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很深,并且里面扎满木刺,鲜血裹挟着沙粒,一刻不停地向大脑传递痛感。
但冬婵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看着陆吾用清水为她冲洗伤口。
两人都看着她。
她以前从来不……从来不敢看这种画面的。
即使只是普通的打针,她也会转过眼去,似乎只要看不见,就不会痛了,更别说这样严重的伤口,鲜血淋漓。
两人一度为此奇怪过,难道看不见,就没有发生了吗?即使看不见,疼痛也并不会因此减弱多少,反而只是多了更多的不确定性。
“别再看啦。”陆吾说着,伸手去遮她的眼睛。
“没关系。”
陆吾捧起她的手,颇为心疼地吹了吹,他做起这种事来还是很自然,轻车熟路,像是一贯如此,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疼吗?”他心疼地问。
冬婵点点头。
疼就是疼,这么深的伤口不可能没有感觉,她既不会抱怨,也不会故作遮掩。
“好好包扎好,应该不会影响你弹琴的,别担心。”
冬婵只是笑笑:“我早不做那样的事了,也早不弹琴了。”
曾经的冬蝉是名门中的名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通。
她会好几种乐器,虽不至于到大师级的水准,当平常用来取乐散心,她也不会吝啬自己的技艺。
在夕阳的窗边,一边听落叶的声音,炉火烹饪着新茶,棋子轻轻落在昂贵的棋盘上。
在海边的沙滩上,略咸的海风裹挟着清新感,裸着脚站在松软沙滩上,面对无边无际的海面,缓缓升起的月亮,小提琴的琴弦和被风吹气的长发一起拂动。
她是很乐意,也很会享乐的人。
不是全然的空皮囊,也不至于被沉重的东西压垮。
但现在的她早就不是那个附庸风雅的大小姐了。
在现实和梦境中一次次往返沉沦,在理想和权术里被人雕琢,被打破了玻璃花园的她,再也不能当天真的大小姐了。
纱布一层层地裹住了她的手掌,纯白遮盖了血腥颜色。
陆吾心疼地轻拂着纱布,“不想和不能是两码事,曾经你很在意你的手的。”
毕竟手是一位千金小姐的门面,搅动汤匙,弹奏乐音,签改文件,无一不需要露出优美纤细的手。
冬蝉只是说:“我有更在意的东西了。”
比起那些华而无实的东西,她现在更想,俯下身去救助那些囿于困境苦难,污染病痛中的人群。
“……是吗?那就很好。”
没关系,她在意任何事都很好。我来在意她。陆吾想。
第22章
整个商场大厅昏暗阴冷,宽敞而四通八达的通道中时不时就有穿堂风吹过,留下仿佛呜咽一样的风声。
地面和墙壁落满灰尘,一些家具和传单丢在地上,乱糟糟的,显然他们的撤离并不算秩序井然。
冬蝉低头去看那些传单上的字:房产折扣、旺铺出租、安保人手招募......以及最显眼的那个,污染抗结剂。
从各方各面透出的荒诞感让她感觉哭笑不得,只是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真的相信这种没来由的消息了。
很快,眼尖的陆吾就看见了,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污染抗结剂?”
他弯腰捡起传单,上面用大版页头条写着一大段宣传话术,廉价便易,传统不伤身,内服效果佳,只差写上救世之主病毒克星全世界都要靠抗结剂来拯救了。
陆予也走过来低头和陆吾一起看着这份宣传单。
“可靠吗?”他有点迟疑,“这上面写得也太夸张了吧?”
冬蝉:“当然不可能啊!别太异想天开了好吗?”
“那就是药品诈骗?政府不管吗?”
“维生素片,反正又吃不死人,世界政府忙着转移呢,没人管。”
“唔......”陆吾深思着,把传单翻过一页,“也不是完全没用。”
他把背页翻过来给两人看,在商品详情的最下,写着一行黑色小字:本药由【亚伦】制药生产研究室出品。并且附上了地址,就在这个商场附近。
冬蝉忽然凝住了目光。
“这个起名,是这个世界的“救世方舟”的意思吧?那么我所知的最有可能起这个名字的组织只有......”
“巴别塔。”她低声说,“巴别塔的前身,就叫做亚伦塔。”
这个名字是取自宗教典籍里的故事,相当于冬蝉世界里的“诺亚方舟”,讲述的是一个灭世的瘟疫的故事,只是当时已经没有女神了,因为女神在创造了世界后就陷入沉眠。
一些聪明的人类“找到了出路”,他们躲避在一个巨型塔里,避世不出,也拒绝一切外来人和动物,终于在百年后成功活了下来,保留了人类的火种。
这样的故事显然很对巴别塔里把那些大家族的胃口,他们自诩为聪明人,以为闭门不出就能成功躲过灾难,显然忘记了唇亡齿寒的道理。
再之后,就是地面部队灾难性的覆灭,保守党下台,主张夺回地面阵线的墨菲执政官上台,她一上台就修改了地下城市的名字,从原本寓意保守和独善其身的“亚伦塔”,该为了具有警示意味的“巴别塔”——如果他们再这样各自为战下去,人类的最终也只会辜负女神的牺牲,自取灭亡。
“这个机构,一定和巴别塔有关系。”
陆吾站起来,绅士地向她伸手:“那就,不得不走一趟了吧?”
“嗯......”冬蝉迟疑着,将手放进他手心里,借力跳下了前台。
温柔地触觉在手心里一蹭而过,这不是他们相遇以来的第一次接触,却好像是她自愿伸手的第一次。
如迷雾般的信息在面前交缠,使她从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无法独善其身的。
无论情愿不情愿,她总会被卷入纷争中。
并且无论情愿不情愿,冬蝉也总是发现,在这种时候,陪着她的只有他们。
去往研究室的小路格外阴冷,空气里附着着一股别样的,夹杂着灰尘的消毒水味道。
“我不知道巴别塔都做了些什么。”
哪怕时至今日,冬蝉说着这些事时还是会觉得仿佛和自己无关,没有多少实感。
“我的能力,很虚无,并且我还是个半吊子,连自己都不清楚它除了预言之外还能干什么。等我知道巴别塔的体检项目里包含的血检内容被人拿去研究时,伪神早已经诞生了很多只了。最开始是几个我认识的指挥官变得不对劲了,我想方设法,利用了很多人脉和关系,最后才从托索尔那里得到提示,等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木已成舟,我再追究也是于事无补,还会让所有人都猜到我的能力,甚至可能暴露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陆吾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不会啊,预言可是公认的很厉害的能力,即使你已经不再预言了,可这个能力本身就代你对时间和空间的抵抗和掌握。”
冬蝉撇撇嘴:“你安慰小孩子吧。”
“没事的。”陆予正色道:“无论会不会预言,你都是你。你的能力只是存在,而存在不是错。”
其实他们对冬蝉的能力了解也不多,因为她用得很少,印象中只有寥寥几次,两人在管理局的门口把疲惫的她接回来,后来才知道冬蝉是去预言了。这种事情本也是机密,所以预言的内容和结果都没有透露。
只有冬蝉接到书信,神色淡淡地盘腿在廊下,一手撑着膝盖。没过一会儿,她撇开信纸,说:“我说了不会错,管理局还不敢相信……现在好了吧。”
管理局不敢相信什么?现在又怎么样了?
除去当时会议里的人员,没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冬蝉后来就预言得少了。
后来想起来,这明显是有蹊跷的。这么重要的能力,能被两人轻易替代吗?
他们防备过,也警惕过,担心是否是管理局设下的陷阱,但等陆吾亲身接触到管理局总部时,他才发现总部对这件事的微妙态度,以冬蝉那相当高的保密权限,甚至用她那场会议的参与人的身份去调取当时的会议记录都不行。
她,她的家族,连同她们的预言本身,在管理局内部的地位都是极其微妙的。
陆吾想搞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但等他越来越接近真相,他就愈发觉得恐惧——一种囿于迷局中的恐惧,以及失去的恐惧。
在这种恐惧下,他做出了选择。做出了那个永远也无法挽回的错事,并且在做下这个决定的瞬间,他将清楚,他会为此后悔的。
陆吾脸色沉沉地走在冬蝉身后,陆予撞了一下他的手臂,用眼神询问,陆吾才反应过来似地,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变得正常。
三人走了一段路,远远就能看见研究所的建筑入口了。
它看起来显然比其他建筑的损坏程度都要严重得多,门口几乎被什么东西撞击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碎石残渣堆在外面,标识的牌子也被模糊了,一半砸在地上,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就算是路过门口也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地方。
铁门被推开的声音吱嘎作响,让冬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来吧。我在前面,兄长殿后。有什么问题也好快速应对。”陆予说。
冬蝉点点头,走在两人之间擦着手臂,大跨步走了进去。
建筑内部的墙壁贴着白色瓷砖,转角处的监控摄像头早已经被打坏了,电线垂落在外面,内里设施已经陈旧。
三人直直往里,根据指示牌直达研究室的内部。
刚走过第一个拐角,冬蝉就隐约地看见拐角处有什么东西在动——那是一个体型较小的沙漠蠕虫,像是幼生的蛇一样盘踞在角落里。
“!”冬蝉一惊,还以为这里也有外面的那种东西,但等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活物,而是一层皮,类似于蛇蜕一样的东西。
陆予又刀尖挑起一截,仔细看了看:“这东西还有蛇的习性......?这是蜕皮还是什么?”
软趴趴的东西挂在刀尖摇摇晃晃,像是蜕,又像是没有了内里血肉的皮制品。
冬蝉拒绝去看那种恶心的画面,“但是更奇怪的是它为什么在这里。沙漠蠕虫没有这种习性,它们天然不喜欢这种四周坚硬的场所,无法觅食,也无法躲避,并且这里和地下比起来也太过明亮。”
陆吾倒是不奇怪,他饶有兴趣地摸摸下巴,“这里可是研究所,出现什么,都不奇怪吧。”
“也是。”陆予丢开那块皮,重新收刀入鞘。“接着前进吧,前面会有答案的。”
“......嗯。”
越往前,空气就愈发阴冷了。
通道最深处是一间过于巨大研究室,走进去之后能看见里面那些完全说不清楚也认不出来有什么用途的仪器,周围的不知名液体缸里泡着一些标本,因为年岁过长,里面的液体早已经泛黄,很难看清楚都泡了些什么。
冬蝉凑进去细看,才发现里面是一些......条状生物。
黑色、绿色、红色、黄色,你几乎能在这里找到大自然生物身体上的一切颜色。有些生物的皮肤上能看见鳞片被泡得翘起来,有些生物的身上没有鳞片,只是正常的皮肤。......但最奇怪的还是一些没有皮肤的生物,它们的血管和肌肉暴露在混浊的黄水里,就像是被剥了皮尸体,并且也很像是......污染生物。
冬蝉看着看着,逐渐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做出什么表情了,一种可怕的猜想在她脑袋里逐渐成型。
蠕虫为什么会出现,城市里的居民为什么慌忙撤离,巴别塔的前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以及......墨菲为什么要求她不惜一切代价也隔离这个污染源。
......因为巴别塔实验室知道这里到底有什么,甚至有可能,污染源和大撤离都是因为他们贪心,用携带污染的个体实验,又并没有足够的技术手段去隔离污染,最后污染泄露,才导致了这个城市的悲剧。
第23章
“冬蝉,冬蝉?”陆吾的声音及时拉回了她的注意力,“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好。”
冬蝉一边走过去,一边将目光望去。
那个一个巨大的圆形机械,机械的下方悬空,由顶端的几根粗大的光缆电线固定,圆形的外围由一层透明外壳包裹,远远看起来看起来就像一个诡异的机械蛋壳,虽然此刻这个机械没有转动,但光是这么看着就已经能想象出它运转时的样子会是多么壮观。
“嗯......”冬蝉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应该是巨脑。”
“巨脑?”
“一种大型的信息运算装置,能存储一切信息、整合资源和战况,有很多科学家都认为只要得到的数据够多,运算逻辑足够精细,就能通过大量计算去“预言”未来。这台应该只是一个初始机器,我在巴别塔见过的比这个还壮观一些,应该是经过了后期的研究和优化。”
“预言未来?赛博算命?”陆吾有点失笑,“想得未免太简单了一些,时间不是这样轻巧的东西。如果人人都能预言未来,修改历史走向,那还需要时间管理局做什么。这里的人类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可他们的技术手段还不及理想的万分之一呢。”
研究所的撤离显然也十分匆忙,桌面上直接就散落着许多纸页,冬蝉也上去大概翻找了一下,大多都只是一些写着不明公式和数□□算的草稿纸,看起来有条有理的打印报告内容很少。
“这些你全都要吗?我帮你收起来。”
“不用,”冬蝉拿起一份草稿纸,又丢开,“只要最直观的部分,其他的都不要。”
这些草稿纸,巴别塔的研究室肯定看得懂,然而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打算把这些东西交到研究室去。
看到这台巨脑,冬蝉才懂了为什么墨菲一定要她跑一趟。
这台巨脑的早期资料里面一定会有这间研究所的实验内容和人员调用文件。
原来真正的意图不在污染,而在这里。只有借着外交任务的名义,才能指派她过来又不受其他人怀疑,又正好在这个卫星观测到天灾污染源的节点,那么清除任务也就变得那么顺理成章了。
陆予走到巨脑旁边,开始利落地收拾可能有用的东西。
冬蝉直接走到巨脑面前,凭借着以前的记忆,摸索着应该是属于它的“主机”的部分。
半晌,她在本应该严丝合缝的透明外壳下方的位置摸到了一个缺口,往外用力一掰,咔哒一声,一截半个手臂长的黑色方块就应声脱落下来。
“拿出来了!”
手摸过去还有许多缺口,大概因为巨脑的存储装置多不胜数,所以遗落下一些也很难发现。
即使后面发现了遗落,这一片已经被污染源覆盖,还有沙漠蠕虫和伪神在研究所里盘踞,要么他们根本没有派出过小队回收,要么负责回收的小队根本还没有走到这个地方就已经覆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