐回原位,有些无措地摊了摊手:“那可不是几个铜币就能爽上一次的奴隶。”
吧台前的男人听到这句话,似乎更加抑制不住兴奋,头发里两只杂毛兽耳不安分地抖动一下,视线落在某处……
少女简陋的亚麻粗布上衫足够宽松,却依旧遮掩不住优秀的曲线弧度。
她仰头。
一双麋鹿般的眼睛显出几分天真无辜,还有一点点疑惑。
见对方不说话,又低下头去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一个晚上。”
属于半兽人古怪的声音语调奇怪,嘶哑浑厚,带着下流的意味:“多少钱?”
少女再次抬眼。
有一瞬间的错觉,森冷的寒意袭来,半兽人的酒意被无形的威吓逼退一半儿。
他甩了甩头,往前逼近:“说话,你是哑巴吗?”
对方依旧不言不语,像是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连身为玩物的女奴也能无视……
人类贵族有点儿权势武力也就罢了,一个买来看酒的小女奴,算什么东西,反正酒馆的主人也不在,接一点外快而已,这么不识相。
“装什么贞女!”
他猛地往桌子上重重一捶拳头,伸出毛躁的手就要来摸少女的脸。
嚓——砰。
啪嗒。
从门口甩过来一把剑,铿锵有力地插在少女身侧的木板上,一只断掉的爪子掉在桌板上,机械性地抽搐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
捂着鲜血直流手腕的半兽人难以置信地看向吧台后的女孩。
对视一眼。
夹着尾巴的半兽人跌跌撞撞逃出了门。
在那一瞬间,他看见,那双温驯而水润的麋鹿眼,仿佛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个冰冷毫无人性的眼神。
“哑巴也轮不上你一条狗动心思!”
爽脆的少年音。
来人一头顶着乱糟糟的红发,小火球一样蹦上桌子,拔出剑,扭头正好看向那条尾巴消失在门口。
“切!”
不过是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半兽豺人。
“晚上好啊,可爱的小莉比,最近身体有好些吗,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少年尚处于变声期的声音高昂起来像只小火鸡。
急冲冲兴致勃勃的话语如连珠炮。
“我说,可爱的小莉比,你打算在这破酒馆里呆一辈子吗,老是有这些不三不四的狗东西不长眼,你要不把脖子上的环摘了吧。”
也不管得不得到回应,就这么噗噜噜地往人耳朵里倒。
“莉比,莉比,你理理我嘛。”
大有不得到回应就誓不罢休,最后可怜兮兮,隐隐约约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除了少年赖赖唧唧的声音,整个酒馆安静得诡异。
关上的大门忽然被一阵风吹开。
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姑娘”直奔吧台。
“汤米,闭嘴。”
她身后游弋出一根长长的蝎子尾巴,泛着深冷的黑铁光泽,把滚落在地上的手掌扎起来往外丢去,才坐在另一张吧台前的高脚椅子上。
她嫌弃地看了一眼桌台,正常眼睛两侧如米珠大小的四只横列红瞳闪闪烁烁:“看看你做的好事,小莉比最讨厌脏兮兮的了。”
“那是我的错嘛,是那个臭哄哄……”
汤米撇了撇嘴。
也就是这家伙来得迟。
不然,恐怕那不长眼的半兽人遇上的手段可比少只手折磨上一千倍。
从始至终,吧台后的少女一直在专心地整理着手上的纸张,未曾将视线移开分毫,认真将盖着红戳的委托单钉在身后有些年头的木板上。
“丝柯莉。”
汤米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枕着剑揶揄道:“你不稀罕扑克脸的毒药了,这几天晚上都跟着我来鸦巢酒,可别忒想增进我们这几年无所进展的感情了吧?”
嗖地一下。
亮晶晶淬着毒液的尾针悬在了少年的眼前,吧台后的女孩忽然抬头看过来一眼。
毒针威胁地抖动了两下又收了回去。
“自作多情。”
蝎女丝柯莉慵懒压着腿:“别打扰莉比派单子,你弄脏的地儿,你得弄干净。”
听到这句话,吧台后的少女点了点头,眉眼弯弯,眼睛笑眯眯。
汤米萎靡的精神霎时满血,一个打挺从椅子上落地。
……
血迹污渍全部清理完毕。
吧台后的人终于抬起头,抽出手里薄薄一张描金边的委托单,往身前还抱着拖把,显得有些滑稽的少年勇者推去。
丝柯莉翻了个白眼:“我现在还能退出汤米的小队吗?”
修剪圆润齐整的指甲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莉莉安内心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做了一个让对方放轻松的手势。
这具身体是哑女,不能说话,感知十分迟钝,比划手语的动作也温温吞吞:「不行,汤米是鸦巢里顶尖的勇者了。」
“可他是个人类。”
丝柯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五年前,你只说要一个活的。」
莉莉安为她倒上新的酒。
动作熟稔,她已经十分熟悉这个身体,这间酒馆,就像呼吸一般自然。
事实上,这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情,她也许失去龙的身体,却拥有了不止一个人类身体。
这个身体在她的意识苏醒之前,大概是七八岁的年龄。
也许是死亡的危机迫近……
圣殿里,还在学习礼仪的莉莉安晕厥过去,囚笼车里,心脏停跳的女孩醒了过来。
而汤米是莉莉安意识苏醒在这具身体里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类。
那个时候,关在奴隶笼子里的,将要送往兽场作为饲料的不止她一个。
脸上婴儿肥都没褪去的小男孩明明病得半死不活,还口口声声想要成为一名勇者,傻乎乎地想给她摘脖子上的项圈。
莉莉安觉得他烧傻了。
本来是想见死不救,只是从笼子里离开。
奈何对方看见她居然有勇气诱骗监管者,还真的动手打开笼子逃出去了,马上两眼放光,交换姓名,不给就哭。
当时莉莉安以为他是回光返照,虽然很烦幼崽的叽叽歪歪,但更烦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
实在太不雅观。
狗皮膏药一样,简直是踩上一脚就黏住脚底不松开……
后来,以莉比的名字,暗中借助着圣女的身份,她办成了这间赏金酒馆,成为鸦巢酒馆的主人。
孤儿汤米,确实也成为了一个勇者。
莉莉安比划着:「你都承认他是队长了。」
手势重重强调着:「五年。」
“好吧好吧,我的错,如果不是看在莉比你的话份儿上,我才不要和这个小矮子待在一块儿。”
“不是吧,去掉小莉比的抽成,四个金币在满月日买圣女一条命,穷逼什么来头,满月日还要去幽暗深林碰运气呢,不做不做。”汤米揉巴揉巴手里的委托单往桌子上一丢,“等等,说谁矮子呢!”
蝎女一只手就摁住了个子还不到她胸口的少年,长长的尾巴狠狠地一下一下戳进挂在吧台旁的木牌,上面几个大字。
——不许内斗。
但没人管得到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汤米眼睛朝天:“你五年没长高了,我还能长个儿。”
丝柯莉眼睛朝地:“长个儿不长毛,男人等于没长脑。”
“你嫉妒我头发和小莉比一个色!”
“哈?我嫉妒你?一颗营养不良的小红莓果……”
酒馆内鸡飞狗跳起来。
这个反应。
莉莉安默默把头靠在桌子上,一时之间感到无力。
五个金币,太少了吗?
她已经够大方了好吧,那可是金币啊,亮晶晶亮闪闪的金币啊,少一枚她都要痛心死的金币啊!
比起作为圣女,安排在条条框框里而完美的无喜无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