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句一句地说,虞兰时一句一句地听,仍陷入迷雾中,目光无意识地跟随窗边尘埃起落,落上她的眉睫。
“虞公子,船被劫的消息是一个少年送到的,自称是你府上仆役,贵府也确认无疑。”
她看过来,红唇轻勾:“那么,一个十来岁的、被凶恶贼人扔下船毫无准备的少年,究竟是怎么在不到一个时辰里独自爬上岸的?”
“他当真是水性与勇气绝佳吗?”
虞兰时哑然,继而恍然。
今安掸了掸袖子,嗤笑了一声:“划船我信。他不仅会划船,还会兜圈子,指的位置让船险些去了海里。真是好大的本事。”
他们之前全然忽略了这点细枝末节,从未深想。这样一推算,虞府里又岂止这么一颗小钉子。
但那都是回去以后要算的账了。
今安举目沿着天边飞云望到很远的地方,琥珀眸中淬光:“让他祈祷罢,在我回去之前能逃掉。”
天外一阵掠风的振翅声由远及近。
窗光陡暗,拢进大片阴影。
秋天多江风猖獗或者北飞的大雁,都是平常。虞兰时不经意回眸,看到了一只展翅疾飞而来的陌生飞鸟。
细看,不是飞鸟,是猛禽。
通身雪白堆簇的羽毛延伸至两扇矫健纤长的翅膀,飞翔姿态优美招展之至,几乎屏蔽了正对窗口的那一小片天空。
金黄色的虹膜中一点针扎似的黑色瞳孔,注视着窗内倏忽逼近。
令见者畏怯的力量与寒光。
美丽而强大的生物在窗外数丈盘旋几圈,骤然背翅俯冲而下,灰黑色的钩爪抓向窗边人伸出来接它的臂膀——遏风而停,凌厉的翎羽刹那张开遮天蔽日又刹那收拢。
凌驾于食物链顶端的猛禽,却长着猫儿似的圆脑袋和圆眼睛,收翅拢成圆乎乎毛茸茸的无害模样,歪着脖子往今安怀里靠。
今安收回手臂,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对虞兰时介绍道:“这是我的宝贝,枭风。”
虞兰时:“……”
那只佯作乖巧的猛禽似乎满意极今安对它的介绍,扬着脑袋欢快地对她呜呜叫了两声。
那双禽类瞳孔转而看向虞兰时,缩成针眼大小的黑点,耀武扬威地瞪他。
虞兰时微微笑起来:“它长得真漂亮。”就是翅膀背面长了太多横斑,跟泥点子一样脏。
“漂亮是枭风最不值一提的长处。它可日行千里,听而机敏,目辨数里。”
今安将臂膀上的雪鸮从头缓缓顺下密羽到尾巴尖,将它顺得抖着颈毛舒服地呼噜出声,最后从那雪白密实的腿羽中解下一卷信筒。
“最重要的是,它总会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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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尺度,应该不算什么尺度,吧?
第14章 亂蕭牆(一)
陈浒一踏进来便觉察到异样,下意识按上腰间的刀柄。
舱室宽阔,一道流玉珠帘隔出内外。
船上处处摆着昂贵的金银玉器,将钟鸣鼎食的富贵与经年沉淀的风雅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这一间主人书房,目及皆是价值连城。
近午的日光将外间的一室灰暗涤荡,清晰可见浮尘起落的轨迹。
门廊串玉垂穗的珠帘微微摇晃,遮得里间的物什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陈浒一手按着腰上的刀柄,一手扶起珠帘往里探。
没有人。
几乎是这个念头在心里出现的同一时间,一抹冰冷的刀锋悄无声息横上他的侧颈。
寒意使他惊而怵立。
“叫一声便让你人头落地。”低冷的女声。
甚至听不到脚步落地衣料摩擦的响动,如鬼白日穿墙,凭空出现在他身后。
这艘船独立于江,四面无遮无挡,且有明暗巡逻交替,此人要在船上横行到他的地盘,身手必定不容小觑。无需照面,陈浒便对身后人有了几分忌惮:“你是何人?”
她没有回答,甚至像听到了个笑话一样轻笑了一声:“二头领似乎弄混了现在谁才是人质。”
陈浒掌舵多年何等机警,心念电转,瞬息就将昨夜今早发生的接连诡事与身后人联系到一起。他将要脱口的质问咬回齿关,颈脉血管青筋偾张,“你要如何?”
“不过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二头领。”她声音轻慢,“可二头领莫非是想试试你手上的刀快,还是你脖子上的刀快?”
话音未落,陈浒手肘处麻筋一痹,他的手陡然失力,往上拔的刀柄被拍回,同时脖颈上横着的刀锋被压重,割破皮肤,血线淌下。
几招间对方的动作之快之狠绝,陈浒险些无回手之力,心生寒意。
就在这时,外面甲板上暴起一阵呼喝打杀声。
一瞬的注意力偏移。
足够了。
陈浒一手握上切入颈间的刃锋,一手拼着全力拔刀回刺!
——
兵刃相击声。
甲板上未清理完毕的血迹又被泼上新的。
这艘船上有内鬼的猜疑纠纷不断,两派人之间未来得及调停的挑衅终于因一点引线点燃,其中一人叫嚣着亮出刀,推攘之下误刺进另一人的胸膛。
乱起。
——
陈浒反刺出的宽刀被一柄短鞘格挡,他借势旋出几步脱开桎梏,转身单手横刀于胸前,一双凶狠涨红的虎目向前看去。
去握颈上刀刃的左手被割开一道横贯整个掌心五指的裂口,血肉模糊,颤抖着垂落身侧。鲜血猝然成流,滴答、滴答。
外面打杀声激荡,必定有敌人或是内乱,但陈浒此时分不出半点心神去关注。
两人由背后挟持转为面立对峙,动止不过一个呼吸。而一个照面便叫他付出两处伤口与流血代价的人,正噙着势在必得的笑意,挡在出去的道上:“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她周身无佩长刀长剑,只右手上一把短匕首,便是刚刚切进他脖子划开他手掌的那把。属于他的鲜血汇进血槽沿着刃尖,一滴滴敲上地板。
陈浒许久没有受过重伤,自几年前改头换面,慢慢爬到这个位置,以为早已脱离了从前那种轻易被人掌握生死的境地。此刻,却从左掌颈间的剧痛,血液快速流失的冰冷和对面人看来的眼中,再一次被命不由己的逼迫窒息感击中。
血腥味。
血从刀尖上、破开的掌心滴在地上,滴成远近大小不一的几滩。
慢慢地,她手上匕首刃尖的血流完了,剩一道鲜红的线凝结在刀锋上,他手掌流下的血却仿佛没有止歇之时。
船底下的打杀暴喝声愈演愈烈。此间对峙亦危险如崩断前夕的钢丝,一触即发。
某个瞬间,似乎是刀面上光线的闪动,又或是血液滴落声的减缓,风声携杀气骤然刮起。
一声大喝,横在胸前的宽刀被双手紧握挥起,狠狠向前砍去!
今安侧身避过,腾空踹上他的肩膀。
几个起落间刀与匕首相撞数下,戈声震耳。宽刀重逾十数斤,轻易销铁断石,却可笑地撕不破那柄尺长短匕挥出的防御网。
忽然,宽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换方向,横划向她的脖子。避无可避,欲置于死地。
柔韧的身躯瞬间后仰,腰背与地面几乎平行凹成一张拉满的弓,脖颈与刀尖险险擦过,仅差毫厘。
宽刀挥空,一刹由横切改为竖劈,携重风往下砍——刀锋砍断了刺透窗布照进来的一束光线,迸出破空的暴烈声逼向今安面门。
陈浒心中大为快意。
戮刀削铁如泥,他凭着这把刀与变幻莫测的杀技向来难逢敌手,今天大意之下叫这女人抢得先机,这个耻辱的来源,最终还不是要送命在他的手上。
心念千转,于生死对战中不过一滴血落地的时间。
玄之又玄的一念之间,此间尘埃声鸣尽止,千万缕光线凝于火淬锤凿出的这一把刀锋,就要将刀下这张艳鬼脸砍成两半,仿佛已听见血肉撕裂声——
却看见,刀下那张脸上突然一笑,分明美极,观感却可怖如鬼面裂出獠牙。
下一瞬间,她竟硬生生就着腰背倒仰的姿势,只一足点地支撑,一足上踢——紧裹在劲装里的长腿直而瘦,携着千钧之力踢上他执握刀柄的手腕。
光摇尘落,宽刀触地。刹那即是胜负。
陈浒身躯被踹落委墙,一记利刃被高举起映入他瞠大的眼眶,如收割死亡的镰刀。
鲜血与怒嚎中,恶鬼白日穿行,带笑杀人。
利刃扎穿他右手掌狠狠钉入地板,她说:“你该感谢我的仁慈,这柄匕首原本要刺进你的心脏。”
——
“胜者王败者寇,要杀要剐随意便是。”陈浒捂着被肋骨断裂刺穿的胸口,手掌颈间未止的血糊得前襟一片污红。
“你要卖命,你的主子却嫌脏。”今安俯视着他,“可叹你一身忠骨,竟是要埋葬在这逐麓江了。”
陈浒目眦欲裂,唾出一口血水:“你说些什么狗屁!”
“你竟还不知道。也是,早早透露给你,怎能诓骗你继续卖命呢。”她看着他显出狞色的脸庞,语气悠悠地往下讲,“逐麓江上商船贫瘠,劫掠财物根本不够你们这么多人分,想必背后还有什么大勾当罢。你那位主子将你们所有人扔在这条船上,又是抢人又是拿赎金,如此大阵仗就差敲锣打鼓叫人来这里抓贼,无非就是想设下诱饵请君入瓮。问题是,请的到底是谁?”
“让我想想,”她佯作冥思苦想,“这一步棋破绽太多,走得这样仓促,必然是遇上不可抵抗的变数,威胁临近,只能铤而走险。那么……”
今安从他倏忽警惕起来的眼中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是刚带兵入城、意在剿寇的定栾王了。”
陈浒听闻哈哈大笑,道:“阁下好是狂妄。我不过是在刀尖上过活的粗人,何以给我安个这么大的本事!”
“我猜的有几分真几分假,你比我更清楚不过。”今安蹲下揪起他的领子:“且不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就凭你们这些人,竟也妄想螳臂当车,与定栾王军对抗。究竟是谁在给你们撑腰,又想遮掩什么?”
陈浒被匕首钉在地上,一动弹手掌胸腔便是剧痛,他又咳出一口血沫,径自冷笑不语。
外面的乱事还未停下,他现在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应。从他踏进这个门,就已经撞入了守株人的圈套。
但她既想从他这里得到内情,就绝不会杀他。只能等待时机,等老三他们尽快察觉端倪前来此处援助,才有活路可言。他必得先撑住这段时间。
“二头领想必还存着些侥幸念头罢。”轻不可闻的鞋履落地声敲进耳中,那人走到了他右侧,俯视着他。
她在刺探他的弱点破绽,就如他之前一样,意图将猎物一击即中。
可他抵死不说,她又能奈他何……
思绪骤断,刺穿右掌的匕首被人握住刀柄。
“你有忠骨,不然我也不会寻上你,那个软骨头三头领知道的可不够你多。”她握着刀柄缓缓拔出,冰冷刀刃将他的掌心血肉又切开一遍,卡入骨骼磨擦。
“就如同你现在的处境一样,半个时辰前我在楼下问了他几个问题。别担心,我分毫未伤他,只是在打晕他前说了句,奉李头领之命,将他割喉沉江。”
“可惜三头领武功高强,我竟不小心被他使计脱身。”在他嘶哑的惨叫声中,恶鬼声音近在耳旁,要让他死个明白,“不然为什么底下这么乱,三头领正带人算账呢,可顾不上过来救你。”
——
甲板上一场兵戎相见的内乱尚未结束。
血水冲积到甲板边缘,停滞不去,一如众人心头的惶恐。
三头领与老李分别带人站在一边,两派人剑拔弩张,刀上都沾了血。忽有人指着远处大喊道;“有船,有船过来了。”
清广长空,一只雪白猛禽如闪电迅疾掠近,灰黑鹰爪擎上船帆顶端,大翅收拢,一对金色虹膜中扎着冰冷黑点,俯瞰众人。
云暗藏迹,风散开道。
江上水烟缥缈处,数艘大船露出巍巍高顶。
第15章 亂蕭牆(二)
回廊曲折,乌雀点枝。
大片及地罗帷后,人影隐约,慢声让他听令。
“你去截下虞家船。”
他单膝跪地道:“主公,此番未免太过冒险。”
“怕什么。”那把嗓音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轻蔑,伴随玉壶斟水的泠泠声。
“定栾王带兵入城,意在剿寇……”
“那便为我献上她的首级,证明你的忠诚。”
“……是。”
金线繁复勾叠的沉重罗帷被掀起缝隙,一只修长白皙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男子手掌探出来,食指戴一枚红玉扳指。
这只手递出一封信笺,“叫那虞之侃拿万两黄金来赎,换他眼珠子一样的独子,好答谢他两月前引连州兵入城的辛劳。”
信笺被佩黑剑的青衣侍卫转递到他手上。
封纸一角用朱砂印着精细的华虫纹。封纸内数张薄宣录满一人平生功绩。
见者触目惊心。
伙夫徒六载。
始露锋芒于车定丘一战,一人力枭五十三敌首,入北境军编下步卒。时年十三。
……
临危受命,守单名关。取声东击西之计,烧敌军粮草,反困其营。奉领五千兵,探取敌后空城。第一州城破。
……
破第四州城,继而北征州治下二十一郡。于收复地,承帝圣意,复大朔礼,归正朔字。升任中领军。
……
破第七州城,收西去璋云峰六十七郡,五州同回。升任神策大将军,掌军令。
……
破第九州城,北境俱复,君授权柄,封定栾王,召命王都。
清隽小楷细密书满的辉煌历程在召命王都四字后,以凌乱划下的一笔墨痕仓促收尾。
“莫说当今朝野,便是数尽大朔开朝皇帝之后的上下三百年,也只有一个定栾王。”罗帷后那人的声音半是感慨,半是讥讽,“可那又如何,时地易也,陆战之勇未必能搬到水上。虎落平阳,将将只剩三千散兵……”
而后是老三不以为然的语调:“听说那定栾王是个长着一对黄招子的娘们,谁知她这位置究竟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还是伺候那真刀真枪拿下来的……”
——
陈浒眼前晃过那枚从罗帷后探出的长指上戴的红玉扳指,又晃过手上那几页墨字累牍的白宣。
陡然,右手一阵刮骨锥心的剧痛抓回他散乱心神,视线聚焦,停在眼前一把滴血的匕首。
身处之地仍在随波浮荡的船上。
那双琥珀色眼睛,俯视着他,里面透出的寒光比刀尖更为摄人。她说:“若你真能拿下定栾王,自是你的本事。可是若没有拿下,你又是什么下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