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是杀伐果决的少将，抑或是贵族公子，他身上都带着明显的疏离感与不真实感。
过于优秀的存在，与平庸的周遭格格不入。
这个认知让我沉沦的情绪又挣扎着清醒了过来。
塔莎阿婶和汉诺他们也跟在我身后出来了，这会儿大家都挤到了这小小烘焙店的门前。
卡莱尔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略过，平静地点头打招呼。
“晚上好。”
我听到了汉诺略微激动回应的声音，塔莎阿婶和勒缪大叔也情绪高昂，感谢着卡莱尔送药的行为。
丽塔和安娜站在角落，在我眼神移过去时，她们回以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的脸突然爬上热意。
类似这样调侃的眼神，我不是没见过，从前学校里传我和卡莱尔之间的绯闻时，我经常会收获这样的眼神。
在绯闻闹得最夸张时，我都能心如止水面对。
现下我却难得感到了一丝害羞。
卡莱尔很有耐心，听着叔叔婶婶的话语，偶尔温声回复一两句，两个老人家开心得紧，不停说着让他抽空来吃饭的话。
我抱着食盒站在一旁，看着这样鲜活的卡莱尔，感到很新奇。
又是我没见过的一面。
面对长辈时谦逊有礼的卡莱尔。
看得出来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和塔莎阿婶和勒缪大叔这样交流了，双方的言语动作间都透露着熟稔。
我看得出神，卡莱尔突然转过头，我的偷窥被发现了。
没等我慌张移开视线，他嘴角那一抹隐约可见的浅笑又再次吸引我注意力。
他好像真的在微笑，眼里都盈着点笑意。
“差不多到时间了，你们回去吧，太晚了也不安全。”
塔莎阿婶念叨着，又回屋里拿了一袋小零食塞到我怀里：“这个茉茉爱吃，带点回去，下次有空你们再一起过来玩啊！”
我抱着食盒，小零食的袋子放在食盒上，挡住了我大部分的视线。
卡莱尔一把将袋子拿起，又伸手要接过我怀里的食盒。
“我来拿着吧。”
我摇头拒绝：“没事的，分量不重，我拿得动。”
卡莱尔垂眸看着我，倒也没坚持。
我们同叔叔婶婶道了别，在汉诺兴奋的挥手中，转身离开了烘焙店。
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卡莱尔专属的随行舰，之前坐的车舰是克隆巴赫庄园的通行舰。
我和卡莱尔落座后排，中间隔着食盒与袋子。我又闻到了之前发烧时迷迷糊糊曾经闻到过的那个味道。
像岩土与青草混合的清新味。
卡莱尔身上的味道。
离得近了，这个味道又明显了起来。
很好闻，让人舒心。
我忍不住转过头偷偷看卡莱尔，恰巧，他也正看着我。
没人说话，沿途路面投入的光线在他隽秀的脸上留下斑驳绚烂的影子，他的眼底流光溢彩。
“今晚，怎么样？”他问我。
很笼统的问法，肯定是问晚餐聚会如何，我脑里想的却是我不可言说跌宕起伏的少女心事。
“感觉挺好的。”
这是实话，过程曲折了点，此刻这个结局却是我很满意的。
卡莱尔真的来接我了。
我身体微微倾斜，更靠近他：“谢谢您今晚的礼盒，还有，顺路接送我。礼盒太贵重了，您不需要送这个的，真的很感谢。”
卡莱尔点点头，接受了我的感谢，视线向下，看着放在中间的食盒，问：“这是谢礼？”
“嗯嗯，我和叔叔婶婶的一点小心意。”
卡莱尔：“你做的？”
他打开食盒，我莫名感到有点紧张，轻轻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所有的食物都分门别类用小盒子装好，大的食盒套小的食盒，摆放得整整齐齐。我的小饼干就放在角落的小食盒里。
很小一个，不起眼。
卡莱尔端详了几秒，问：“你做的是什么？”
“...饼干。”我不太好意思，“婶婶教我做的，我不太会，只能做些简单的，饼干容错率高，不容易翻车。”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仍是盯着食盒，聚精会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叔叔婶婶的厨艺很好，做的饭菜超好吃的，安娜他们都称赞的，和我的水平完全不一样，您可以尝尝...”
我话没说完，卡莱尔就伸手向食盒，精准地从一堆盒子里挑出了我的小饼干礼盒，慢条斯理打开，露出满盒子的饼干。
圆圆胖胖，一个个挨着，上面用橘子果酱涂了小脸。可能是刚刚拿的过程不小心晃到了，有些饼干上的果酱移位了。
笑脸变形了。
有些甚至变成了鬼脸。
我欲哭无泪：“少将，刚刚还不是这样的，被撞坏了估计。”
卡莱尔随手拿起了一个花了脸的小饼干，咬了一口，咀嚼，神情不变，将剩下的一口吃完。
他问我：“自己尝过了吗？”
我诚恳地点点头。刚出锅的时候，我担心翻车，特意试吃了一个。
卡莱尔拿起另一个小饼干，完美的笑脸，递给我。
“再尝一个？”
我的睫毛轻轻颤动，最后伸手拿过。
他没评论好不好吃，味道合不合胃口，只是看着我吃完，随手又拿起一个饼干，两三口吃完。
卡莱尔盖好了盖子，将饼干盒子又放了回去。
香味还在车内飘荡，混合着那岩土与青草的清新味，很好闻。
我想了想，觉得不对劲：“您怎么知道，那盒是饼干的呢？是巧合吗？”
外观都一样，他怎么做到在一堆食盒里精准锁定。
卡莱尔原本在看窗外，听到我的话，转头看了我一眼，视线一触即离，又重新投向窗外。
好像我问的是个傻问题，不值得回答一样。
气氛顿时尴尬，我干笑了一声：“应该是巧合哈。”
然后也转头看着窗外，心里满是话不过脑的懊悔。我数着街灯，强迫自己从自我尴尬的情绪中剥离。
车舰又往前行驶了一小段距离，就在我差不多要忘了这件事时，卡莱尔突然开口了。
“我闻得到。精神力会强化我的身体感官功能。”
我一惊，转过头。
卡莱尔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正看着我。
触碰到我的目光，他微微垂眸，停顿了片刻，再开口时带着点几不可察的不自在。
“不是巧合。”
我微微睁大眼。
所以，他是特意在找我做的那盒饼干？
卡莱尔说完这句话，就没再看我了，重新转过身看着窗外。
车厢内一片静谧，我满耳都是自己慌张的心跳声。
是我想的那样吗？卡莱尔·克隆巴赫。
车舰突如其来的刹车，打乱了我脑里的胡思乱想，惯性使我整个人向前倾斜，撞向前座椅背。
下一瞬，一只手横在我面前，手背朝外，我的额头轻轻触碰到手背，温热柔软。
卡莱尔收回手，扶着我的肩膀后撤，等我坐稳，才问前座的仿生机器人司机：“怎么回事？”
“报告，突发路障，正在扫描，请耐心等候。”
卡莱尔下达指令：“调取实时路况。”
“收到。”
车舰驾驶仪正中央弹出了虚拟页面，实时投放车舰四周的路况。
页面一弹出，我顿时汗毛直起，密密麻麻的人潮，包围了我们的车舰。
人人都挥舞着手，拼命拍打着车窗，没人指挥，动作却出奇一致。
我回忆起了白天时的画面，忍不住一抖。
几乎是复刻。
卡莱尔注意到我这一小动作，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他吩咐仿生机器人关掉页面，随后自己解锁了一侧车门，准备下车，我条件反射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卡莱尔转身看着我。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能从他的神情读出，此刻我表现得很慌张无措。
“三十秒后强行锁定车门，无指令不可开门。”
“收到。”
卡莱尔抬手，似是想摸摸我的头，只是犹豫了一下，僵在半空，最后也没触摸我。
他灰墨色瞳孔里尽是柔和与安抚：“别怕，我在。”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颤抖着点点头。
卡莱尔打开车门，下了随行舰。
车舰的门一打开，铺天盖地的呐喊声朝我涌来——“抵制资产证明！”“撤销移民暂住证！”“公平公正在哪里！”
乱成一团。
群情激愤。
场面失控。
一张张愤怒的脸组成了汪洋人潮。
混杂在愤怒人群里的似乎还有匆匆赶来的军官，我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军服。
就在车门即将关上那一刻，突然，一声响亮刺耳震慑力十足的枪鸣声响起。
“砰————”
四周在这一瞬间静止。
下一秒，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
车门合闭，我与外界隔绝，彻底陷入了寂静。
第43章
卡莱尔的随行舰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性能优越，超乎普通舰艇，车门一旦关上，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绝，据说炮弹轰击都能全身而退。
很安全，车舰内也很安静。
车舰一侧有人在拍车窗，手掌拍在车窗上，惨白惨白的，但什么声音都传不进来。
过分安静。
很快有穿着军服的军人将拍车窗的人隔离开。
我又看到了那群呐喊着的人。
愤怒的，仇视的，无辜的，眼泪汪汪的，还有惊恐的。
这突如其来的暴.乱让我害怕，但刚刚那声枪鸣声更是让我内心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我试着摇动车窗，没反应。
“解除车窗限制。”
仿生机器人无动于衷。
看来我没有下达指令的权限。
车舰还被堵在路中央，动弹不得，但人群已经被疏散开了一定的距离，我借机看到了不远处的商标，认出了这是在市郊边界。
人潮层层叠叠，隔着车窗，我看不清，只能看见他们交头接耳的动作，还有军人们维持秩序的样子。
卡莱尔就站在不远处，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周边几个军官围着他。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车舰再次启动，仿生机器人冷冰冰的机械音传来。
“障碍已扫除——继续前往目的地，克隆巴赫庄园——预计二十五分钟后达到，请系好安全带。”
“滴滴——指令接收，即刻启程，途中无指令严禁上下车。”
我一下坐直了身体：“等等，少将还没上车呢！”
仿生机器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仍在启动车舰引擎，我趴到窗边，拼命朝卡莱尔招手，担心这是车舰自动设定的程序。
卡莱尔一下就注意到了我，他只是看着我，并无其他反应，倘然接受突然启动的车舰。
我便也明白了，不是舰艇本身自发设定的程序，是卡莱尔远程下达的指令。
让我先离开，他要留下来处理暴.乱。
我趴在车窗玻璃上，看着逐渐倒退的人潮、景色，一切都像黑白默片。
就在车舰刚驶出几米距离的时候，经过人群聚集的缺口处，几个医护人员抬着担架经过。
我一眼望去，正好看见了躺在担架上的人。
死死睁着眼，嘴张着，白衫胸口处浸透了血，血块如黑色阴影般纠缠着他。
面部肌肉僵硬，眼睛一眨不眨，浑身一动不动。
死亡定格住了他最后的愤怒与呐喊。
车舰与担架擦肩而过，紧紧是一个瞬间，这一幕便深深刻在我脑里。
我很难不把他与刚刚那声突兀的枪鸣声联系在一起。
景色倒退，人潮远离，担架上的人影变成了小点，渐行渐远。
只剩下平坦笔直的道路、路两侧的护栏树、站得笔直的路灯与沉默的夜色。
克隆巴赫庄园远离市区，甚至还不在郊区的中心地带，随着车舰越行越远，最后路灯也歇了，只有摇摇晃晃的车灯是这黑夜里唯一的光源。
两旁的护栏树在车队照耀下，树影带着向心力般朝着路面靠拢，像一个黑黢黢的洞穴。
我感觉自己在奔向一个无尽深渊。
*
那天晚上，我等到很晚，都没等来卡莱尔。
我试图在星际联网上查找这次暴.乱的相关信息，只有一两条信息提及，内容也大同小异。
【速报！图听大街发生又一起聚众暴.乱事件，数百人参与，疑似围堵军务人员随行舰，穷凶恶极！】
【现场约十人受伤，两人死亡，雄狮派政党领军人物卡莱尔·克隆巴赫少将及时平定暴.乱，稳定民心】
【据前线记者报道，此次暴.乱者大多为平民难民，目的是抗议移民证明政策】
【是正义的呐喊？还是无脑的攻击？】
......
这些是官方的说法，丽塔为我提供了更多暴.乱细节。
暴.乱的起因很复杂，游行聚集的群体确实是平民难民，更准确来说，是近期被居住证明波及而利益受损的人们。
境况好一点的，损失了大额资产，坏一点的，直接流离失所。
这部分群众也不是一开始就采取聚众游行围堵等极端行为，他们曾到相关部门多次反馈，得不到回应。
无奈之下只能采取这种方式。
我想起枪鸣与担架上的人，便问丽塔：“受伤死亡的，是游行围堵的人吗？”
“死亡的两人都是游行群众，受伤的话，群众和士兵都有。”
丽塔嗓音突然低沉：“据说，那晚，是士兵先朝群众开枪的。”
我无意识地吞咽。
这点，我已经冥冥中料到了。
以暴制暴。
*
丽塔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坐在小房间的窗边，看着后院马场的方向。
葱葱郁郁的草地，木质馬廄，奔跑的马儿。
站在高处，才发现，马场只是一个小小的圈。
我在这个星球上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大部分是在这个小小的圈里度过的。
奈达勒星球与拉索密胺星球真的很不一样，起码与奥莱森小镇是不同的。
奥莱森小镇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我原先住的小木屋只有两层，当我站在小木屋内朝外看，目之所及都是郁郁葱葱。
牧场那么那么大，我的目光很自由。
克隆巴赫庄园的房子有六层，我站在二层向外看，马场那么那么小。
