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十鎏【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21 23:03:39

  “赵连文当时已有决断向靳州下手,可惜,被你先一步斩断了生机。”
  赵戊垣静默一会,抬手捋平衣袖,才道:“天底下又岂止他有此意。”
  “但菅州,近水楼台先得月。”
  “占尽天时地利,却还是一败涂地。”赵戊垣面上全无异色,言语间全然没有对生父的丝毫敬意,像随意提着不相干的玩意,“不过是一个被酒色掏空且空口白话的人罢了。”
  “哦?”今安看着眼前这位只身入险地的菅州侯,“的确是被酒色掏空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对罢,虽说我实在痛恨像他这一点,但我……”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一些美好至极的事情,目光柔和下来,定在某处虚空,“但我绝不会像他一样,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只能任人欺侮践踏,沦为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外室。”
  今安抬手止住:“不必向本王宣扬你的痴情,只会更加证明你是个蠢货的事实。”
  闻言,赵戊垣面上不见羞恼,提唇冷笑:“你说话真是难听。”
  她撇开这个话头,接着前言:“你杀了他。”
  “昏庸偏信的蠢材坐了高位,多的是想要他死的人。”他轻笑一声,“我不过是推波助澜一把。”
  例如放松了药房的守备,让换药下慢性毒的人趁虚而入,又改了日常把脉的大夫,搪塞口耳,种种只报平安。一日一日消磨下去,再强壮的人也要熬成骨头渣,何况是早已被酒色掏空了内里的早死鬼。
  今安知道内情,现在也不得不感慨一声:“赵连文那样懦弱求全的人也能生出你这般狠毒的儿子,想来定是他上辈子没做好事的报应了。但是,你为何非得要杀了他,当真只是因为你母亲遭遇不公,只是为了那点权力?”
  “那点权力?呵,这话怕是只有你说得出口。自古以来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情数也数不清,但看那皇座之上便是了。”赵戊垣语气轻轻,字字如针,“难道定栾王你今夜来,竟是要为死去多时的赵连文主持公道不成?”
  “那本王就换句话问。”今安很是上道,话锋一转,“是谁在你一无所有无路可走时,给了你第一把刀?”
  此话一出,赵戊垣面色肉眼可见地冷下,沉默不语。
  “你在靳州七年毫无根基,哪来本事短短一年之内收买赵连文身边亲信,让他死无对证,又接连除去你二位兄长,且不让任何人生疑。你这一路实在走得明目张胆又过于顺畅。”今安指头点着下颚,一点点戳开那些旧年陈封,要看清底下的真章。
  在这场对话开始前,沈朝与姚易师二人就已被关押了下去。偌大庭院空空荡荡,风声刮耳而过,窗外的雾翳一层压上一层,黑得看不清前路,一如他眼前的处境。
  求救无门,杀人良时。今夜是断断不允许他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的。
  赵戊垣看着坐在斜对面的人,她屈于下座却全无怯意。
  相反,他才是腹背受敌的那一个。
  他反问道:“这些事情王爷竟查不到吗?”
  “正是如此,才可见你背后人的厉害。”今安道,“也正是如此,与你其他摆在明面上的线索如此违和,才教人不得不生疑。”
  他哂笑一声:“光凭这些就可以下定论?”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烛火风摇中,她眼中的笃定从容不变:“不可能仅仅只有你。你虽不乏智谋,但缺少多年积累的人际脉络与教养实战,这些掣肘了你的眼界与手段。没有其他人为你图谋,你即便再狠再有本事,也无法在短期内做到这几件事情。更别提瞒得这般滴水不漏,你的能力可比你的野心受限得多。”
  这话赵戊垣自己听了也要摇头:“说话真是够难听,怪不得那么多要取你性命的人。”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闻言赵戊垣反倒笑得更深,“定栾王架子可真大。未谋面之前我一直很想见识见识,大朔朝第一位封侯拜将的女子到底是何许人也。几趟接触下来,你也不过如此。”
  “如果评判一个人可以让你得意,那么抹杀一个人也可以让本王痛快。”今安的目光投向他,“要试试吗?”
  这一句再次戳中了赵戊垣的软肋,他脸色一变霍然站起,厉声质问道:“你抓了她?”
  今安不置可否,只用一双线条颜色皆是凉薄的眼眸看他。
  让人深信,这样一双看人皆是睥睨无物的眼睛,这样一个从千军万马杀出的人,又有什么是她不能不敢做的呢。哪怕他对烟波楼驻守的死士下了死令,也怕万一。万一呢?
  自身生死全在别人手中尚且能游刃有余的赵戊垣,此刻心头发凉,他颓然坐下,立灯投下的阴影拢住他半幅面容,好一会,才听他嘶声开口。
  “自从夷狄被你北境军的铁骑驱出,大朔版图一扫萎靡大肆拓张,北境十二州凌强于山巅,谁能与你北境抗衡,谁敢与你北境抗衡?但是谁又甘心仰人鼻息?”他说着说着越发坦然,要在今夜说个痛快,“大朔本已走至末路,各诸侯按兵观望,却不料北境异军突起,让皇座上那位又硬生生地坐了这几年,还坐得更稳了。于是一切蛰伏尽皆推翻,所有人只能退回去。”
  “定栾王啊定栾王,你可知道你挡了多少人的路?”
  一座不见云月的山丘夷平,尚且可以引起两千公里外的湖泊动荡,何况是数十座数百座城池,压去那些虎视眈眈者心上的重量。
  一次次捷报的旌旗插上城墙直至延绵成川,不仅是朝廷从欢欣呼喝到心生忌惮,朝廷之下的这数十位诸侯,也在遥望着北境垒砌的金汤城墙,筹谋等待着。
  “只有无能者才会将面前的阻碍当成退后的借口。”她不对自己所处的险恶境地做丝毫评判,只说,“你不同,你借着别人给的这把刀,破开了困局。即便你亲刃父兄,所行不义。”
  “那又如何,枉费我千般谋算,还是棋差一着。”
  “你来洛临,不就早知道了有此一遭,然而你还是来了。而且今夜,本王并未斩断你所有退路。是你自己,把退路给了别人。”
  阴影处的人攥紧了扶手,手背青筋毕现。
  “这么重要的人,你却舍得将她独自一人放在这里,蛰伏五年,是什么让你这样做,或者是,不得不这样做?”不需要赵戊垣回答,今安兀自说下去:“前两年是险中求胜,后三年是根基未稳。且你与虎谋皮,你怕被人抓住把柄,怕有人用伤害她来威胁你,就如本王现在做的一样。可是你已经隐忍了五年,本该可以继续忍下去,但你没有。想必是这五年间你与他互相猜忌,而终于到了他容忍你的尽头,且挖到你的软肋,让你不得不兵行险着。本王的那一封信恰巧成了你的救命稻草,所以你将计就计来到洛临,你设在烟波楼外的守备,也不只是防着本王。”
  “菅州侯,你身陷险境呐。”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长靴踏地,飒然作响,明亮烛火逆着她的面容向身后投下阴影,“是谁逼得你走投无路,是谁让你偏向虎山行?”
  堂中烛火跳动噼啪几声,笼于堂前墙上的巨大阴影如鬼魅晃动张爪。
  他低哑笑了一声:“我这将死之人的故事,可让定栾王觉得痛快。”
  “将死之人?”今安嗤笑一声,“真是痴情,你要为了她不战而降?”
  “你这趟不就是打算一击即毙?”他的语气渐趋平静,“菅州虽弹丸之地,但人心未向,邻接靳州,可为你的图谋添上一笔胜算。”
  说着,他抬眸看来:“且我死了,她对你来说毫无用处。”
  “这么说来真是双赢的局面。”今安又问,“既然毫无用处,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杀了她?”
  他眼带讽意:“确实。”
  “任由别人拿捏命门,真是愚不可及。”
  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消弭,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今安敛眸轻轻一笑:“谁说你要死了?”
  她立在三步外,就也将之前所有毕现的杀机挡在那里:“今夜没有谁来,只有菅州侯一人在府中独酌,等待明天的太阳升起,等待回去菅州的轿辇起驾。”
  他寂静一瞬,问:“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已经很清楚了。”今安说,“我要你弃暗投明。”
  “痴人说梦!”
  两厢对峙间,阿沅从门外走进,极快瞥了一眼场中情状,要附耳时被今安示意,便提高了声量:“王爷,有一队菅州侯的死士,护着一架马车来到了门前三里地。”
  眼见赵戊垣眉眼一动,今安便问:“轿里是谁?”
  “烟波楼的掌柜。”
  此话一出,赵戊垣霍然抬头。
  明亮烛火迎面而来,心念电转间,就明了今夜这一场设局。
  哪有什么劫掠威胁,只有他的关心则乱,心神全被这一场无中生有所蒙蔽,甚至不敢论真假,教人釜底抽薪。
  像是那架马车踢踏的蹄铁声带起他绝望的心,即使只是虚惊一场,也不可救药地欣喜欢悦。
  他转头,望向三步外那个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本王一贯喜欢成人之美,这架马车,就是本王邀你投诚的一番美意。”她满眼志在必得,“还望菅州侯莫要辜负了本王这番美意才好。”
  临去前,她停住脚步,侧身看来:“最后,本王再送菅州侯一份礼物。”
  “昨日猎场之事确实有第三方,本王在麾下揪出了几个人。但他们冲动鲁莽、做事毫无章法,万万想不到黄雀在后这一招。”
  赵戊垣沉吟:“你的意思是?”
  “小心背后被人捅了刀子,菅州侯。”话落,她甩袖步出堂中。
  外头灯火一晃,退去一层浓重的黑影,恢复了清风朗月的夜幕。
第48章 籠中月(一)
  阿沅坠在今安身后飞檐走壁,一路招回潜藏挟人的暗卫,去到府邸三里外,远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那些熄灭的灯火随着他们的离去又渐次亮起,在暗夜中光华昭然。
  “第其他们尚未来得及劫住人,那架马车就自行回来了。”
  “是自行回来的?”今安有些讶异,“那赵戊垣也不算蠢得不可救药。”
  阿沅对那个满脸写着阴谋诡计的人毫不信任:“王爷,那个人当真会来投诚吗?”
  “他会。”今安心情好,乐于多说一些,“他已经没有退路,他也足够聪明。”
  “属下倒没觉得他聪明到哪儿去,整一个急色鬼。”阿沅有些不痛快地小声嘀嘀咕咕。
  “虽然他是个耽于情爱的蠢货,但死了又实在可惜。”
  “本王若是真抓人要挟他,与那个做了五年无用功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本王不仅要成人之美,还要帮他护着人。”今安回首望向身后那座重新掌起大片华灯的府邸,“只要他的软肋在一日,只要他背后人追杀她一日,何愁他不能为本王肝脑涂地。”
  ——
  天色蒙蒙浮起白雾,挑高的飞檐在稀薄晨曦中若隐若现,凉意拂过颈面,在发鬓肩袖凝成水珠。
  王府门前有一个少年来回走着,步履焦躁,神色挣扎,终于他鼓足勇气走至大门前正要抬手拍下去,忽而后颈一凉。
  少年动作停顿,目光僵直地撇向侧后方。
  一道高大的黑影矗在他身后,鼻梁以下全被黑布蒙住,俯视下来的一双眼睛凉过横上少年脖子的刀,只听他声音低寒:“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像是常跟在那位虞公子身边的书童。”阿沅附在今安耳边说道,而后在她示意下,后方一队蒙面黑衣的暗卫迅速四散开来,各自遁入隐蔽处,一如既往。
  今安走上前解救了那个抖簌得要跪地的少年,“第其,放开他。”
  黑影立即收刀退后,转身遁入黎明将起的昏暗里。
  名仟半佝偻着腰喘了好大一会气,才勉强缓过那阵窒息感,向着今安磕磕绊绊地行礼:“小、小的见、见过王爷。”
  他肩上和袖子在雾气里湿出了几块印子,一看就是等了很久,神态又极忐忑惶恐。
  “你家主子又有什么事情,三更半夜地派你来这里,做贼一样。”阿沅在几步外环胸问道。
  “公、公公子他……”名仟后颈还残留着皮肤被压紧的疼痛,在面前二人的目光逼视下脑子打结,一时半会竟找不回平日里的伶俐口舌,支吾半晌。
  今安很不耐烦,径直绕开他,抬手推门。
  不防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惨惨戚戚地哀喊道:“求求王爷救救我家公子罢——”
  眼见着一身煞气的人当真停下脚步,名仟眼一闭,竹筒倒豆子般一气将话全倒了出来:“前夜从王府回去后,公子就被老爷禁了足,手上还被割伤流了许多血,可公子他不肯看大夫,饭也不肯吃,竟是要绝食和老爷对抗。从前夜到昨夜,已经整整一日了,老爷铁下心不肯饶过,还下令不能让老夫人和夫人知晓……小的,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求王爷救救我家公子罢……”
  阿沅嘴角一歪:“你这小子倒是忠心。”
  今安瞥向地上的人:“他都被禁足了,你是怎么出来的?”
  “小、小的,”名仟在这秋末清晨里硬生生出了一额头汗,俯在地上眼珠乱转,“小的是趁夜深护卫松懈,翻墙跑出来的,回去后小的自会去领罚。我家公子他全不知晓,都是小的私自……”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闻言名仟倏忽抬头,清醒过来又忙忙低下,眼前一闪而过的是女子轮廓深邃冷漠的侧颜,她没有看他。
  “虞公深谋远虑独善其身,你家公子又何必自讨苦吃,吃个教训远离是非,不是很好吗?回去告诉他,少跟本王耍这些心眼。”说完她不再停顿,径直迈过门槛。
  阿沅紧随其后,路过名仟时低头看了他一眼:“年纪不大,诡计挺多。”
  ——
  前夜遭受背叛洗劫的余烬未消,烙印进每个人的肝肠里,府中随处可见噤若寒蝉的仆从。
  穿堂过廊,冷风瑟瑟,两旁木芙蓉花落尽,鲜妍颜色碾进泥里,满目颓烂。
  被这事伤得最深的是卫莽,他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萎靡了一天,听说擤湿了两条巾子。
  得知今安办事回来,他才撑着残躯出来重见天日。
  小淮也不闹他了,怕被甩一脸鼻涕,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装乖,被走进来的燕故一撸了把脑袋也不敢大声骂人。
  今安歇了两个时辰,换了身衣裳,站在窗边拿着生肉用匕首剔骨,又切成适口的一条条,捡着去喂架子上嗷嗷待哺的枭风,间或揉一下它的圆脑袋,边将昨夜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
  “倒是我低估他了。”燕故一听完说了这一句。
  小淮有些听不懂,疑惑看他一眼,转头问今安:“如果昨夜他不把那什么烟波楼的掌柜看在眼里,不受王爷要挟,又是什么结果呢?”
  今安将剩下的肉条放进架子上的盘中,将手浸入清水盆中,她浅色眸中映着丝丝缕缕如同蛛丝漫开的血线:“不会恐惧的狼是最难养的,防不住哪一日就要反咬你一口,哪怕他天资再卓绝,在你面前表现得再温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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