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推开他,狠狠咬在唇上的疼痛,白齿交合,沁出血滴:“当作给你的回礼。”
为了给他一个教训,不惜借吻使他疼痛。
一时间不知是给他的惩罚,还是赏赐。
沾在她唇上齿间,那一点点属于他的血,随着她说话碾磨,洇出小片鲜红。
多像他留在她身上的印记,令人着迷。
以致他目光痴怔,不顾得体地倾身去沾染那片殷红。
她再没给他机会得逞,攘开他,深看他一眼:“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便跃下屋脊,匿进无边黑暗里。
那些教他不能自已的温存,全随着昨夜的风月一并消散了。
如梦一场,不可捉回。
然后她就走了。可能再也不会来。
几处破损凝成的暗痂点在唇面上。他自己看不到,倒将伺候梳洗的名仟名柏二人唬了好大一跳。
“公子?”名柏有话直问,“你是磕到脸了吗?”被名仟狠狠给了一拐子。
满腹焦灼不得解。
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入席的家宴上。
远嫁的姑姑一家回洛临探亲,虞氏的远戚近亲借此由头纷纷登门拜访。
叙情为由,奉承追利为真。
关于各州地的门铺易权与商贸推扯,如把大火架薪柴,烧成了这场家宴的主题,愈烧愈烈。
这种场合,逢迎来往惯的人们对于虞兰时多有退避,因着从前那些事件落下的阴影,不敢到他跟前触霉头,除了一人,段昇。
只小他两个月的表弟,性子却与他是天差地别。
虞兰时性子冷淡而将这种特质广昭于众。
段昇则是长着张少年娃娃脸,大眼笑唇,开朗热情,整日一副笑眯眯模样,在氏族中尤受长辈疼爱,同辈小辈也乐于亲近。
这个年龄的少年最好张扬,借以一些本身的天资与底气,如孔雀开屏般在人群中昭示存在感。尤其是段昇这般好与人为友,即使是初来乍到,不多时便也吸引了少年们以他为中心,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陡然,人群中有人将目光望向独坐的虞兰时。
不仅他,远处屏风半格挡着的湖心亭中,女眷们的大部分目光,也在借着团扇、抚鬓的物什遮挡,若有似无地往那一处流连。
他着一身黛蓝镶灰金袍服,因是家宴这等正式场所,弃了往日随意束发的缎带,而是玉冠绾了半幅墨发,冠上的蓝宝石与穿着相得益彰,也将谪仙人不沾烟火的形貌称得愈加龙章凤姿,不可逼视。
他正抬起大袖掩着的几根玉白手指,执杯往嘴边递。即使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枯燥无味,甚至对这场家宴几分毫不掩饰的不耐,也是场中最耀眼夺目的存在。
教人恨得咬牙切齿。
“真不知这些女人是怎么想的,整天追着去贴那一张冷脸。”说话的少年饮尽一杯,话出口都是酸味,激起了不小动静。
正与人交谈甚欢的段昇闻言瞥去一眼,眼眸笑得更弯:“那是当然,若是兰时表哥长得好也就罢了,偏偏他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才艺堪称双绝。”
先前的少年更是不忿:“不就是会弹两手琴,姑娘家家的玩意儿,整日卖弄!”
他仗着人群嘈杂毫不掩饰音量,引得许多人纷纷掉头看向话题的主角,继而加入话题进来。
“纶言兄此言差异。”段昇仍是那副笑脸,“兰时表哥极少卖弄,一但弹琴,必得是人百般千般请求才能得一曲,多得是人求也求不到。”
被唤作纶言的少年犹自表情愤愤,又因是事实不好再辩,只得另说:“怕是他身体太太虚弱,精力不足才少露面,好博个一曲难求的美名。”
这话说得很不够客气,甚至违了圣人礼教慎言,但在场多是被虞兰时称得黯淡失色的少年,在皓月旁当了多年陪衬,不满已久由此也很有共鸣。
犹如发现绝世美玉上一点微瑕,只要揪着不放,重复提起,由此证明人无完人,不过如此。
于是口中谈论的经纶偏了轨道,开始丢失体统,议人是非。
“纶言兄说的是,说的是啊。”
“再是有本事,命不够长又有什么用呢?更别说他空有张脸,连商贸是什么都不晓得,定是满口言之无物!”
“等他一去,这百年基业便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积攒已久的丑陋贪谗借着酒意缺口随意挥霍,将这处清乐幽幽的雅宴倒得是恶臭污水横流,无地下脚。
段昇原本一副面不改色的笑脸终于在这些讽刺言语中淡了下来,他将手中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甩,将这片惊得寂静。
众人闻声看去,才见那个原本笑容明朗的少年冷下一对眼,嘴边的弧度刺人,向着他们轻蔑开口:“兰时表哥纵有千般不是,也由不得别人在背后议论。你们自诩堂堂圣人门生,说话言行如此下作,只会暗地说人是非。更别提你们这群处处不如他的虫鼠之辈,哪里有评判他的资格!”
“只敢暗中说人,胆小至极,一群笑话!”说罢,不理一群人红红白白恼羞成怒的脸色,段昇甩袖而去。
“你、你……”人群中有人欲回骂,但错失良机,人已走远,只能咬牙咽下:“一丘之貉!”
其他人开始犹疑:“竟也有人与他交好,会不会将我们方才说的告诉……”
“说了又如何?”瑟瑟往那处望了一眼,后有些迟疑,“他也不敢如何罢?”
这样说着,这处的声音还是压低下来,不一会儿,一群人便似被狗咬似的二三离队,少了许多。
如此,宴场上的吵闹声仍是吵得虞兰时耳边生疼,他侧头与名仟交代几句,面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
转头望去,青衣戴冠的少年立在案前,笑意灿烂地朝他拱手一礼:“许久不见兰时表哥了,表哥风采更甚从前啊。”
二人确有三四年未曾见过了,最近一次见时彼此还是小孩模样,现在一面却已各自光华披身。之前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见面偶尔能聊上几句,这在虞兰时的交际圈里,已然算得上为数不多的好交情了。
果然,行礼后,段昇便极为自来熟地凑到他旁边,一脸感叹:“虽然多年未见,但表哥你的险恶境地却是一点不变。不少人看着你可是眼热眼红得很,不惜诋毁你来得到一些优越感。”
说着,段昇示意他看向旁处,虞兰时顺势掠去一眼,那里几人正边往这瞧边交头接耳,见他看来,顿时见鬼似地回过头,随即鸟兽般散开,连再看一眼都不敢。
虞兰时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情绪淡淡:“都是些跳梁小丑,拆几间他们的铺子就识相了。”
拿蛇拿三寸,虞兰时对付这些妖魔鬼怪一向是快狠准,在自己身周扫出一块净土。
闻言段昇抚膝大笑,好一会儿才歇:“怪不得他们只敢背地里说你,要是真当面来,不得跟被活阎王吃了似的。”
少年人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扯着虞兰时饮酒,那厚脸皮百折不挠的模样将身后的名仟看得啧啧称奇。
虞兰时拿起茶杯跟他碰了一碰。
段昇顿了一顿,颇有些打趣:“表哥还不会喝酒吗?”
不提酒字还好,一提,虞兰时就有些失神。
段昇瞧出点门道,尤其在看到他嘴边一点血痂时,一下大呼小叫起来:“表哥,你嘴上是不是……”被虞兰时漠然瞥了一眼,不由闭嘴噤声。
犹有些跃跃,他不甘心地悄声说道:“别以为我不懂,母亲已为我安排了通房,虽说还未……但册子也看过不少,你嘴上这分明是……”
还得是很激烈的状况,才能咬成这样。真是稀奇,究竟是哪家姑娘,能令他向来神仙性子的表哥变得这般……
看眼前这张虽惊艳却冷淡至极的脸皮,真是半点也看不出来风月靡丽的意味。
虞兰时轻折眉心:“册子?”
“嗨呀,”段昇对他纯得跟什么似的表情真是没辙,“表哥你说你都十七了,怎么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那册子是……”
如此这般那般地说解到一半,被虞兰时耳根薄红地喊了停:“别说了。”
一看模样,就知道必定动了佛心。
但段昇何其识相,即使心里好奇得跟猫爪子在挠一样,也能按捺坐住,只饮酒时那双黑黝黝的眼珠子一直转个不停。
“表哥,想跟你借张梯子。”段昇突然说,“就是搁在你院里头,小时候我常偷偷爬墙出去玩的那张,还在吗?”
虞兰时无动于衷地瞥他一眼。
他忙忙补充道:“我看前面院子开了好些木芙蓉,这深秋时节也就你这处还开着了。我娘最喜欢那花,我想摘几朵水养着放她屋里,讨她开心。”
在段昇美滋滋的接连道谢声中,虞兰时示意名仟:“你带他去。”
这是虞兰时今夜,甚至有生以来最后悔说出的一句话。
两刻钟后,急急忙忙独自奔回的名仟脸上满是惶恐。而段昇没有一道回来。
虞兰时不及问出的一丝疑惑,在听他说完话后,变成了弥漫至窒息的恐慌。
“公子,那、那位贵人,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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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张梯子要考
寻思到这里都没有个男配什么的,这像话吗?
第58章 南牆下(二)
今安在那堵南墙底下,看到了一个很是活泼的少年,年龄大抵和虞兰时相差无几,却朝气蓬勃得多。
抱着把破梯子笑得跟捡到宝一样,在转头看到她后,吓得失声大叫,松手滑下的梯子砸到了他自己的脚。
今安:……
少年鬼哭狼嚎地抱脚跳了好一会儿,缓解疼痛后又被迟来的臊意羞红了脸,忙忙收拢有失体面的手足,使眼色让名仟去喊人,自己则转头向坐在墙上的人看去。
段昇本意是要质问的,深夜翻墙者非奸即盗,必定是不法之徒。
然而一切即将出口的色厉内荏,在看到那张脸后都失了声。
修长人影柱膝坐在高高的墙头上,姿势随意,向后高束起的长发几缕飘荡,面容半隐进浓重的夜雾里,一束月光横上她的眉梢眼中。
她正低目看着他。气息极轻,不动声色。
闯入他人府邸、被发现的人一派风轻云淡,反而将要抓贼的人吓得手忙脚乱。
岂有此理。
“哇……”段昇有些震惊的无言,“你也太好看了罢。”
在他生平仅见的人当中,论美貌,也只有兰时表哥能与这人堪堪比拟了,要知道表哥已是可以艳冠洛临十里八乡的人物,怎么这人也……
长成这样,做什么想不开来干这一行?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底下仰头看她的少年,眉宇间与虞兰时有几分相似,同样的模子拓出来放到这张脸上,却是寡然无味,甚至有些傻气。
今安眉尾一挑:“哪一行?”
好看的人声音也挠耳,虽然有些冷,段昇恍了恍神,下意识回道:“入室行盗、偷鸡摸狗……”剩下的话对着这张脸再说不下去。
说多了都是唐突。
段昇实在难挡美色。幼时能在表哥冷脸下不折不挠地接近,百战不殆,那张脸也是成因之一。
美□□惑甚至降低了他对于危险的判断,大着胆子行近两步,借着渐渐明晰的光亮,用眼睛去描画那张脸上笔笔令人惊叹的线条。
夜雾繁乱,月光纷扰,缠绕着墙上人墨发红衣,如梦似幻,鬼魅阴森。
幽寐黑夜,令人血液惊恐窜动,又不舍离去。
他目光直勾勾的,极其无礼。
就在今安被这种过于明目张胆的目光惹到,手痒想揍人时,那少年又开口了,匪夷所思的语气:“难不成你是妖精?”
书里可太多这种故事了,怪力乱神之说,段昇越想越是觉得有道理,心底几丝诡异惊悚,想逃跑的脚忍着不动,“你是什么妖?花?树?还是……”
他边说着边走近几步,试探抬手想去碰触她垂下的靴面,看看到底是不是实感。
虞兰时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坐在别人触手可及的地方,不阻止也不避开少年伸过去的手。
这代表什么,浮想联翩得令人焦灼。
虞兰时甚至来不及走那条铺出的青板道,而是穿过竹林走了最近的捷径,粗鲁挥开竹叶的袖摆遗落一路的沙沙声,杀意凛然。
什么也顾不及,他冲上去挡在墙边,狠狠掼下段昇伸出的手,厉声道:“出去!”
此时的他就如珍藏宝物被人偷盗的恶龙,满心不可纾解的暴躁。仅存理智生怕将场面弄得太乱,惹身后人不快,强自按捺,仍是不可控。
这道声音之冷,将段昇从忘我的注目中吓得猛然回神,打寒噤退后几步,然后对上挡在跟前的面容。
有一瞬间,那两道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戾气横生,令段昇脊背窜寒,毛骨悚然。
再去分辨,虞兰时的视线已挪向了墙头那人,稀薄月光笼着他的侧面,起伏优美,不见半分阴翳。
是刚刚太黑,自己眼花了罢,一向从容淡然的表哥怎会露出那种神情。
这般暗暗安慰自己,段昇仍是心有余悸,期期艾艾地唤道:“表哥……”
虞兰时复瞥他一眼:“出去。”
跟在后头才到的名仟忙忙上来请人:“表少爷,快些随小的出去罢。”
“可、可是……”一出接着一出,表哥又是如此反常,段昇伸手指墙头上的人,“她到底是……”
虞兰时正眼看他,那对前一刻仍映满光亮的眼睛,重又隐进黑暗里:“不关你的事,出去。”
声音轻之又轻,压抑着亟待爆发的什么,赶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段昇哑口无言,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揪着名仟问:“刚刚那人是谁?”
“这这……”名仟有苦难言,“表少爷,这你得问公子啊,小的们怎敢多舌。”
那就是关系匪浅了。段昇心下暗忖。
说不清什么滋味,以为见到书中妖魅的急鼓还敲在心上,但从未见过的漂亮花儿,原来是种在别人的花园。
名仟在旁作揖:“还请表少爷,为公子保守今晚的秘密。”
——
段昇很讨人喜欢,一直以来都是。爱笑,热情,能言善道,不伪装的天生赤诚,见过他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前头对着他歪眼撇嘴的丑脸,下一刻面对段昇就会笑起来。
虞兰时看到太多这样的场景了。他之前不在意,反觉得清净自在,此时竟有些痛恨。
痛恨段昇那些与生俱来的讨人喜欢的特质,愈称得自己之前的伪装,和无法更改的冷清,显得如此难以忍受,被人厌弃。
谁不喜欢明朗热情的人。
谁会喜欢阴郁冷淡的人。
但是昨晚那张伪装的皮不小心撕了,掩饰也虚伪。于是他只能怔怔地望着墙头上,那道牵动所有心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